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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间

我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棘手的事情。

我看着躲在被窝里累极熟睡的乔乔分方寸大乱,在宿舍的客厅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凌晨,英英带着残褪的妆容疲惫地回来。

我不得不向她求救。我说:“英英,现在乔乔该怎么办?”

英英不解地盯着我看。我与她面对面坐下,我将事情的经过如实相告,我认为,我们三人之间不必隐藏任何秘密。听完,英英起身替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喝下肚。

“拿掉孩子。”这是英英的结论。

“什么?”我却震惊了。

“那你想让她怎么办?一个人生下来?”英英看着我。

我垂头。不,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天微微发亮,我与英英才回到各自房间胡乱睡去。

一闭上眼,我就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周围混沌不堪,我在黑暗里头游走,耳畔却听到乔乔的喁喁细语。

她一声一声地唤我:“本末,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本末。”

我循声而至,却看到乔乔倒在血泊里,双手伸开,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惊坐起身子,重重喘着气,额头后背统统都是汗。

闹钟此刻响起。清晨八点。

我松下一口气,坐于床头定定神后,起身出了房间,而乔乔的房间,此刻的门是虚掩着。我听见里头传出英英的声音:“……你告诉我,你怎么留下它?”

乔乔带着哭腔:“可我也舍不得。”

英英又劝:“只是一颗受精卵,不足以让你为了它舍弃了前途。”

乔乔没有声响。

我看着英英推门而出。“你劝劝她。”英英看着我,无奈地朝里头努嘴。

我移步至乔乔的床边。乔乔即刻环住我的腰无力地失声痛哭。我亦跟着呜咽。

手术定在一周后,是英英帮忙预约的专家。

十五分钟的刮宫手术好了之后,乔乔在医院里昏昏沉沉睡了一个多小时,然后我与英英陪着她回到宿舍,一切很顺利。

我替乔乔买了许多维他命丸以进行术后保健。英英几乎包揽了宿舍所有的日常杂物活。

我们寸步不离地陪着乔乔。即使如此,乔乔依旧没有多少欢乐。她一日比一日地消瘦,一天比一天地沉默。

每天,她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笔记本前,在自己的QQ空间里更新着自己的“说说”。学校里头的流言蜚语,也是在这个时候起的,布告栏、小纸条,学校论坛,班级主页,哪里都有中伤乔乔的话语。

那个呆头呆脑的许世杰还跑过来问我:“本末,统统都在传言乔乔被辜思源抛弃,还为他堕了胎,是不是真的?”

我不满,冷冷说道:“许世杰,你什么时候跟一个长舌妇一样,喜欢说三道四了?”

许世杰立刻噤了声。

没两天,辅导老师也来课堂上找我:“梁乔乔已旷课数星期了。”

我为难地垂下头。

辅导老师叹口气:“此刻她最需要关心,你与洛英英的友情或许成为她的一剂良药。”

我感动地点头。

辅导老师起身离开教室,临走时,不忘提醒我:“必要时,不要忘记向费老师求助。”

费老师是学校为学生安排的心理咨询师。很遗憾,我们未能等到费老师。

乔乔在两天后自杀。

当时我们在上油画课,原本鸦雀无声的课堂,忽然被外头一声声呼喊与恐怖的尖叫声袭击:“有人自杀啦!快来人哪!”

我的心一沉,下意识地与英英对望一眼。我们俩第一时间丢下画笔,奔跑出去。

远远就看见倒在血泊里的乔乔。

英英煞白了脸,跌坐在地上,悲伤与恐惧席卷了她的容颜。

我拖着木偶似的步伐缓缓走上前。哭不出,喊不出,只木着一张脸。

许世杰过来抱住我:“本末,不要怕,有我在。”

不,我没有怕,没有什么好怕的。因为我老早就见过这样子的乔乔了,在我的梦里,她双手伸开倒在地上,像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们整理乔乔的遗物时,辜思源找了过来。

英英一开门便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辜思源僵着一张脸问我:“乔乔可留下了什么东西?”我指指桌上的笔记本。

辜思源颤抖着双手将它打开。他浏览着乔乔的QQ空间,开放的文章里头,有无数条嘲讽她的留言,还有仅对“自己”开放的一条条说说记录:

