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街上的噪声和厨房里的谈话(1991—2001)(3)
对于什么是梦想,我是有亲身体会的。整个童年时期,我一直恳求大人们给我买一辆自行车,可是偏偏他们就一直没有给我买。家里太穷了。我在中学就倒卖牛仔裤,在大学里倒卖各种苏联军服,加上各种军衔,都是外国人买走的。很普通的黑市。在苏联时代这会被判处三到五年监禁。父亲挥舞着皮带追我,大叫大喊:“你这个投机倒把分子,我在莫斯科保卫战中流过血,怎么养出了你这样的骗子!”昨天叫作犯罪,今天叫作生意。在一个地方买钉子,在另一个地方买水龙头,装在塑料袋里就作为一个新产品销售了。我把钱带回家,给家里买了很多东西,买全新的冰箱。父母就在家里坐着,等人来抓我。(笑)我还卖家用电器,高速锅、压力锅……我从德国弄来一辆带拖斗的汽车,这可是个好东西。一切运转顺利……我的办公室电脑下面有一个盒子,里面装满了钱,我只知道这是钱。拿吧,取吧,这个盒子从来就没有空过。我几乎什么都倒腾过:独轮车、公寓、“劳力士”……想起来就叫人陶醉,你能满足所有的欲望和秘密的幻想。我很了解我自己:第一,我没有品位;第二,我是很复杂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金钱。我不知道大笔资金应该拿去投资,不能搁在那里。对于人来说,金钱就像权力和爱情一样,是一种考验……我做梦都想着钱……后来我去了摩纳哥,在蒙特卡洛赌场输了一大笔钱,非常多。我受到了惩罚。我成了那个金钱盒子的奴隶。那里面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应该越来越多。这下子我不再像以前那么对钱感兴趣了。政治……集会……萨哈罗夫[18]死了,我前去向他告别。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人们都在痛哭,我也哭了。然而最近,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关于萨哈罗夫的文章:“一个伟大的俄罗斯傻瓜死了。”我认为萨哈罗夫之死是恰逢其时。索尔仁尼琴从美国回来,所有人都涌去迎接他。但他不明白我们,只有我们了解他。他已经是个外国人了。他来到俄罗斯,但是却犹如身处芝加哥……
如果没有改革,我会是怎样的人?工程师那点儿可怜巴巴的薪水……(笑)现在,我自己开了一家眼科诊所。有好几百个病人和他们的家人,爷爷和奶奶,都依赖我的诊所。你们要反复地自我思考和自省,我没有这个问题。我夜以继日地工作,购买新设备,送外科医生到法国去实习。我不是一个利他主义者,我赚的钱,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起初我口袋里只有三百美元……我是和伙伴一起创业的,要是他们现在走进来,您准会晕倒的。他们长得就跟大猩猩一样,目露凶光!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像恐龙一样消失了。我那时候出出进进都穿防弹背心,因为有人会朝我开枪。要是有人吃的香肠比我的差,那关我什么事。资本主义是你们大家都想要的。大家都在做梦!但要是被欺骗了,可不要哭……
我们是在刽子手和受害者中间长大的
——那天晚上我们从电影院一出来,就看到血泊中躺着一个男人。后背的外衣上还有弹孔。在他旁边站着一个警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杀死的人。不过我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画面。我们那幢楼很大,有二十个出入口。每天早上院子里都有一具尸体,我们都已经不再惊恐了。真正的资本主义就是这样开始的,从流血开始的。我以为自己会受到震动,但是并没有。斯大林死后,我们对于流血有了不同的态度。我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杀死自己人的……而大屠杀的牺牲者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被杀死……这些情景都留下来了,存在于我们生活中。我们是在刽子手和受害者中间长大的。两种人住在一起,对于我们来说很正常。就像战争与和平状态之间没有界限一样。我们始终在打仗。打开电视,所有人都在空谈:政治家、商人,还有总统。大家都在说回扣、贿赂、裁员……人的一生,也就是吐一口痰,再用脚蹭去。就像劳改营的犯人那样……
