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春神湖脚踏黄龙,襄樊城万鬼夜行(3)
徐凤年每走一步,韦玮与姓赵的便后退两步,直到无路可退,徐凤年来到窗口,正巧看到靖安王世子与扈从跳入水中,徐凤年眯起眼,感触颇深。当年帝王心术登峰造极的老皇帝突然驾崩,皇宫内廷第一宫“正大光明”牌匾后头的密诏不翼而飞,顿时出现八龙争嫡的混乱场面,一波三折。先是被废黜的太子在清流领袖老首辅的拥戴下几乎一举登顶,不料前太子迟于先皇三日暴毙,紧接着是六皇子赵衡声势最盛,太后对这个孝顺儿子最是器重,外戚一派与群龙无首的文臣一拍即合,而赵衡便是在那时候写下“提兵百万驱莽奴,立马立碑第一峰”的诗句,那时候可谓是如今的靖安王最风光无限的一段短暂岁月。孰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本来最不被看好的二皇子横空出世,不知如何获得了宦官内侍与军部武将的鼎力支持,先是秘密拘禁太后,其后展开一系列暗杀,数位大权在握的外戚一夜之间死于非命,遗诏再度出现,清清楚楚写到先皇属意二皇子登基,二皇子名正言顺地坐上皇帝宝座,便成了如今的皇帝陛下。八龙争嫡,祸起萧墙,最终才死了先太子一龙,其实在明眼人看来已经算是皇帝陛下心慈手软了,比起各朝历代皇子皇孙死得一干二净要好太多。赵衡等皇子都陆续获封藩王,各有封地军权,虽说一部《宗藩法例》苛刻万分,可靖安王赵衡、淮南王赵英等诸位弱势藩王,也不曾有半句牢骚传入天下人耳中。
至于主仆二人如何去襄樊,这就不是徐凤年关心的了,略加思索,转头对宁峨眉说道:“落水救起的黄头郎都重新踹下去,一艘楼船承载不了这么多人,让那名楼船将军带着游到姥山,由王林泉负责接待,踢他们屁股的时候别忘了说姥山那边有好吃好喝的,本世子算是仁至义尽。”
宁峨眉领命而去,青州士族官宦小姐们听到北凉王世子的话都忍俊不禁,相视一笑。对她们而言,大柱国与北凉王世子都是远在天边的人物,庙堂争斗,如何都殃及不到她们,青党从不直接参与到藩王间的斗法,青党审时度势保身安命的权术,号称庙堂第一,若非如此,三十个州,独独出了个青党?眼前的北凉王世子颇为有趣,哪怕明面上是在打青州水师的脸,可暗中矛头却始终直指靖安王府,如此一来,与靖安王赵衡留有清晰距离的青党便会宽心许多,猜到老祖宗们不上火,她们便心情轻松许多。青州家族抱团不假,可明摆着韦虫子一家要被放弃,与其被拖累下水,还不如在一旁喝茶观景,与北凉王世子殿下同船赏景,说出去得是一个多大的噱头?
徐凤年终于回神,走到角落,把姓赵的拎起来丢出窗外,哀嚎着坠入水中,再对那个作势要困兽死斗的韦玮说道:“楼船借本世子一用,带到襄樊城外,恩怨一笔勾销,如何?”
早就绝望甚至做好拼命打算的韦玮先是愕然,随即惊喜挂满那张布满痘印的坑洼脸庞,扑通一声跪下,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体投地,颤声道:“谢世子殿下!”
徐凤年拿脚踩了一下韦恶蛟的脑袋,笑骂道:“不长眼的东西,听说你这家伙削尖了脑袋想要与李翰林结为兄弟,都不知道他这些年天天都在给谁背黑锅吗?”