头七。

二七。

三七。

四七。

……

辜思源不忍再看下去,合上笔记本泣不成声:“她……来找过我,说只要我离开乔乔……她即刻送我去海外研修。”

我知道他在说谁。

我鼻子一阵酸楚,反问:“所以,你离开了乔乔。”

“不,”辜思源声嘶力竭,“我拒绝了她,可她又问我,一个穷酸秀才,能给乔乔什么,乔乔本来是要去法国巴黎美术学院深造的,你却拖累她,到头来,别人都起飞了,她却永远禁锢在这里,难道真的让她跟着你临摹他人作品一辈子,还是偷卖赝品为生?”

“我认为这是为她好,真的认为这是为她好!”辜思源抱着头后悔不迭,痛不欲生。

英英沉默地站在一边。

我默默地看着辜思源抱着笔记本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

房间又变得空空荡荡。

我的胃突然一阵恶心,跑到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英英过来,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不说话,将她推出门外,上锁,一人躲在门后面泪流不止。

乔乔说要与我们的友谊长长久久下去,那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如今,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乔乔葬礼那天,我们全班都有出席,独缺辜思源。

我看着乔乔的母亲由人推着轮椅过来。经历这场巨变,那个看起来雷厉风行的女人竟一日白了头发,仿佛一下老了十几年。

许世杰注视了一会儿乔乔的遗像,含着眼泪轻声在我耳畔说:“照片上看着她这么年轻,如今却不在了。”

我没哭。

曾经,我认为眼泪是宣泄痛苦的唯一途径,此时方知,哀莫大于心死。

葬礼结束,大家逐一散去。英英过来预备拉我走,我动也不动。

英英问:“本末,你怎么了?”

“普拉达女王。”

英英色变,疙疙瘩瘩地问我:“什……什么?”

“普——拉——达——女——王。”我逐字重复。

英英煞白了面孔。

“你的昵称,你的头像,在学校论坛,在班级主页,我以为我眼花,那日辜思源打开乔乔的空间,评论里头竟然也有你。”我握着拳,怒目相视,“洛英英,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英英冷冷地牵牵嘴角,对我说:“只不过也叫她尝尝流言蜚语是什么滋味。”

我如遭五雷轰顶。

“你记恨乔乔什么?”我猜测,“你母亲?”

英英狰狞着面孔说:“当日那些唾沫星子差点变成洪水猛兽将我吞没,现在我只不过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洛英英,你虚荣、拜金、不爱自身,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替乔乔鸣不平。

“爱不爱自己,青春都会过,”英英反唇相讥,“你少在这里装圣母,我要是有一个有钱的父亲,我也会觉得天空从来都是蔷薇色,鲜花与珍珠布满成功的天梯。可不幸,我生来就是贱命,我没有个有权势的哥哥替我撑腰,所以什么都得单枪匹马地朝前冲,哪日摔下九重天,支离破碎,血肉模糊,还得爬起来继续,你这个含金汤匙出生的洋娃娃懂什么?”英英讪笑,“你懂个屁。”

她放开我,拂袖而走。

浩瀚晴空,忽然骤变。狂风呼啸,大雨磅礴。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雨里,眼前,尽是刚刚开学,我们三人初相遇时的画面。

良久,亦淋成落汤鸡的许世杰过来拍拍我的肩:“本末,随我回家。”

我一声不吭地坐上他自行车的后座,将头枕到他的背上。

到许宅。世杰让用人替我放了洗澡水,又将自己一身干净的运动衫递给我。

我进浴室将自己整理干净,套着这身衣裳下了楼。世杰也已换上了干净的衬衣,此刻正在客厅里倒着茶水。

我走过去,整个身子蜷缩到沙发的一角。世杰递了一个白瓷杯给我,里头正汩汩冒着热气。

“刚叫人煮的八宝茶,快趁热喝下暖暖身子。”世杰温柔地对我说。

我接过茶杯,呷了几口,热水下肚,一股暖流袭来,使整个身体舒适非常。

世杰坐到了地毯上,生起了对面的壁炉。

火烧得很旺,不断折射出红蓝色的光芒。

我忽然不能自已,泪如雨下。“世杰,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到会这样。”

世杰起身过来拥抱我:“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别再想了。”

忽然,有一洪亮的声音响起:“什么事哭得这么伤心?”

