第3章 战争中的日本人(1)
每个国家的文化传统中都有一套关于战争的正统理论。其中的一些即便在细节上各有千秋,却为欧洲各国共同认可。这些理论包括:发动全面战争时如何号召民众全身心投入,局部战败时以何种形式安抚民心,战亡和投降的人数应该保持什么比例,对战俘应该设置何种行为规范等。因为这些国家共同拥有一个大的文化传统,所以当它们之间开战时对方会怎么做都是可预测的。
日本和西方的战争传统差异全部体现在他们如何看待生命和使命上。我们的目标是系统地研究日本民族的文化和行为模式,因此就不需要特别在意理论差异的军事意义了。然而,我们并不能忽视任何一个理论差异,因为它提出了与日本人性格相关的问题,而我们需要这些问题的答案。
日本为其战争合理性辩护的前提和美国截然相反,对国际形势的判断也与美国人不同。美国把战争归因于轴心国的侵略性。日本、意大利和德国以一系列罪恶的侵略行动打碎了国际和平。无论是在满洲、埃塞俄比亚还是波兰,轴心国一旦掌权,就会开始推行压迫弱小民族的罪恶方针。他们践踏了“和平共存”的共识,至少违反了为自由企业“开放门户”的国际准则。但日本人对战争的起因却持有不同看法。他们认为,只要每个国家拥有绝对的主权,世界就会动乱不断。因而日本需要通过战斗来建立一个等级体系——当然,是在日本的领导之下。身在一个自上到下等级分明的国度,日本人深知每个人“各就其位”的必要性。他们在自己的领土上实现了统一与和平,平定了叛乱,建造了公路、发电厂和钢铁工业。根据官方数据,日本99.5%的青少年在公立学校接受教育。同时,依照等级体系观点,它应该去帮助落后的兄弟之邦——中国。属于大东亚区的同一人种,应当一起把美国从这个区域中驱逐出去;其次是使英国和俄国“各就其位”。所有的国家将组成一个大世界,在国际等级体系中找到各自的位置。在下一章中,我们将会探讨对等级制度的这种重视对日本文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以上是日本国创造出来的很符合其文化的幻想,可惜那些被它侵占的国家并不这么认为。事实上,即便打了一些败仗,日本也不愿意从道德上否定其大东亚理念。甚至连那些最没有沙文主义倾向的日本战俘,都很少去指责日本对东亚大陆和对西南太平洋地区的野心。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日本必将保持它的某些固有态度,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对等级体系的信念和信心。这与热爱平等的美国人显然水火不容。但是不管怎样,都有必要去了解日本人的等级体系究竟指什么,以及它对日本有什么好处。
同样地,日本人对胜利的信心也是寄托在一个与美国流行观点完全相反的基础之上。“会赢的!”它叫道,“这是精神对物质的胜利。”美国的确是个大国,军备力量的确很先进,但这有什么关系?日本人表示,所有这些都预见到了,并没放在心上。国民报纸《每日新闻》上说:“如果我们害怕这些数据,这场战争根本就不会开始。敌人丰富的资源又不是这次战争创造的。”
当日本连战连捷的时候,其国内的政客、指挥官和士兵们无不反复强调这场战争并非军备竞争,而是“信仰物质”和“信仰精神”之间的较量。当美国人打胜仗的时候,日本人又再三宣扬:在这场较量中,物质注定会失败。当他们在塞班岛和硫磺岛溃败的时候,这个信条无疑发挥了自我安慰的作用,尽管它最初并不是作为战败的借口出现的。在日本高歌猛进的那几个月,这个信条是激励军心的号角,甚至早在珍珠港事件前很久就已经深入人心。比如,早在20世纪30年代,狂热的军国主义者、前陆军大臣荒木将军就曾撰文告“全体日本国民”:日本的“真正使命”是“弘扬皇道于四海。武力欠缺实不足惧,吾人岂以俗物为忧”。
当然,和其他备战的国家一样,日本人其实也是担心的。在整个20世纪30年代,他们的军事开支以惊人的速度增长。等到偷袭珍珠港时,将近一半的国家支出花在了海陆军队上。日本并非像它说的那样不在乎军事装备。它和其他各国的区别之处在于,其军舰和枪炮只是不朽的“日本精神”的外在表现和象征符号,如同武士佩带的刀,最终象征的是道德品行。