韦玮虽说跪着还被踩脑袋,心中却是越发安定了,抬头觍着脸谄媚笑道:“都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能屈能伸大丈夫,床上床下都如此。哪怕是如韦玮之流只会做无良纨绔,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大抵都能做出自己的一些门道。
徐凤年笑道:“起来吧,男儿膝下有黄金,跪我算怎么回事。”
韦玮小心翼翼站起身,刚松了口气,但北凉王世子下一句话便再度将他打回原形,“你箭术不错,据说是射杀女人练出来的,去,对那名都统之子射上一箭,射死了,我介绍李翰林给你认识,射不死嘛……”
韦玮沉默不语。
徐凤年装模作样给韦玮拭去身上灰尘的时候,低声说道:“王林泉的银子便是本世子的银子,王林泉的姥山便是本世子的姥山。你真当这青州都是青党的?此行去襄樊,自会有人替你想好如何弹劾本世子在春神湖上骄纵行凶,如何辱骂靖安王,殴打世子赵珣。只是你出去射箭时,记得手脚干净些,本世子可以保证那桌姐姐妹妹们都不会乱嚼舌头,如何?”
韦玮躬身作揖后大踏步离开船舱。
徐凤年坐到桌前,与抬起雪白手腕煮茶的鹅蛋脸美人儿肩并肩坐着,与其余皆是两两相坐于一条长凳的青州千金们凑成一桌。徐凤年耐心等着春神头酌茶,肆无忌惮地打量身边诸位富贵小姐的脸蛋身段,大多是中人之姿,只有身边这位烹茶的小娘能有将近八十文的风韵,徐凤年堂而皇之伸手搂过她的纤细小腰,这还不止,桌下伸脚轻踩着她的菱藕小脚,转头望着俏脸绯红的青州美人,笑眯眯问道:“敢问姐姐芳名,本世子有一把桃花美人扇,回头就将姐姐绘在扇面上,日日把玩。”
日日把玩?
一桌红绿莺燕们齐齐望向鹅蛋脸女子,她们眼神中夹杂着促狭嫉妒。
被徐凤年搂腰的女子虽然家教不俗,一直以来行事说话气概豪迈不输男子,只是此时如此被公然调戏,仍是吃不消,那一肢小蛮腰不敢躲,也不想躲,低眉顺眼假装在关注火候。她的家世可不简单,离阳王朝四根顶梁柱,青党这一根虽然最为细小,但说话声音并不弱,王朝十二位柱国以及上柱国,青党大佬分得四个席位,此女家族内的老祖宗便是其中一名上柱国。三十年间辗转于兵部、户部、吏部三大部,门生故吏不计其数,被誉为两朝官场“不倒翁”,曾有人戏言这位不倒翁亲眼见到的廷杖次数,仅比老首辅少些。
徐凤年终于喝上了茶,痛饮如酒,没什么风雅可言,笑道:“晚上姐姐妹妹们若是觉得被褥不暖,吩咐一声,本世子立即亲手捧去厚实锦被。”
自然又是一阵只可意会的羞赧娇嗔。
那名煮茶的鹅蛋脸美人悄悄望向徐凤年侧脸,似乎察觉到什么蛛丝马迹,怔怔出神。
徐凤年转头问道:“何事?”
她温婉一笑,摇了摇头。
喝了茶,赢来满桌的欢声笑语,徐凤年告罪一声离开船舱,来到船头,鱼幼薇并未登上黄龙楼船,姜泥与老剑神倒是站在一旁。
韦玮已经一箭射死了前一日还在把臂言欢称兄道弟的赵姓纨绔,瘫坐在船尾甲板上捧着大弓发呆。
徐凤年开口笑问道:“不晕船了?”
姜泥冷笑道:“这茶是不是好喝极了?”
徐凤年拔出一根射在船身上的北凉箭矢,握在手中,身体慵懒地靠在船栏上,望向浩淼湖面,轻轻说道:“没什么味道啊,远比不上姥山喝到的春神茶。”
姜泥面无表情地问道:“真要去襄樊?”
