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一本书读懂阳明心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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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澄录(5)

先生说:“你们近来看见我很少有问题要问,这是为什么?人不下功夫,都会认为自己已经知道了用功方法,只要循着它不断行动就可以了。却不知道这时候私欲日渐滋长,如同地上的灰尘,一天不打扫就会又多一层。真正踏实用功,便会发现圣道是没有穷尽的,越挖掘越深奥,必须做到精通明白,无一丝一毫不透彻才行。”

奇怪的颠倒

问:“知至然后可以言诚意。今天理人欲知之未尽,如何用得克己功夫?”

先生曰:“人若真实切己用功不已,则于此心天理之精微日见一日,私欲之细微亦日见一日。若不用克己功夫,终日只是说话而已,天理终不自见,私欲亦终不自见。如人走路一般,走得一段,方认得一段,走到歧路处,有疑便问,问了又走,方渐能到得欲到之处。今人于已知之天理不肯存,已知之人欲不肯去,且只管愁不能尽知,只管闲讲,何益之有?且待克得自己无私可克,方愁不能尽知,亦未迟在。”

译文

陆澄问:“《大学》中说,经过对事物的研究,获得了知识后意念才能真诚。现在对天理、私欲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怎么做克制私欲的功夫呢?”

先生说:“一个人如果真实地在内心上用功不止,那么他对天理的精细微妙处的认识就会一天比一天深刻,对私欲的认识也是这样。如果不在克制私欲上下功夫,整天只是说说而已,终究不会清楚地认识天理和私欲。就像人走路一样,走一段才能认识一段,走到岔路口时,有疑惑就问,问了再走,才能渐渐到达目的地。现在的人对已经认识到的天理不肯存养,对已经认识到的私欲不肯下决心去除,只是在那儿发愁不能完全认识天理。一味地在那儿空谈,有什么用?倒不如等到自己没有私欲可以克制的时候,再愁不能完全知晓天理,也还不算晚。”

知心则知道、知天

问:“道一而已[1],古人论道往往不同,求之亦有要乎?”

先生曰:“道无方体[2],不可执著,却拘滞于文义上求道,远矣。如今人只说天,其实何尝见天?谓日、月、风、雷即天,不可;谓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道即是天,若识得时,何莫而非道?人但各以其一隅之见认定,以为道止如此,所以不同。若解向里寻求,见得自己心体,即无时无处不是此道,亘古亘今,无终无始,更有甚同异?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则知道、知天。”

又曰:“诸君要实见此道,须从自己心上体认,不假外求,始得。”

注释

[1]道一而已: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夫道,一而已矣。”

[2]道无方体:语出《易经·系辞上》:“故神无方而易无体。”神,指道变化神妙。方,方向。体,具体形态。

译文

陆澄问:“大道只有一个,但古人对它的谈论往往不同,求道也有关键之处吗?”

先生说:“道没有固定的方向和形态,不能执着。如果拘泥于文义上探求它,反而会离它越来越远。如同现在的人谈天,其实他们何曾真正认识天?他们认为日、月、风、雷就是天,不对;认为人、物、草、木不是天,也不对。大道就是天,如果认识到这一点,那么什么不是道?人们只是凭借自己的一隅之见,以为道不过如此,所以每个人对道的认识才会各不相同。如果向内寻求,找到自己的本心并安住在上面,那么时时处处都是这个道。从古至今,无终无始,哪里有什么异同?心就是道,道就是天,认识本心就认识了道和天。”

先生又说:“你们要确实想认识道,就必须从自己的本心上体会,不要借助外物去探求。”

心体不纯,知识无用

问:“名物度数,亦须先讲求否?”