我们为什么不审判斯大林?我来回答你吧:要是审判斯大林,就得审判我们自己的亲属和朋友,那些都是我们最亲近的人。我来说说我的家庭吧……1937年,爸爸被打入劳改营;感谢上帝,他活着回来了,但被监禁了十年。回来后他就是想好好地生活。连他自己都惊讶: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之后,仍旧想好好生活……不是所有人都会这样,绝对不是所有人。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过程中,父辈就是这样的人:要么是从劳改营回来,要么是从战场上回来。他们唯一可以告诉我们的事情就是暴力,还有死亡。他们都很少言笑,沉默寡言。就是喝酒,喝酒……最后喝死自己。第二个类型是,那些没有被抓走的人,天天在担心被抓走。这种感觉并不是一两个月,而是延续好多年,好多年啊!而如果你没有被抓走,问题又来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被捕了,而你却没有?是你没有做什么吗?其实他们可以逮捕你,但是也可以把你派到内务人民委员部去工作,要看党的要求,党的命令。虽然是一个令人厌恶的选择,但是许多人都会去做。今天所说的那些刽子手,他们其实也都是平常人,并不可怕……举报爸爸的是我们的邻居,尤拉叔叔。妈妈说,就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那年我七岁。尤拉叔叔常常带着他的孩子和我一起骑马,一起钓鱼,他还帮我家修理栅栏。您瞧,一个刽子手完全是另一种形象——一个普通人,甚至是好人、正常人。爸爸被捕后的几个月,他的弟弟也被抓走了。到了叶利钦时代,他们把爸爸的档案给了我们,其中有几封检举信,一封是奥丽雅阿姨——他的表妹——写的……奥丽雅是一个美丽开朗的女人,歌唱得很好。现在她已经老了,我问她:“奥丽雅阿姨,给我讲讲1937年吧。”“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我在恋爱。”她对我说。……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终究没能回家,他失踪了,消失在监狱还是劳改营,没人知道。虽然很难开口,但我还是问了这个一直折磨我的问题:“奥丽雅阿姨,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在斯大林时代,你在哪里看到过一个诚实的人吗?”(沉默)还有一位巴维尔叔叔,曾在西伯利亚的内务人民委员会部队里服役……您明白,其实不存在化学上那么纯粹的邪恶……不仅斯大林和贝利亚[19],尤拉叔叔和美丽的奥丽雅阿姨也是的……
5月1日。这一天,共产党人都在莫斯科街头举行成千上万人的大游行。首都又“红”了:红旗,红色气球,印有铁锤和镰刀的红色T恤,人们高举列宁和斯大林的画像,斯大林的画像更多。标语上写着:“我们已经看到你们的资本主义进入了坟墓!”“红旗插上克里姆林宫!”普通莫斯科人站立在人行道上,“红军”在车行道上洪流一般涌过。双方总是互相推推搡搡,有时还会打起来。这是警方无力分开的两个莫斯科。而我没有来得及录下我听到的全部……
——把列宁的遗体埋掉吧,不需要任何仪式。
——美国走狗!你们为什么要出卖祖国?
——你们是傻瓜啊,老兄。
——叶利钦和他的匪帮抢劫了我们的一切。喝酒吧!致富吧!总有一天这一切都会结束……
——他们不敢向人民说实话,说我们正在建设资本主义?所有人都准备拿起武器了,就连我的母亲,一个家庭主妇,准备好了。
——用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坐在刺刀上并不舒服。
——我真想用坦克碾死那些该死的资产阶级!
——共产主义就是犹太人马克思发明出来的……
——能拯救我们的只有一个人:斯大林同志。我们只需要他回来两天时间……他会杀死他们所有人,然后我们就让他离开,继续安息。
——谢谢你,上帝!我向所有的圣人鞠躬。
——斯大林的走狗们!你们手上的血还没凉呢。为什么要杀害沙皇一家,甚至连孩子也不放过?
——伟大的俄罗斯不能没有伟大的斯大林。
——他们毁了人的大脑……
——我是一个普通人。斯大林没有碰过普通百姓。在我们家没人受到伤害,所有工人也都没有受到伤害。领导们的脑袋掉了,老百姓还在安静地生活。
——红色警察!你们很快就会说从来都没有过任何劳改营,只有少年先锋队。我的祖父是一位看门人。
——我祖父是矿山测量师。
——我祖父是工程师……
白俄罗斯火车站的集会开始了,人群中时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时而高喊:“乌拉!万岁!光荣!”最后,整个广场爆发出一首歌曲《华沙革命歌》,那是俄罗斯的《马赛曲》。不过歌词是新的:“摆脱自由主义的锁链/抛弃血腥的犯罪政权。”然后,人们把红旗卷起来,一些人匆忙去挤地铁,另一些人到附近卖冰激凌和啤酒的小铺子外排起队来。民间娱乐活动开始了,人们跳舞唱歌,快快乐乐。一个戴着红色纱巾的老年妇女围绕着手风琴手跳起踢踏舞:“我们快乐地起舞/在圣诞树旁/在我们的祖国/我们是那么幸福!/我们快乐地起舞/我们大声地歌唱/我们的歌声/献给斯大林……”在地铁站,几个醉醺醺的人唱着打油诗追上我:“让所有坏事都滚开/让好事情快快来。”
我们必须选择:伟大的历史还是平庸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