我与世杰闻声抬头,看到许世允站在我们面前。我收了收眼泪,下意识地推开了世杰。

世杰未发觉,依旧笑着同世允招呼:“哥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我还踢倒了玄关口的花瓶,可你们毫无反应。”世允朝前走几步,“发生了什么?”世允看着我。

我不答,他又望向世杰。世杰正要开口,我打断他,胡乱找了一个理由:“我画了一个晚上的作品,不小心淋了雨,于是全泡汤了。”

“为着这种事情哭?”世允笑出声,“小女孩,这样你会发觉你的眼泪根本不够用。”

用人陆续端出了晚餐。

世允挽留:“本末,留在这里吃顿便饭再走。”

世杰亦拉住我:“本末,厨房师傅是地道的上海人,他煮的沪菜味美绝伦。”

我只好留下。世杰不断向我碗里夹菜:“本末,尝尝上海青。本末,尝尝红烧肉……”

我动了动筷子,苦着脸说:“世杰,我没有胃口。”

世杰体谅:“那就多喝些汤好了。”

“什么事情能叫人不吃饭的?”另一边的世允则反对。他喊厨房煮了鸡汤泡饭来。

“多少吃一点。”世允命令我。

我不敢“忤逆”他,只得一口一口将碗里的泡饭扒光。

世允又舀了半碗鸡汤让用人递给我,我咕嘟咕嘟一口不剩地喝下肚。

世杰在一旁拍手:“哈哈,施本末,你拿我哥哥没辙了吧,这真是蛇吞老鼠鹰叼蛇,一物降一物呢。”

“你这只硕鼠。”我瞅着世杰,没好声好气。

世杰不忘回嘴:“你也不错,美人蛇。”

看着我和世杰拌嘴,世允微笑。只是,他的笑总感觉淡淡的,里头似乎掺杂了许许多多无法名状的复杂情绪,叫人无法揣摩他此刻的心境究竟如何。

饭后,我告辞离去。世杰套上了外套准备送我。世允取了车钥匙拦下我们:“好了,外头还在飘雨,世杰待在家里,我来送本末好了。”说完便自顾走出了门。

我向世杰道别。世杰笑着对我说:“本末,无论如何,明天都是全新的一天。”

我感激地点点头。世杰又说:“本末,明天一道去植物园写生可好?”

我答应,朝他挥手再见。

世允已将车子开到门口。世杰送我上车,站在原地目送我们离开。

车里没有开调频,静得出奇。

我有些局促不安。不知为何,看到世允时,我总是莫名紧张。

“你为什么不开调频?”我试着找一些话题来聊。

“哦,你想听?”世允准备打开。

“不,不,”我忙摆手,“我只是好奇,因为大多数人开车都喜欢听调频。”

“哦,是吗?”世允回,“可我不喜欢。”

“那你不觉得太安静?”

“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嘈杂。”世允笑笑。

这点想法,倒与我如出一辙。

“刚刚你为什么哭?”世允问我。

我沉默。英英的话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又开始在我耳畔回响。

有些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根本无法做到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

世允不再作声,专心开着车,但我知道他在等我的回答。他的沉默也是一种追问。

我依旧固执地说:“我说过了,因为我的画作被雨淋了个稀巴烂。”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世允意味深长地牵了牵嘴角。

车一路左转。我这才想起自己没有提醒他回家的路怎么走。奇怪的是,世允竟也没有问。

“世允哥,我家在前一个路口就应该右转,”我对他说,“抱歉,刚刚没有跟你说清楚。”

世允不说话,只将车子停到了路边。他撑着伞下车,拉开了后座的门:“来,下车,我们到了。”

我一头雾水地走下车,环顾四周,还未看分明,世允已牵着我的手走进了对过的巴宝瑞门店。

女服务员笑着过来招呼我们:“欢迎光临,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世允指了指我:“替她选一身合适的衣裳。”

女服务员会意,即刻捧出一件白色羊驼毛混纺针织衫,一条流苏丝棉半身裙,另一只手提了一双黑色羊皮短靴过来。

世允一一过目,满意地点点头,对服务员说:“替她换上。”

