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老掌教黄庭作嫁,小和尚秀色参禅(2)
徐凤年花了半天时间适应持刀劲道,再去雕刻棋子便手到擒来,形状圆润,看着黑白两堆棋子,大功告成地长呼出一口气,不小心将棋子给吹拂乱套,黑白混淆在一起,徐凤年拿西蜀方言骂了一句,重新收拾,前往紫竹林,砍了两株罗汉紫竹扛回茅屋,劈开后,花了一天时间编织出两个棋盒,能做这个,是三年辛酸游历自编草鞋磨砺出来的不入流本事。将三百六十一颗棋子分别放入,徐凤年看了眼秘籍尚未搬动的茅屋,腰间挎刀,双手端着棋盒去屋外看了几眼冷清菜圃,两位大丫鬟红薯、青鸟都静候在一旁,武当就只有洪洗象一人送行,与当初寥寥两人的迎接阵仗其实差不多。
徐凤年意料之中地被送到了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
徐凤年已经望见两百北凉铁骑披甲待行,回头望了眼莲花峰,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心有灵犀的红薯娇笑道:“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徐凤年笑道:“听潮亭里那个白狐儿脸登上三楼了没?”
红薯摇头柔声道:“还没呢。梧桐苑里都在赌这个,奴婢赌还有一年半,押注六两银子。绿蚁她们都觉得会更晚一些。”
徐凤年坐进马车,道:“那我押十两银子,赌白狐儿脸一年内上三楼。”
红薯给世子殿下揉捏肩膀,徐凤年靠着她的胸脯,打开棋盒,双指摩挲一枚棋子,闭上眼睛轻轻说道:“再重点。”
身上天然体香到了冬季便会淡去的红薯嗯了一声,眼神却瞥向梧桐苑中与自己最不对路的青鸟。
青鸟沉默不语,只是望向世子殿下眉心的视线,炯炯有神。
两位贴身婢女的心思尽在不言中。
两百铁骑入凉州,主城道百姓自觉散开,徐凤年中途停下马车,让红薯去一家十分钟情的酱牛肉铺子买些回来解馋。这里的熟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凉最佳,秘方酱汁更是首屈一指,黄酱桂皮老姜八角等材料分量放得恰到好处。不说其他,光是桌上那瓶老抽酱油,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酱肉后顺手牵羊,可都没得逞过。徐凤年以往与李翰林、严池集几位损友为非作歹后,都要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翰林更霸道凶残,差点把整座百年老字号铺子给搬回去,若非徐凤年给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老掌柜说情,城内百姓就吃不到这份地道正宗了,当然主要还是照顾自己的刁钻口味。
最有意思还不是这酱牛肉,而是店里有个秀秀气气的小女孩,据说是店老板远房亲戚的远房亲戚的闺女,总之关系可以扯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出奇的是这女孩头回入城,手中拎了个绳子,牵着一头黑白相间的憨态大猫,似熊非熊,似猫非猫,后来有学问的凉州士子好一番引经据典,才给探究出那是西蜀才有的“貘兽”,昵称熊猫,古书记载这貘兽好食铜铁,可这些年也没听说有过邻里的家门铁器给偷吃了,倒是常常见到那女孩手中拿着竹枝竹叶。
徐凤年游历归来,就再没见着女孩和那只大猫,游历前去铺子吃牛肉,都爱逗弄那女孩,李翰林几次想要偷酱油,都被她拿竹枝狠狠敲手,若非世子殿下阻拦,小女孩就要跟宠物一起被丢进兽笼了。
徐凤年等牛肉的时候,看到远处有个老乞丐靠着墙根瑟瑟发抖,脸色铁青,饥寒交迫,离死不远。富人都喜欢冬季,即便家中铺不起耗炭无数的地龙,也因为可以穿上舒适华贵的貂裘,出行更有面子。可天底下所有穷人,都是最怕这个季节的。
除了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徐凤年看到一个娇弱背影蹲在那边,她身边站着个披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沙弥,不知说了什么,小和尚便急匆匆跑远。
徐凤年皱眉道:“虽说佛门派系众多,可披袈裟规矩都差不多,哪有小和尚穿这种颜色僧衣的道理,这是讲僧才能穿的,小和尚有资格给人说经讲法?再者,僧人外出,不是应该披通肩吗?那沙弥怎就偏袒右肩?”
