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泽克:一个满肚“坏水”的好孩子
齐泽克在中国的首次学术访问,终于在2007年6月的申城画上句号。在南京大学与上海社会科学院的邀请下,我担任了他此次中国之行的学术翻译,并和南京大学的胡大平老师对他在中国的活动全程陪同。这几日本应好好在家休养,充分恢复一下被“吸干”的元气,无奈却因“脸皮嫩”的老毛病,虽挡住了两位编辑朋友,但仍没有成功拒绝掉第三位朋友的约稿。出于对承诺的践行,就于这篇小文之中,简单地记一些我和这位思想家交往中的点滴。
可以写的东西有很多很多,比如,老齐具有着极度敏锐的观察力与极强的记忆力,使我们都深深相信,他自称有当“spy”(特工)的能力绝非虚谈;他对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充满着偏执狂式的了解欲,每隔一分钟都会问出一个全新的问题;然而一旦让他开口发表起意见来,却又总是如水泻地、滔滔不绝,使人根本无法插上嘴……但是在此处,我最想写的一点,却是我在南京回答一位记者时所说的——
老齐是一个好孩子(“个人”层面上),尽管他看上去很坏(“理论”层面上)。
想必出乎所有齐泽克的认真读者之意料之外:尽管在著述中下笔每每让人“触目惊心”,然而,他本人在生活中,却是一个十分彻底的好孩子——不抽烟、不喝酒、不沾毒、拒绝宴会、厌恶跳舞、从不“一夜情”、从不“找小姐”……以今天西方社会(乃至当下的中国社会)的“普遍状况”来看,个人生活中的齐泽克,几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孩子!与此同时,他还是一个好丈夫(从不婚外“出轨”)、好父亲(总是花大量时间陪小儿子游戏)、好朋友(并非只顾自己出书成名,而是花大量精力热心帮助他的斯洛文尼亚学友们与后进们)……
十分有意思的是,齐泽克的意识形态分析,批判性地尖锐揭示出当代全球资本主义社会的变态结构——堂皇的“外表”(成文性的法律等)与它底下的淫秽核心(必须不写出来的隐秘指令);然而他自己,却恰恰是这个结构本身的颠倒:他看上去十足淫秽、坏得要命,但私底下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孩子。他自己对此的“辩解”是:他很想要变“坏”,但每每略做尝试后,却总是不成功,也实在不喜欢,所以,他是想“坏”而没能“坏”成。
对于这个典范式的好孩子,我也着实“坏”了一把,特意“试”了他一下。齐泽克在南京大学浦口校区有一场“电影讲座”,讲座后第二天早饭时我告诉他,网上一位“女粉丝”声言情愿做他的情人,盖因在今时今日之中国,没有几个男子会像齐氏那样来理解“真爱”了(浦口讲座几乎有一半时间在谈“true love”)……他闻言后立即问我:这个女孩有没有同时贴上她的照片?我说“没有啊,不过倒是可以跟帖问一下”。他低头“挣扎”了半分钟后,终于摇了摇头,口中喃喃:“不行不行,我已经有太太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我必须要熟悉一个女孩后,才可能对她产生感觉,所以这种事不行……”随后仅仅两秒钟不到,他的眼睛又露出了惯有的狡黠光芒:“哈哈,我想到了个好办法:我授权你代我去约会她,告诉她见你如见我,然后做你该做的,最后向我汇报一切细节……”一脸坏笑的老齐,还不忘拍拍大平的肩头,安抚地说道:“谁叫你也有老婆孩子,得做个好丈夫好爸爸,所以这事很抱歉就不能交给你啦……”