我没有说不,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勇气跟许世允说不,我对他的话始终言听计从,刚刚那碗鸡汤泡饭如是,现在这身衣裳亦如是。

我换好衣服走出更衣间。世允立刻刷卡付账。

服务员笑盈盈地将我褪下的一身运动衫放入纸袋递给我。我接过,一声不响地跟着世允出了门店,听见女服务员在身后悄悄议论:“她究竟是上辈子积了多少德,今生才能交到这么帅气的男友!替人买身几万块的衣服,眼睛都不眨一下。”

世允替我拉开了车门。“这身衣服才适合施本末。”他对我说,“以后,不要随随便便穿别的男人衣服,不管是许世杰,或者是旁人。”说完,他将我手中的纸袋硬生生夺下,甩手丢进了垃圾桶。又将我推进了车子里,关门,回到驾驶座,发动车掉头离开。一连串的动作叫我连过多思索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我确定自己是喜欢的,不管是他刚刚牵了我的手,还是用霸道的语气命令我。

因为,这些,都叫我感觉到:他是在乎我的。

世允送我到家门口。我向他道别,打开车门下车。走了两步,又回身走到副驾驶座车窗边说:“世允哥,要不要进来喝杯茶?今天我哥哥与嫂嫂也在家里。”

世允玩笑:“你的哥哥见到自己的胞妹被一个陌生男子送回家,恐怕得将我关起来严刑拷问一番,算了,下次再约。”

我笑着点头,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黑色宾利,直至它完全消失在黑暗里。

“这位是谁?”

我回头,转身瞧见嫂嫂站在我身后,眼内全是笑意。

蓦地,我觉得脸孔一阵燥热,答也不答,风一样地钻进了屋里,爬上了楼。

我钻到了床上,被子盖过头顶。

嫂嫂又在外头敲门:“本末,你快点将门打开。”

“不开,不开!”我直嚷。

嫂嫂笑了几声。

“本末,嫂嫂只想告诉你,明天一早,我跟着你哥哥去北京开会,为期一周,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好,”我喊得大声,“替我带稻香村的京八件回来。”

嫂嫂笑着走开。我这才钻出脑袋,重重吁了几口气。

现在我的心情,美妙得无以复加,好似曾经我遇到那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加州男孩一样。

我微微笑着合上了眼睑。这一夜,果真尽是美梦。

第二天,我起床下楼时,哥哥与嫂嫂早已出发去了北京,我并未与他们照上面。

用人替我端来了牛奶与可颂面包。我还没端起杯子,世杰连环夺命CALL已经进来。

“本末,你出来了没有?我已到了植物园。”

“马上,马上。”我匆匆地将牛奶喝下肚。

“速写本与彩铅我已准备。”

“好好好。”我挂上电话,抓了个可颂面包塞进嘴巴后,背上小包往外头冲。

门口停着一辆白色雪佛莱。阿曼达一身正装,不苟言笑地站在车头部位。

我硬生生吞下面包。“阿曼达,你怎么在这里?”我上前询问,“你什么时候从法国回来的?”

阿曼达未作答,反而替我拉开了车门。“许先生要我来接你。”

“世允哥派你来接我?”我疑惑不解,“为什么?”

“许先生说今天想要你去公司确认一下‘未央’的装修方案。”阿曼达仍然不苟言笑。

“可是我今天……”

“施小姐,”未等我说完,阿曼达催促我,“十点我还有一场会议要赶。”

我只好钻进后座里。阿曼达替我关上门,随后上车,拉上安全带发动了引擎。

我给世杰发消息,说自己有要紧的事,不能去植物园了,望他谅解。

世杰发了遗憾的表情,回:那好吧。

我收起电话,对阿曼达说:“阿曼达,下次你不用特意来接我,直接电话我就可以,我会打车过来。”

阿曼达一本正经地道:“许先生付我工资,接你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我无话可说。

到达鼎盛亚洲。阿曼达送我至许世允办公室所在的楼层便返身下楼赶去开会。一位漂亮的秘书小姐笑着迎我进去:“施小姐,许先生此刻正在会客室接待重要客户,麻烦您先在许先生的办公室稍等片刻。”

我点头,跟随她到世允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等待。她替我沏了一杯香片茶后出去了。

我呷一口香茗环顾四周,偌大的办公室明亮通透,简单大气。

面前的茶几上斜斜地放着一本《滚雪球》。我捧起阅读。

第一页写着:“人生就像滚雪球。最重要的是发现很湿的雪和很长的坡。”——沃伦·巴菲特“你来了?”