因为北凉王妃一生信佛,世子殿下自然耳濡目染,对佛门规矩礼数十分清楚。
青鸟纠正道:“那小沙弥是偏袒左肩。”
徐凤年笑道:“哪里来的小和尚。”
对于僧人,在北凉恶名远播的徐凤年一直很宽容善待,每逢遇见都要打赏,一般而言大多僧人都会不接金银财物,徐凤年也不计较。以至于凉州城内许多算命术士都改行做了便宜和尚,管什么欺师灭祖,得到世子殿下的随手赏赐才是坦坦正途啊。
徐凤年突然眯眼,紧盯着一个道路中缓缓而行的中年密宗和尚,身披大红袈裟,面容枯槁,走到墙角那边,看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面露悲悯。
等穿着不懂规矩的小沙弥捧着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火急火燎地跑到墙角,却只看到老乞丐脑袋一歪,离开人世。
密宗和尚弯腰伸手,握住那老人的手,替死者诵经。
小沙弥将肉包交给站起身的女孩,低头合掌默念。
徐凤年将这一切看在眼中,有些感慨。
一大一小两个和尚,不管来自何方,将要去哪里。
伸手是禅。
低头也是禅。
红薯进入车厢,徐凤年突然觉得在武当山上想着就流口水的酱牛肉有些乏味,放在一旁,轻声道:“哪怕我得了武当掌教的大黄庭,也依然是更喜欢僧人多点,只悟两个禅的两禅寺,苦行僧辈出的烂陀山,怎么看都要比武当和龙虎更可爱。”
徐凤年准备按路回府,无意间看到女孩侧脸,愣了一下后心情大好,提起那包酱牛肉,起身笑道:“红薯青鸟,我去见一个熟人,你们先回去。”
徐凤年离开马车,站远了,等北凉铁骑全部离去,这才走向那边墙角。
徐凤年很喜欢那个不太熟的熟丫头,当年跟老黄走到琅琊郡最落魄的时候,便凑巧碰上了这个离家出走的小女孩,自称要行走江湖做女侠的她身上还剩了点碎银铜板,已经很是可怜,跟徐凤年老黄不打不相识后,很大方地就请了顿大鱼大肉,然后彻底身无分文。三人一同寒酸苦闷了个把月时间,打打闹闹,一起偷鸡摸狗,倒也有趣,一般都是她望风,世子殿下和老黄冒险,逃跑的时候扎两根羊角辫的小妮子脚下生风。最后她说要去南边看海,就分开了,徐凤年只知道她姓李,喜欢自称李姑娘,若喊她一声李女侠,那就能让她饿着肚子都可以开心好几天。
徐凤年缓缓走去,李女侠身边怎么多了个小和尚?
她家总不是寺庙吧?
想着这个,一手提牛肉的徐凤年却握住了绣冬。
那个密宗和尚,不简单。
走近了便听见很有李姑娘风格的言语,她在那里双手叉腰地教育小沙弥,“笨南北,说了多少次了?你可以喊我东东,或者西西,就是不准喊我东西!东西东西的,不难听?”
身穿绿傧浅红色袈裟的小和尚唇红齿白,相貌十分灵秀,连三年前的徐凤年都能瞧出他的根骨清奇。只听小和尚弱弱地说道:“东西,我觉得你这名字挺好听啊。”
已经不扎两根朝天羊角辫的李姑娘伸手拧着小和尚耳朵,羞愤道:“你再喊一声试试看?”