齐泽克在以下这一点上,倒是理论与实践完全一致:在理论层面上,他把“envy”(妒忌)作为分析当下意识形态现实的一个核心要素;而在日常生活中,他本人倒也不断地实践着“envy”。比如,当他被告知中国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敢吃时,他立即不“示弱”地回答道,他们斯洛文尼亚人除了不吃睾丸之外,没有什么不敢放进嘴里的!而他每每听到一个构思精妙的“中国式”黄色笑话后,除了笑得前俯后仰、连声叫绝外,一定要回上一个更加“厉害”的段子……
老齐和我的“对抗性”关系,也是建立在他的“envy”之上:他频频拿我“调侃”,始于“观察”到某次讲座之后,除了有大批听讲者一拥而上找他签名合影外,也有部分人同时找我索要签名,这立即又触动他的“envy”了。之后每当遇上类似场面,老齐就一脸坏笑地指着我,嚷嚷着什么“一个未去一个又来”……但随即又迫不及待地扮演起“父亲”的角色,在耳边循循“指导”我——“在签名底下,加上电话号码”……
有一次讲座结束后,我没有随同他和大平一起离开,而是跟着一位女孩子走了(她要给我一些照片)。第二天吃饭时我正好又稍稍晚到,没想到竟发现老齐正在和大平辩论我的“道德水准”的问题;再仔细一听,对我持“辩护”立场的大平在滔滔不绝的老齐面前,显然已力不从心……我只好对着老齐指指自己的衣服,“看,我穿的不是昨天的衣服,你总该相信我没有在那个女孩子那里过夜了吧……”老齐贼笑了两声,仿似心中已牢牢认定我“guilty as charged”(罪如其判)。
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老齐对我“调侃”与“开涮”之热情与日俱增,快速地升级,最后发展到由“私下”转而“公共”。在南京大学的最后一场讲座,主题是关于“作为一个意识形态范畴的礼貌”。在接近尾声时,老齐歪着脑袋看着正在翻译他最后一个问答的我,肚子里又开始冒“坏水”。结果在我翻译完后,还没等最后的掌声响起,他抢着加上一句:“今天讲的是作为意识形态范畴的礼貌,我们现在就将看到它的隐秘操作:我会感谢吴冠军先生的辛苦翻译,而他则会立即说‘不用谢’或‘我的荣幸’之类云云;而我可以肯定,这个小子回家之后,一定会做个巫毒人偶,刺上我的名字,每天用针狂扎……”在上海那场讲座最后,老齐又一次在结束前抢加了一句:“我要特别感谢吴冠军先生,他总是翻译得那么生动、充满激情,使我觉得他其实才是真正的主讲,而我则只是在把他的话翻译成英语……”
对于老齐的“揶揄”,正面的“抵抗”,我无论如何是“抵抗”不住的了(毕竟此老久战“沙场”、久经“考验”)。最后我惟一的策略就是,做消极的“不顺从”。在上海社科院的那场讲座末了,眼看老齐又开始嘴冒“坏水”,“损”人不见血,我一俟他“揶揄”完后立即带头鼓掌,效果果如预期所料:满场的掌声宣告了讲座结束,而我则可以不用把他的最后这段话(即哀叹他变成了我的“翻译”云云)翻译出来,使老齐的“坏水”之传播范围,仅是会场中的有限几人而已。主动向老齐“还击”是不成了,但中国人那套似有若无、软推横移的“太极拳”功夫,老齐陡然遭遇,也只能干瞪眼没招使。
老齐离开中国的最后一天,我和大平教授、《凤凰周刊》的吴海云小姐(大平的学生)一起陪他在大上海闲逛一圈。可能因为一身轻松,午饭时我话说得比较多,一不小心对老齐漏出了一个晚近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私人性秘密。刚说出口我就心道“不妙”,但其时已晚。只见老齐高兴得摇头晃脑,拍着我的肩膀道:“下次我来中国的时候,你就得给我做‘全免费’的翻译了,不然的话,嘿嘿,你的秘密,嘿嘿……”
老齐啊老齐,我敬重你是个好孩子,偏生肚子里的“坏水”又如此之多!老齐在上海社科院的讲座中,公开声称他和我是“harmonious couple”(和谐的一对),但我们两人心里都清楚得很:“和谐”表象所遮掩的,便是那永无休止的对抗与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