我抬起头。世允捧着资料站在门口,身上一身阿玛尼的黑色西装做工考究。

“你也喜欢巴菲特?”我捧起书本笑着问他。

“是,我喜欢,”世允坐到我身边,“还有谁也喜欢?”

“我哥哥,还有,我的嫂嫂,”我将书本归位,“当然,她是爱屋及乌。”

世允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我哥哥喜欢巴菲特,所以我嫂嫂也看光了所有有关他的书籍。”我答。

世允眼内极快地掠过一丝黯然。如果不是我一直看着他,很难察觉得到。

只是有一点点那种感觉,我很快忽略。世允已经站起身子,从办公桌上取了一份文件递给我。

“来,看看‘未央’的设计初稿,”世允对我说,“墙面依然是以白色为主,地面采用希腊水晶白色大理石,我犹豫的是大堂顶部,究竟是悬挂水晶吊灯好,还是画幅天顶画好?”

“《创造亚当》《创造夏娃》,”我兴致高昂,“还是《神分光月》?”

“你想要打造成东方西斯廷大教堂?”世允揶揄。

我笑起来:“我喜欢天顶画。”

“那你好好想想要画些什么,”世允笑着回复我,“你可以慢慢考虑,不急,现在有比这件事情更要紧的事。”他拉我起来,“听说过度饥饿会叫人感到乏力、恶心、四肢酸软无力、肌肉颤抖,甚至昏厥。”

我看看墙上的时钟,已到饭点。

“那你想吃些什么?”我问他。

“日式、中式、美式,样样都成,我现在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

世允同我一起走出办公室,坐电梯至地下停车库。

他的劳斯莱斯上,有一名司机在等待。世允替我拉开车门,我俯身进入,关门,他到另一边上车,坐到我的身边。

车子行驶向前,我与世允继续探讨午餐的地点。聊得正投入,司机毫无预兆地猛一下刹车,车子立刻停住。

世允蹙眉,不满地朝前看。挡风玻璃前头一个衣衫不整、满脸胡喳、邋里邋遢的中年人,手持尖刀站在车前头。

见已成功逼停车,中年男子走到车子的一边,面目狰狞,用手中的尖刀,狠狠敲打着车窗。

我心惊肉跳。世允却镇定自若。

中年男子叫嚣:“许世允,有种出来,我们说个明白!”

世允准备按下车窗。我忙阻止:“世允哥,他会伤害到你!”

世允朝我微笑,用宽厚的手掌拍拍我手背,叫我放心。

司机赶紧用手机拨打保安电话,又打了110报警。

世允已经打开了车窗。他皱眉看了看这个男人手中的刀,说:“无论什么事,用刀解决不了麻烦,只能制造更大的麻烦。”

中年男子穷凶极恶:“许世允,我是PG公司的张耀天,我与你无怨无仇,为何你一上任就要对PG行使赎回权,断我后路,置我们百余名员工于不顾?”

“近一年来,PG管理松散、财务混乱,又不懂得开源节流,一味盲目扩张,PG已不复当年,”世允镇定地说,“张先生,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我不能看着自己公司折本,几千万人民币统统打水漂。”

张耀天瞬间又变了脸,他哭丧着脸跪倒在地上频频磕头:“许先生,当我张某求求你,你开开大恩,再给我一些时间,放我一条生路。”

世允冷笑:“你这样会叫人误会我是放高利贷的。”

张耀天又愤愤而起:“许世允,你两年拿走15%的收益,你与高利贷根本没有分别!”

“合约是你自己签的,我没拿刀架着你。”许世允顿了顿,又说,“而且你即便现在用刀架着我,这份合约我也不会取消的。你可以试试看。”

张耀天呆了一会儿,突然将尖刀抵住自己咽喉:“许世允,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

刀是开了刃的,他咽喉部的皮肤已被刺破,有鲜血流下。

世允冷冷地看着他几秒钟,说:“请便。”然后关上车窗,命司机继续开车向前。张耀天在后面大声诅咒:“许世允,你不得好死,老天会来收拾你!”