小和尚一点不懂见风转舵,傻愣愣地道:“东西。”
小姑娘气疯了,跳起来敲了一下比她个子高一些的小和尚脑袋,“笨死了!比徐凤年笨了一千倍一万倍!”
徐凤年嘴角勾起。
看吧,世上还是有人独具慧眼的嘛。
小和尚嗫嚅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喊你李子,你又要打我。”
小姑娘气势汹汹地反问道:“那我问你,出家人可以喜欢女孩子?和尚要戒色,懂不懂?”
小和尚倒不是真笨,眼睛斜望向天空,装作没听见。
小姑娘转头看了眼咽气没能吃上肉包子的老乞丐,神情有些苦闷。
小和尚小声道:“买了包子,我们身上都没钱了。我溜出来的时候本来就没带多少,你花钱又……”
他终究是没敢把“大手大脚”四个字说出口。
小姑娘来气了,怒道:“早跟你说了我爹的私房钱藏在床底托钵里,你不知道多偷些?你不是笨是什么?”
小和尚心虚道:“偷多了,回寺里,师父会罚我给你娘买胭脂水粉的。”
小姑娘听到胭脂水粉,便有了兴致,不再计较称呼的问题,眼珠儿滴溜溜转。
小和尚一见她这般模样,赶紧说道:“真没钱啦。”
小姑娘唉声叹气起来。
站在他们身后的徐凤年出声笑道:“李姑娘,要胭脂水粉?我给你买。凉州城里最大的胭脂铺里有皇宫妃子们都用的‘绿燕支’,不贵,我买都不用花钱。”
小姑娘猛地转身,看到不再蓬头垢面麻衫草鞋的徐凤年,一下子没认出来,打量了许久,才使劲蹦跳了一下,惊喜道:“徐凤年?”
徐凤年提了提酱牛肉,笑道:“可不是?”
小姑娘拍了拍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胸脯,终于放下心,笑容灿烂道:“记得你说是西凉人,我还怕到了凉州找不到你呢。”
徐凤年微笑道:“放心,到了这儿,找不到我比找到我更难。”
小姑娘不去深思,只是高兴。
小和尚见到徐凤年并无反应,只是在那里头疼一笼肉包如何处置,他自己当然不能吃,李子也不爱吃。
徐凤年刚想带小妮子去那家视自己若豺狼虎豹的胭脂铺,下意识绣冬刀就要出鞘。
密宗中年和尚只是向前踏出一步。
和尚用拗口的口音问道:“你就是徐凤年?北凉王的长子?”
徐凤年笑道:“你是?”
和尚语调平静道:“贫僧自西域烂陀山而来,想请世子殿下往烂陀山而去。”
烂陀山?
那里有一种让人崇敬的极端,入烂陀山前的人物许多俗世身份都高不可攀,可能是甘露饭的国王,兴许是师子国的王子,或者是孔雀王朝的皇族,一个比一个煊赫显贵。只不过进入烂陀山苦修后,出世后再入世,便跌入尘泥,与普通僧侣无异。烂陀山戒律繁多,不可穿绸缎,袈裟不可褶皱,不能饱腹,睡觉只可曲腿蜷伏于三尺见方的布垫上,规矩之多,足以让中原人士瞠目结舌。
徐凤年听说了有关烂陀山的传奇,例如有游历僧侣在路旁见到遗失物品,便在物品周围先画一个圈,然后坐于一旁,往往会苦等几日都无果,不过一般而言烂陀山和尚画了圆圈的东西,不会有外人起贪恋。更有甚者,烂陀山至今还活着一个已经画地为牢三十四年的老和尚,问题是世人都不知道这位活佛转世的得道高僧到底在等什么。
因此前往烂陀山修行过的和尚等于镶上了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都吃香。一些剃了头发装秃驴的假方丈,都喜欢开口第一句便是“贫僧自烂陀山而来”。
烂陀山修行极苦,收徒极严,故而总共三百来人的寺庙,却能与弟子遍天下的两禅寺分庭抗礼,一东一西,交相辉映。
这个红衣和尚说来自烂陀山,徐凤年相信,一半是因为他方才伸手诵经的光景,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另一半则是感受到和尚的气机流淌如大江东去,光看和尚的言行举止气度,是不动如山的静,可内里,却是江河奔腾入海。
徐凤年虽说对烂陀山以及僧人十分好感,可要说强行把他这个世子殿下拐带去西域,这没的商量,于是阴气森森笑问道:“我如果不去?”