先生曰:“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如养得心体果有未发之中,自然有发而中节之和,自然无施不可。苟无是心,虽预先讲得世上许多名物度数,与己原不相干,只是装缀,临时自行不去。亦不是将名物度数全然不理,只要‘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

又曰:“人要随才成就,才是其所能为。如夔[2]之乐,稷[3]之种,是他资性合下便如此。成就之者,亦只是要他心体纯乎天理。其运用处皆从天理上发来,然后谓之才。到得纯乎天理处,亦能‘不器’,使夔、稷易艺而为,当亦能之。”

又曰:“如‘素富贵,行乎富贵。素患难,行乎患难’,皆是‘不器’。此惟养得心体正者能之。”

注释

[1]知所先后,则近道矣:语出《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2]夔:传说是舜的乐官。

[3]稷:周人的先祖,尧舜时主管农事的官。

译文

陆澄问:“事物的名称、用处和数量,也必须预先弄清楚吗?”

先生说:“人只要存养自己的心体成就,那么,运用的成就就已经包含在其中。如果存养心体达到未发之中的境界,各种感情发出来自然会中正平和、恰到好处,自然也就无所不可。但如果没有存养心体,即使事先已经掌握了许多事物的知识,也与自己毫不相干,只能临时装点一下门面而已,不能用来行事。当然对事物的知识也不是将其置之不理,只是要‘知其先后,则近道矣’。”

先生又说:“一个人要依据自己的才能成就自己,才是他所能做到的。就像夔对于音乐,后稷对于种庄稼一样,他们的天性本来就适合干这样的事。要成就一个人,也只是要他的心体纯正、合乎天理。他做事都是对天理自然的发挥运用,然后称他为有才能的人。等到心体达到纯正天理的地步,干什么都会成功,成为‘不器’之才。假使夔和稷交换一下职业,他们也都能做得很好。”

先生又说:“像《中庸》中说的‘处于富贵,就做富贵时能做的事。处于患难,就做患难中能做的事’,这都是‘不器’。干什么都能成功,这只有存养心体达到中正的人才能做到。”

在念头上做功夫

“与其为数顷无源之塘水,不若为数尺有源之井水,生意不穷。”

时先生在塘边坐,傍有井,故以之喻学云。

问:“世道日降,太古时气象如何复见得?”

先生曰:“一日便是一元[1]。人平旦时起坐,未与物接,此心清明景象,便如在伏羲时游一般。”

问:“心要逐物,如何则可?”

先生曰:“人君端拱清穆,六卿分职,天下乃治。心统五官,亦要如此。今眼要视时,心便逐在色上;耳要听时,心便逐在声上。如人君要选官时,便自去坐在吏部;要调军时,便自去坐在兵部。如此,岂惟失却君体,六卿亦皆不得其职!”

“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知与充与遏者,志也,天聪明也。圣人只有此,学者当存此。”

注释

[1]一元:北宋理学家、易学家邵雍所说的一个宇宙周期,指天地从形成到毁灭的过程,合129600年。

译文

先生说:“与其挖一个数顷大却没有水的池塘,不如挖一口数尺深而有水的井,井里的水源源不断,不会干枯。”

当时先生在池塘边坐着,旁边有一口井,所以他就用井和池塘来比喻做学问。

陆澄问:“如今世风日下,伏羲以前太古时期的淳朴民风什么时候才能再现?”

先生说:“一天实际上就是一元。一个人早上起来坐着,没有与外界事物接触,此时心中清净明朗,无有妄想,就好像在伏羲所处的那个时代游历一样。”

陆澄问:“心要追求外物,该怎么办?”

先生说:“就像国君庄重肃穆地坐在朝堂上,六卿各司其职,天下才能得到治理一样。人心统领五官,也要如此。但现在眼睛要看时,心便用在追逐颜色上;耳朵要听时,心便用在追逐声音上。这种颠倒的情况,如同国君要选拔官吏时,便去坐在吏部;要调动大军时,便去坐在兵部。这样,不仅失去了君王的身份,文武百官也不能好好地履行其职责。”

先生说:“善念萌发时,先要认识它,接着要发展扩充它;恶念萌发时,也要认识它,并且努力遏止它。知道扩充善念、遏止恶念,就是志的作用,是上天赋予人的聪明才智。圣人只不过是拥有这种聪明才智,而学者应该学习存养这种聪明才智。”

闲思杂虑也是私欲

澄曰:“好色、好利、好名等心,固是私欲,如闲思杂虑,如何亦谓之私欲?”