我怔怔地回头张望。几个保安已赶到,成功将那个男人制服。

世允若无其事地抽出了面前的财经杂志翻阅。

四十分钟后,许世允与我面对面坐着吃西餐。菜品精致、酒色迷人、环境优雅。当然,价格不菲。

许世允姿态优美,语言幽默。我动着刀叉,内心却有些惊魂未定,脑海里一直迂回刚才那个男人的疯言疯语,和他尖刀刺入咽喉,鲜红的血液流下的画面。

世允又扬手喊服务生过来点了一份三文鱼菠菜,他知道这是我喜欢的,继续兴致盎然地对我谈论着各种红酒的典故以及喝法。

这个温文尔雅、妙语连珠的绅士,和刚才那个眼藏冰刀、嘴含霜剑的许世允,似乎并不是一个人。

几天后,我和许世杰去植物园写生。

我问他:“世杰,你觉得你哥哥是怎么样的人?”

世杰正聚精会神完成着手里头的素描,漫不经心地说:“你还没有放弃替他找女朋友的念头?”

我不理,继续问:“比如事实上他很专横、独裁,甚至冷酷无情?”

“无情?”世杰手握着画笔撇撇嘴,“我怎么可能会体会到这个呢?”

“为什么?”我不明白。

“他是我哥哥。”

我醍醐灌顶。

是的,世允当时的“决绝”有他的苦衷,他的“冷酷”有他的道理。同样我也认为那个叫张耀天的男人肯定“十恶不赦”。

因为我与世杰一样,都爱许世允。他是我们的亲人、爱人。

所以我们才会体谅、理解、包容一切,即使他犯错,也会千方百计找上万条借口替他解说。

再过几天,就将是我们学校九十周年校庆。像我们这样的名校,校庆自然会办得轰轰烈烈,也会是新闻界报道的热点。很多毕业已久,在各个领域领袖风骚的名人校友,也会赶来参加。

班长走进画室向我们宣布:“本次校庆,有义卖环节,我已向院方争取到三个名额,届时我系将有三幅优秀作品进入会场拍卖,所得善款将全数捐入红十字会,希望各位同学积极准备,踊跃参与。”

世杰探着脑袋问我:“本末,你是否会参加?”

我说:“当然。”

“嗯,那我也参加。”世杰笑着回复我。

结束课程,我与世杰去学校的餐厅喝了下午茶。他体贴地替我倒了丝袜奶茶不算,还亲自去排队购买每日限量的牛油面包过来。

同学寇娜羡慕地望着我:“本末,我也好希望自己的男友像许世杰一样,对自己俯首称臣,我说往东他不敢往西。”

我笑岔了气。正想跟她解释一番,寇娜却打包了奶茶离去。

我耸耸肩。无碍,不过是一个外人,解释那么多干什么?

世杰捧着热腾腾的牛油面包过来。我俩面对面开吃。

世杰同我聊起了席勒,说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听得津津有味。

一个小时后,我俩在餐厅门口告别,我回了宿舍,他回了家。

我没有带钥匙,只得敲敲门。出来开门的是高一届的学姐。

乔乔走后的一周,英英也退了学。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总之,再没有“英英”,再没有“乔乔”会出现在这间房间里了。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局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接下去的一周,我与世杰埋头作画,费尽心力完成了我们的作品。很幸运,我与他的作品均被选上进了最终的义卖环节。

世杰的作品名叫:《永生不灭》。我的作品取名:《爱心接力》。

当然,我与其他创作人一样,对自己的作品怡然自得,直到听到有人这样评价它——

“怎么将这幅作品拿出来义卖?我们美院的一流水准不是这个样子的,这幅画只能算画得中规中矩,但是想象力无、独特性无,毫无建树。”

说这话的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

他身边的中年人轻轻对他耳语。老者失声喊了一句:“是他的妹妹?”