绣冬刀即将出鞘。
这下山第一刀,徐凤年有把握将一整面墙壁都劈碎。
他如何都没料到那和尚仅仅是不温不火说道:“贫僧可以等。”
徐凤年握刀的大拇指习惯性摩挲刀柄,问道:“等?”
面容肃穆的和尚绕着徐凤年走了一圈,便安静地退到远处,没有任何要绑架或者是阻拦他的意图。
不仅徐凤年感到荒唐,连看戏的小姑娘都觉得无法理解,她觉得还是自己家里那些蹭吃蹭喝的和尚更有意思,烂什么陀什么的那座山太乏味了。
小姑娘终于回过神,望着徐凤年小声问道:“徐凤年,你是那谁谁的儿子?那你岂不是世子殿下?”
谁谁,想必就是徐骁了。
不论道门佛门,不论男女老幼,只要身在江湖中,似乎就没谁敢直呼大柱国徐骁的名字。
还提着酱牛肉的徐凤年笑问道:“怕了?后悔认识我?”
小姑娘哈哈哈连笑三声,可怎么看都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徐凤年瞧着倍感有趣,也不揭破。以前一同行走江湖,遇到状况,这妮子也从来都是输人不输阵,骂人最凶,跑路最快。
小和尚弱声弱气说道:“东西,我们走吧,反正人已经见着了。再不回寺里,师父师娘就又要跟方丈打架了。”
小姑娘看了看徐凤年,再瞧了瞧小和尚,似乎在绿燕支和回家中艰难抉择,一双秋水眸子却是下意识在香喷喷的酱牛肉上打转。徐凤年不想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为难,二话不说就把酱肉交到小姑娘手上,转身便走,“等我片刻,先把牛肉吃了,再让徐凤年送你一程,没理由到了凉州还要饿着肚子出城。”
徐凤年走向城东胭脂铺,路经牛肉铺,看到一位个子蹿高不少脸孔依然稚嫩的女孩,拎着一根竹枝,坐在门槛上看自己。
他急于购买胭脂,没有打招呼。那绿燕支之所以出名,还是由于二姐徐渭熊的一首咏秋诗,徐凤年在胭脂铺里白拿,掌柜倒也心甘情愿,再说了以往世子殿下带凉地大小花魁去铺子里拣选胭脂,若相中胭脂的花魁们由衷高兴,世子殿下都要打赏些银两给铺子,说到底,挂“青梅”牌匾的胭脂铺还是赚大亏小。徐凤年到了铺子,挑了一盒绿燕支和两盒贵妃桃,扬长而去,铺子里众人都噤若寒蝉,几个带侍妾来一掷千金的富家翁更是低头不语。
那边,小和尚看着双手满嘴都是油腻的小姑娘,提醒道:“这就是徐凤年?他可是世子殿下,似乎口碑很不好。”
小姑娘撕咬着酱牛肉,豁达道:“我也不好看,徐凤年看不上。”
小和尚急了,道:“谁说的?”
小姑娘没理会青梅竹马的焦急,嘿嘿道:“娘告诉我以后找闺中好友,不能找太漂亮的,会把男人抢走。找相公,也不能找太英俊的,容易招蜂引蝶,我算是半个出家人,杀生太多也不妥。”
小和尚不得不搬出靠山,问道:“东西,你忘了师父师娘是怎么说寺外男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