先生曰:“毕竟从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起,自寻其根便见。如汝心中决知是无有做劫盗的思虑,何也?以汝元无是心也。汝若于货、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盗之心一般,都消灭了,光光只是心之本体,看有甚闲思虑?此便是‘寂然不动’[1],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2],自然‘感而遂通’[3],自然‘发而中节’,自然‘物来顺应’[4]。”

注释

[1][3]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语出《易经·系辞上》:“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意为易本身是宁静不动的,有人来问吉凶,它便会与天下之事相通,显示出吉凶祸福来。

[2][4]廓然大公,物来顺应:语出程颢《答横渠先生定性书》:“君子之学,莫若廓然大公,物来而顺应。”意为心处正道,大公无私,遇到事情时能坦然自如地应对。

译文

陆澄问:“好色、贪财、慕名等心,固然是私欲,但一些闲思杂念,为什么也称私欲呢?”

先生说:“闲思杂念,归根结底还是从好色、贪财、慕名这些病根上滋生的,你如果从本源上仔细体察就会发现这个道理。例如,你心中绝对不会有抢劫、盗窃的想法,这是为何?因为你根本就没有这份念头,如果你面对色、财、名、利的这些心思,都像不做贼的心一样,都铲除干净了,只剩下完完全全的心的本体,还何来闲思杂念?这便是‘寂然不动’,便是‘未发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这样,人心与外界事物自然会‘感而遂通’,自然可以‘感发而皆中节’,也自然可以‘物来顺应’。”

心物不可分

问“志至气次”[1]。

先生曰:“志之所至,气亦至焉之谓,非极至、次贰之谓。‘持其志’,则养气在其中。‘无暴其气’,则亦持其志矣。孟子救告子[2]之偏,故如此夹持[3]说。”

问:“先儒曰,‘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4]如何?”

先生曰:“不然。如此却乃伪也。圣人如天,无往而非天。三光[5]之上天也,九地之下亦天也,天何尝有降而自卑?此所谓‘大而化之’[6]也。贤人如山岳,守其高而已。然百仞者不能引而为千仞,千仞者不能引而为万仞。是贤人未尝引而自高也,引而自高则伪矣。”

注释

[1]志至气次: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这是孟子的心、物关系论,意为志是气的统帅,气充满身体之内,是志存在的基础,而且能够对志产生重要的影响。志到的地方,气也随之而来。所以成圣既要把握住思想意志,同时也不要放任意气。

[2]告子:名不害,战国人。他提出性无善恶论,并有“生之谓性”,“食色,性也”的见解,与孟子性善论相对立。所以有“孟子救告子之偏”说。

[3]夹持:帮助,教育。

[4]“圣人”二句:程颐语,出自《二程外书》。

[5]三光:日月星辰。

[6]大而化之:语出《孟子·尽心下》:“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意为内心通过不断地致良知而逐渐充实;继续用功,逐渐内心就有了光辉,就可以称为大;若仍用功不止,进入大而化之的境地,就是圣人境界。这是致良知到较高程度心必然出现的情况,纯是实证境界。

译文

陆澄向先生请教“志至气次”的问题。

先生说:“它是志所到达的地方,气也随之到达的意思,并不像有些人所说的,志是第一,气是第二。‘持其志’,养气就在其中了,‘无暴其气’,也就是持其志。孟子为了纠正告子的偏颇,所以才有这样的教育。”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圣人论道必然自降身份、谦卑自谦,贤人说话则自我抬高。’这话应该怎么看待?”

先生说:“不对,如果这样就是假的了。圣人就像天,没有到哪里不是天。日月星辰之上是天,九泉之下也是天,天什么时候需要自降身份来显示自己谦卑了?这就是孟子所说的‘大而化之’。贤人的德行就像高山大岳,坚守着自己的高度而已。但是百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千仞,同样千仞高的山不能自拔为万仞。所以贤人并没有有意抬高自己,如果抬高了就是造假。”

无所偏倚是中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延平[1]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2]的功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有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之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3]。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4]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