徐凤年点了点头。
姜泥皱了皱眉头,“你真不怕那靖安王赵衡搬出数千人马把你给碾作齑粉?”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北凉王世子殿下死在襄樊辖下,赵衡担当不起这个罪名,他当年若是真的心狠手辣,不是那般优柔寡断,这天下就是他的了。赵衡这位藩王运气不算差,但总觉得做什么都会功亏一篑。志向是有的,否则也说不出‘大柄若在手,定要泽被满天下’的话。能力也不差,襄樊当年破城,仅剩两万濒死百姓,变换城头旗帜后,这两万人都疯了一般爬都要爬出襄樊,彻底成了一座空城、死城,但在赵衡治下,推行黄老学说无为而治,如今襄樊人口重新恢复到数十万,天下腰膂重镇的说法,名副其实。靖安王,靖安王,这个藩王封号给得好,赵衡在青州百姓中口碑极佳,可算是七个藩王中最好的一个,这种人,最是爱惜羽毛,我怕什么?说不定赵衡还得担心有人嫁祸于他,恨不得请出兵马来给我护驾。小泥人,你信不信?”
姜泥一脸匪夷所思道:“你瞎说的吧?”
老剑神淡然笑道:“徐小子没有瞎说。”
徐凤年双手弯曲了一下那根北凉制式箭矢,突然笑道:“听说襄樊仍有十万孤魂野鬼不肯离城,小泥人,到时候你小心点。”
唰地一下,姜泥脸色雪白,色厉内荏道:“要怕遭报应,也该是你,与我有什么关系!当初襄樊若不是大柱国铁了心要围城,不肯招降,不肯留出一座生门,襄樊如何能变成酆都!”
十年困城,城中人如牲畜论斤卖。
慈母割肉喂子女,恶父丢儿入烹锅,人间百态,善与恶都在那座鬼城中被极端扩大,一寸墙头一寸血,一寸草木一寸悲,襄樊阴气之重,无法想象。
十年攻守,在朝廷严令下不许任何士子史家付诸笔端。
真相何等惨烈?!
徐凤年打趣道:“有道理,到时候入了襄樊,你记得离我远点。本世子为何在晋兰亭府上砍了那么多上佳桃树,还不是因为魏爷爷是九斗米道的高人,好随身多带几柄斩妖除魔的桃木剑。你这几天赶紧跟他套近乎,否则到时候你被无数孤魂野鬼缠上,女子本就是阴体,身上阳气远逊男子,便是李老剑神也救你不得。”
姜泥脸色越发雪白,嚅嚅诺诺,想要反驳给自己鼓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泥人的姿色一直可排在徐凤年生平所见美人中的前三甲,第一当然是雌雄莫辨的白狐儿脸,榜眼是三年游历中在洛水河畔看到的女子,至今分不清是士族女子还是洛水河神,只是她美则美矣,二十几岁的女子,容颜依然如十九道棋谱上的一个定式,再精巧,都变不到哪里去。而小泥人不同,她这些年始终在成长,昔年胸脯符合太平公主封号的亡国公主早已不再“太平”,而是越发鼓起了,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就能悄然与白狐儿脸媲美。此时脸色奇差的小泥人,别有风情,徐凤年喜欢逗弄、欺负、算计她,一部分原因是习惯成自然,再就是心底觉得板着脸死气沉沉的小泥人好看是好看,可灵气不多,不如她生气懊恼时来得可爱。
老剑神不忍天真的姜泥被这个徐小浑蛋蒙蔽惊吓,没好气地出声道:“丫头,这小王八蛋故意骗你的,鬼魂一说就像神仙,信则有,不信则无。老夫行走江湖看遍天下奇景异士,说到神仙,却也只有齐老道能算。若襄樊真有十万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几十万活人这些年如何生存?”
