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引子
加州的春天好像永远不会落幕，都进入七月了，汉密尔顿山上还是粉香脂浓。午后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洒向山坡，也洒向那棵舒枝展叶的老橡树。在它的绿绒大伞下，一个华人男孩直直地戳在那里，以最大的仰角定定地盯着树冠。他这是在临摹基尔默膜拜大树，还是在践行王守仁格树致本？或者，是在用仰视法治颈椎病？
这男孩名叫Hugo，刚从圣何塞州立大学新鲜出炉。下午他约了女友Aimee来跟老橡树告别，晚上得赶回学校参加告别派对，再过几天，他就要回国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国学生回国就业渐成主流。年初他搞了个人生优选模型，用于评估自己的选择，结果是读研大比分胜出。他的本意只是想让模型支撑一下回国就业这个选项，但没想到它会这么不智能。据说做预测的都是这个套路，先打靶再画环，这些环就是各种华丽的模型和指标。
回国后就可以用回自己的本名了。这对他也算是一个福利，因为在这里华人同学都叫他黑狗，无视他多次义正词严的纠正。他用这个英文名字的本意是想蹭点儿雨果的灵气，谁知国内来的那帮熊孩子，据吹都是英语比汉语还溜，但却文盲到直把雨果当黑狗。
黑狗就黑狗吧，谁叫自己交友不慎呢。其实当条看家狗管管家族资产也不错，目测这是多数富二代同学的不二选择。在圣何塞学了四年软件工程，虽然成绩可称佼佼，但他的终极领悟却是照这种进化节奏，最后不过是只老程序猿，太返祖太有确定性了。当年选专业时信息技术是他的唯一，当时的想法，除了能有一技傍身外，还有就是能借研究之名行打怪夺宝救公主之实。
使他移情金融的推手，是逾越节前一家基金量化团队的校园招募。就这半天的工夫，他心中的圣地硅谷就被颠覆成了码农公社，从此他都懒得再去看它一眼了。之前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也触动过他，他对此运动的评析是，金融出土豪而且豪得招人恨。学金融的同学说，这个世界的财富太多了，多得实体经济都无法容纳，所以金融才是永远的朝阳行业。同学又说，投资的发展方向是量化，程序猿的基因在投资领域有良性突变的大概率。同学又又说，国内投资者大都亲自操刀股票期货，煞是过瘾，不像老美那样喜欢把钱交给机构。同学又又又说，国内股市创富能力已甩老美几十条街，例如一家种猪公司更名为量子高铁，股价立马一飞冲天。中国人的创新劲儿太猛烈了，留美一族不期然间倒成了井底之蛙，他心里满是感慨。在推特上他看到，美国股民如果亏了钱，政府还会帮他们买一部分单，这是在鼓励什么呢？所以他觉着还是中国资本市场最接近原教旨，内憋一口气外伤筋骨皮，练的都是抗击打的真本事，看来真心是介入的时候了。
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老爸时，老爸说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一向英明的老爸怎么会为这事犯咯噔。次日一早微信滴滴响起，是老爸指示他看几则分享，标题很是惊悚——“大佬遗训：凡吾后人永不得染指投机市场！”“股票亏一户，期货赔全村！”“股指期货暴跌，期货传奇人物刘强跳楼！”迅速浏览了一遍，他知道老爸想传达的信息是，国内股民大都是被骡子亲过的。为验证起见，他立即请教谷歌。谷歌展现的却是另一个平行世界，比如说投资行业金领云集、期货成了合法提款机、从杨百万到李百亿，等等，不一而足，目测正面远大于负面。该信谷歌还是该信老爸呢？作为市场上的胜者，老爸怎么会如此差评这个行业呢？是因为国内愈演愈烈的股灾吗？
这两年，他对老爸开始有些微词了，特别是其先给出结论再举例支持的套路。不过这些微词都止于腹诽，自己当然不会二到像美国孩子那样口刃长辈。他很想反驳说例子不但不是一切而且还会掩盖真相所以不严谨不科学不足以服人。再者，为支持预设立场人们都倾向于选择性举例，东方人更是如此。为此他想，大数据应该是消除按需举例这个毛病的终极方案，只是，这些数据的可靠性该由谁来评估呢？是更大的数据吗？
国内证券市场发生了踩踏，无数股票在十几天内惨遭腰斩，老爸前天在微信里说自己应邀参加了救市国家队：“我都洗手几年了，可他们一定要拉我进团队，算是预备役参战吧。”
“救市会速胜吗？”
“有困难。这次基本上是暴力救市，我们团队几百亿都砸进去了，今天下午证金的子弹也打完了，但效果并不明显，说好的流动性支持也总是在路上。刚才大领导再度召开协调会，要求救市政策必须落地，钱必须到位，子弹必须打出去。”
“恶空到底是谁？抓着没有？”
“空头的成分很复杂，有些甚至就是券商机构。券商中有人猛拉也有人狂卖，一时间有些互不信任。”
“政府这么强势，就控制不了股市吗？”
“政府的控制能力的确很强，但部门间相互推诿的现象也是存在的，这导致决策行动缓慢。中国人太好赌，在一个全民参与的大赌场里，监管不当会酿成大祸的。”
“老爸，不要太放在心上了，损失点资金没问题，保重身体最要紧。”
“我的股票是永远持有的，对仅在山顶上看过一眼的钱，我怎么会介怀？”
正冥想间Aimee的电话来了，这对他才是真正的大事。你到了吗？在等我吗？他回答说是的，可这电话为什么这么大回音？她说不知道啊，可能是灵异吧。她说完这句就更灵异了，明明听见她在说，但听筒里却是嘟嘟的断线音。他一惊，赶紧把手机移到眼前，但眼睛却被捂上了。宝贝是你啊，你要吓死人啊！她嘴里发出一阵驭兽女魔般的怪笑，手一松顺势搭在了他的肩上。两人腻了一阵子后，他问你回国工作的事情妈妈同意否？她说我已百分之八十决定了，为什么得妈妈同意呢？妈妈的建议早就说过了，是I just wanna see you are happy no matter where you are！他说那好，北京欢迎你！她说，你是不是还要说在黄土地刷新成绩有梦想谁都了不起？他说你都成中国通了，这么深度的歌词都会！不过，Aimee我告诉你，虽然你回国工作我会尽力帮你，但并不意味着我有这义务！她说谁要你帮了，在中国我至少可以教教英语的，好吧！他揶揄道，教英语在中国已是夕阳行业了，君不见中国高考压缩英语分值，英语教育大牛已转行传销？更何况，在中国工作也得有许可才行啊。她说这都没问题，至少我可以到妈妈的四川老家看看，可能会找到比你更优秀的男友呢。他学着她妈妈的口吻说了那句英文，她轻轻地耸了一下左肩，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
他赶紧做了个鬼脸算是安慰，因为他怕这般欲擒故纵被香蕉人误解了，就会节外生出不确定性。他的如意算盘是，只要她能跟自己回国，就等于nowhere to run了，这样不但对得起作为媒婆的老橡树，而且还能为国内的某个弟兄腾出一两个指标，真可谓一石数鸟，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