当美国追逐强大武力时,日本则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非物质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中。和美国一样,日本为了这场战争不得不发起大规模的生产制造,但同时却有自己的一套指导思想。它认为精神就是一切,精神永世长存;物质当然必不可少,却处于次要位置,并会逐渐消亡。日本的广播电台对听众喊道:“物质资源是有限的,世界上显然不存在永恒的物质。”对精神的依赖成了战争中的行为准则。日本人战争手册的第一页上印着一行加粗的字:读之必胜。册子里有一句口号:“以我们的训练成效对抗敌人的数量优势,以我们的血肉对抗敌人的钢铁。”这个口号由来已久,并非是为了这场战争才提出来的。手册中不断提及飞行员驾驶小型飞机以自杀袭击的方式撞向美国人的战舰,从而证明精神的确可以战胜物质。日本人把那些飞行员称为“神风特攻队”。“神风”曾在13世纪吹散并颠覆成吉思汗的运输船,从而使日本免受侵略。
政府甚至在民间也推行“精神克服物质条件”这一信条。在工厂连续工作十二小时并经历了通宵达旦的轰炸恐惧后,人们感到疲惫不堪了吧?可政府却对民众说:“我们的身体越沉重,我们的意志、精神就越能超越它们。”“我们越疲惫,训练就越有成效。”人们在冬天的防空洞里感到寒冷吧?大日本体育文化社在广播中提议大家做暖身体操。他们认为这种体操不仅可以代替取暖设备和被褥,甚至可以在食物匮乏、无法满足人们正常体力所需的时候代替食物。政府说:“当然,有人可能会说眼下食物短缺,我们没法考虑跳体操。不对!食物越短缺,我们就越应该用其他途径来增强体力。”这意味着日本人需要通过消耗更多体力来增强体力。美国人认为,一个人有多少体能可以使用取决于昨晚他睡了八小时还是五小时、三餐是否正常、是否挨冻。日本人的体能计算方法则完全不同。他们的体能观不包含储存能量这一项,并且觉得这属于唯物主义。
战争时期的日本广播电台在这种问题的处理上更加激进。它甚至声称,在战斗中,精神可以战胜生理死亡。某个广播电台讲述了一则英雄飞行员战胜死亡的奇迹:
在空战结束后,日本战机以三架或四架的小编队飞回基地。
一个空军大尉乘坐第一编队的飞机返航。下飞机后,他站在地面上,用双筒望远镜注视着天空,一一清点归来的部下。他看上去面色相当苍白,但又非常镇定。等最后一架飞机归来后,他填写了报告单,走向指挥部向指挥官做汇报。一汇报完,整个人就轰然倒地。在场的军官急忙冲过去救他,但是……唉!他已经死了。他们检查后,发现大尉的身体已经冰凉,胸口有一颗致命的子弹。刚死之人的躯体不可能冰凉,而大尉却如冰一般寒冷。大尉必定已经死去了好久,是他的精神在做报告,是他强烈的责任心创造了这个奇迹!
当然,对于美国人来说,这个故事荒诞离奇、不合情理。但是受过良好教育的日本听众却不会嘲笑这则广播,也不会把这个故事当作天方夜谭。首先他们指出,播音员已经如实说了,这个大尉的功绩是一个“奇迹般的事实”。为什么不能有奇迹呢?灵魂是可以被训练的。显然这个大尉是一个自我修炼的大师。如果“镇定的精神可以持续上千年不灭”,那为什么它就不能在一个视“责任”为人生最重要信念的空军大尉的身体内多停留几个小时呢?日本人相信有技巧的修炼可以使一个人的精神非凡卓越。大尉显然学会了,并且从中受益。
作为美国人,我们完全可以对日本人的这些极端行为和信念置之不理,并斥之为贫穷民族的自我安慰,或者上当受骗者的幼稚妄想。但是如果我们真的这么做了,恐怕更没有能力对付日本人了。那些信念并非孤立的怪癖,它们早已经通过一系列禁忌、排斥、训练和惩罚,深入日本人的心中。只有当我们了解了这些,才能明白当日本人在战败时承认“光有精神是不够的”,或者“用竹矛守住阵地是妄想”究竟意味着什么。当日本人承认“我们的精神并不那么强大,美国人在战场或在工厂里的精神状态都可与我们匹敌”时,应该欣赏他们的检讨精神。正如他们在战败后所说,战争期间“完全是凭主观意识”。