徐凤年嘿嘿一笑,对于李淳罡的讥讽称呼不以为意,面子这玩意儿,他看得挺淡,这不是世子殿下天生就有,而是被逼出来的本事。继续弯曲手中的箭矢闹着玩,吹着口哨,优哉游哉。让老剑神挫败的是,徐小子的满口胡诌明显比他语重心长的劝慰要有杀伤力,姜丫头依然白着一张绝美小脸蛋,似乎下一步就要跑去桃木剑在手的魏叔阳身边,这还没到襄樊呢。对鬼神之说深入骨髓的姜泥战战兢兢地说道:“那到时候我不进城,就待在船上!”
无奈的老剑神只好翻白眼,唉声叹气,心想那小王八蛋真是姜丫头的命里克星。
徐凤年笑道:“到了襄樊,我们便要弃船走陆路了,你到时候怎么办?留在船上一辈子?我可跟你说明白,湖里可也有冤死水鬼无数,你不会真以为襄樊十年攻守战只是简单的攻城战吧?唯有襄樊水师先死绝了,才有围城的说法。城中好歹还有龙虎山天师摆弄出来的周天大醮,城外有什么?”
姜泥无言以对,欲哭无泪。
李老头儿实在有些听不下去,揉了揉裤裆位置,打算去黄龙楼船四处走走。这对冤家活宝儿想怎么闹腾就怎么闹腾去,他算是不乐意掺和了。
姜泥怯生生地问道:“龙虎山老神仙设下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很有用的吧?”
徐凤年瞥了一眼李淳罡的背影,玩味道:“这个当然,这周天大醮是道门最高科仪,设一千二百位神坛,已是规模宏大,一般而言是只有天子家中或者道教祖庭出了大状况才有的盛举。醮这一字,字义是在讲斟酒礼仪,说得简单点,便是牛鼻子道士请天上神仙喝酒嘛。周天大醮在本朝以前的极致不过是为皇子设醮二千四百圣真下凡,为之祈福消灾,以及为天子举醮以求护国佑民的三千六百普天大醮。襄樊由天师府创立道统历史上前无古人的三万六千五百大醮,等于请遍了天上的镇圣仙人,当初仅贡品一项花销就耗去国库九十万银两,这若还没用,天师府早就从龙虎山上搬出去了。”
姜泥重重点头,握紧拳头,脸色舒展许多。
不料徐凤年话锋一转,阴阴笑道:“但是别忘了,就像你刚才说靖安王想要对付我怎么也得弄出个两三千兵马,可见敌人本事越大,排场就得跟着上涨,鬼城襄樊如果没有不易降伏的凶魂厉鬼,何须王朝如此砸钱?”
姜泥又被吓傻了。
徐凤年将弓箭随手丢给楼下一名正在回收箭矢的北凉轻骑,走向姜泥,压低声音说道:“我呢,不仅有魏爷爷助阵,身上还带了许多道门法器,等到了襄樊,你干脆就跟我睡在一起,同床是最好,不同床也要同屋。”
姜泥一脚踹在徐凤年膝盖上,带着哭腔愤怒道:“我宁肯被野鬼害死,也不与你住在一起!”
徐凤年弯腰拍了拍昂贵如名玉的白缎袍子,伸出大拇指夸赞笑道:“有骨气!”
徐凤年故作想起什么,居心叵测地温和笑道:“对啊,记起来了,襄樊十万游魂与徐骁是死敌,等于是与本世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死敌,你被野鬼们害死后,肯定特别有共同语言,它们越喜欢你,你就越不能转世投胎,你们可以日日夜夜一起说我的不是,一起说个十年、百年、千年……”
小泥人死死望着这个最卑鄙、最阴险、最无赖的世子殿下,细微哽咽起来,哭红了眼睛。
徐凤年悄悄叹息,敛了敛神色,伸手去擦小妮子脸颊上的泪水,但不等姜泥转头,他的手便缩回,柔声道:“小笨蛋,还真信我的胡言乱语啊,你想啊,你这丫头那么想着拿神符刺杀我,幽魂野鬼们怎么舍得害死你,巴不得你长命百岁为它们报仇雪恨呢,是不是?”
姜泥木然地点了点头,抽泣着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