日本人在战时的各种说法(不仅仅局限在等级体系的必要性和精神的至高地位),对于比较文化学者来说都是发人深省的。他们不断表示安全和士气均可事先准备好。不管什么样的灾难(对平民的轰炸也罢,在塞班岛的失败也罢,或者菲律宾失守也罢),日本政府总是对国民说这些都在预料中,没什么可担心的。日本的电台发表长篇大论,显然是指望民众能够放心,并相信自己依然生活在一个完全可知的世界里。他们说:“美国对基斯卡岛的占领,使日本本土处于其轰炸圈内。但我们早已预估到这情形,并做了必要的准备。”“毫无疑问,敌人会从海、陆、空全方位攻打我们,但我们的作战计划早已把这些情况考虑在内了。”日本的战俘,甚至那些希望日本一开始就在这场无望的战争中失败的士兵,都很肯定轰炸不会削弱后方民众的意志,因为“他们早已经预见到了”。当美国开始轰炸日本城市时,日本飞机制造协会的副主席在广播中说:“敌机终于飞到我们头顶上空了。但是,从事飞机制造业的我们,早已预料到这一切,并且为此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有承认一切都是预料中的并且做了充分准备,日本人才能不断强调,所有这些都是他们主动期待发生的,没有人可以强加在他们头上。这样的信念对日本人来说必不可少。“我们不能觉得自己是在被动地挨打,而要相信是我们主动把敌人吸引过来的。”“敌人啊,想打过来的话就来吧。”他们不说“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而是说:“我们在等的终于来了。我们欢迎它的到来。”海军大臣在国会中引用了19世纪70年代伟大武士西乡隆盛的教诲:“世界上有两种机遇:一种是我们赶上的,另一种是我们创造的。哪怕在极大的困境中,一个人也必须给自己创造机遇。”当美军攻入马尼拉市时,电台里说,山下奉文将军“咧着嘴笑称:‘敌人现在已落入我们怀中了。’”“在敌军登陆仁牙因湾不久,马尼拉市迅速陷落,这正是山下奉文将军的策略,一切按照他的计划发展。”换言之,输得越惨,反而越成功。
美国人却在与日本人相反的方向上,走上了另一个极端。美国人全力迎战,只因为这场战争被强加在他们身上。他们遭到了攻击,所以也要给敌人一点厉害瞧瞧。为了使美国的普通民众放心,官方发言人在谈及珍珠港事件或者巴丹半岛的溃败时不会说:“这些早已被我们的计划考虑在内了。”而是会说:“既然敌人找上门来,就让他们见识一下我们的威力。”美国人已经习惯了生活在一个挑战不断的世界里——并且已经准备好了去迎接挑战。但让日本人感到放心的生活方式,则是万事已提前规划好。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威胁莫过于不可预知的意外。
日本人作战行动中的另一个主题也反映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不断地说:“全世界的眼睛都聚焦在我们身上。”因此必须全力展现“日本精神”。当美军在瓜达尔卡纳尔岛登陆时,日本下达军令:因现处于“全世界”的注视之下,应当全力展现日军本色。海员则被告知,万一军舰被鱼雷击中而不得不弃船,他们依然需要保持端庄优雅的姿态来操纵救生艇,否则“全世界都会笑话你。美国人会把你拍成电影,在纽约放映”。这关乎他们将如何向世界展现自己。对自身形象的关注也深植于日本文化之中。
提到日本人的态度,最著名的便是对天皇的态度。天皇对其臣民到底有多大的控制力呢?美国某些权威人士指出,在日本持续七个世纪的封建时代,天皇只是一个形象模糊的傀儡。每个人都直接效忠于他们的主人——大名,再往上,则是效忠于军事大元帅——将军;对天皇效忠并不重要。天皇被幽禁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宫廷之中,仪式和活动都严格受到将军制定的规章制度的限制。地位很高的封建诸侯如果对天皇表达敬意,甚至会被视为背叛。对于日本普通民众来说,天皇就像不存在似的。美国一些政治分析家相信,只有了解日本的历史才能理解:当日本这个保守民族重新集结力量时,为何又把逐渐被人淡忘的天皇拥戴为权力中心?日本的评论家一再声称天皇在其臣民中有不朽的威望,但显然他们坚持的这种言论太夸张了,论据也不堪一击。因此美国在战时的政策没有理由对天皇态度软弱。相反,对这个日本近来才编造出来的邪恶暴君概念,他们有一切理由给予最猛烈的攻击。天皇是崇尚现代民族主义的神道的核心。如果美国削弱和挑战了天皇的神圣地位,那么日本的整个结构都会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