“是,”中年人点头微笑,“弘德楼也是他捐赠的。”

老者不再言语。

他们在说我的哥哥。站在二人身后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我身边的许世杰怜惜地看着我。

中年人又指了指世杰的画作给老者看。他赞许地点头:“技法虽然稚嫩些,但能看得出作者的思想温度,是幅佳作,全然看不出是一年级的学生,让我来看看他的名字……”

我未听完他对世杰的溢美、嘉许,气馁地返身离开,挫败感在我的全身蔓延开来。

世杰跟上,嘴里喊着:“本末,本末!”

我不理。

往日熙熙攘攘的林荫大道今日有些清冷。我徘徊了许久,最终坐在石椅上放空自己。

世杰追了过来。“姐姐,你咋不考体育学院?”世杰气喘吁吁地在我身边坐下,“你这是竞走的速度啊!”

可惜,他的玩笑没有逗笑我,我甚至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世杰又安慰我:“牛顿与爱因斯坦小时候,还有人骂二人是傻瓜蛋的。”

我看着世杰,勉强牵牵嘴角。

“好了,终于肯笑了。”世杰放松下来。

“我从小就喜欢美术,但是没有什么出彩,只是画得比同学们好一些。初中时,哥哥特意替我找了一名美术老师一对一教我画画,一日,她布置了作业给我,要我画幅梦想中的伊甸园出来,我想了一天一夜没有结果,于是借鉴了一名新锐画家的名作后,画了一幅交给她,她看后勃然大怒,将画作一撕为二,她呵斥我:‘作画人的修养与品格、与技巧一样重要,虽没有天赋,但也不能因袭他人作品来滥竽充数!’我吓得躲在一旁哭,哥哥知道后,即刻辞了她换了一个对我服服帖帖的男老师过来教我,虽然自此后,我被捧在了手掌心,但我深刻地明白,自己从来不是莫迪利阿尼一样的天才。”这么多年后,我终于将隐藏于心底的秘密说给另一个人听。

我深深吁口气,不甘又无可奈何地坦白:“世杰,或许我从来没有绘画的天赋。”

“哪里来这么多心事?只要享受作画时的快乐就好,”世杰问我,“难道不是这个样子?”

我犹如被人当头棒喝,顿时茅塞顿开。

我笑着回世杰:“是,你说得对,快乐地作画才最重要。”

世杰重重地点点头。

我与世杰又重新走回义卖现场。

班长从另一扇门外窜出来:“你们两个去了哪里?刚刚你们二人的作品分别被两位买家买走,正想寻你们来一起合个影,你们两个倒好,齐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杰大喜,顾不得班长的埋怨,着急问:“筹集到多少善款?”

“你的一万,本末的十万。”班长回。

世杰激动得无以复加,张开双臂过来拥抱我。我却在他怀里呆住,不知如何去反应才好,只是不断地猜测,这个愿意出高价买我涂鸦的天字第一号傻瓜是谁?

世杰依旧情绪高昂。他还特意请我到校外的酒吧喝啤酒。

我不善饮酒,只小酌了几口。世杰却肆无忌惮地一瓶一瓶灌下去,后觉得啤酒不够劲,又要了几杯威士忌来。

这当然会醉的。

他醉醺醺地倒到我身上,笑眯眯地说:“本末,我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开我的个人画展。”

我答:“在‘未央’好不好?你成为第一个办展览的画者。”

世杰没有回答我,他已醉倒在我肩上。

我淡淡地一笑,却在心头,早已执拗地替他留了“第一”的位置。

我拦了一辆出租送世杰回去。

世允还在公司工作,家里头只有几个用人。我看着许家的用人将世杰扶上楼后才重新跳上了出租回到宿舍。

第二天一早,我被阿曼达的电话吵醒,她要我去鼎盛签一份合约。我起身梳洗干净,穿上了世杰替我买的巴宝瑞成衣过去。

到鼎盛,阿曼达正在处理一桩临时投诉。我借机偷偷坐电梯跑到了高层去见世允。

接待过我的那位秘书小姐还认得我,远远就起身招呼我:“施小姐好。”

“世允哥在不在?”我问。

“许先生离开一会儿,马上回来,您可先去他的办公室稍坐片刻。”她替我打开世允的办公室大门。

我进入,坐到沙发里。她又细心地泡了玫瑰花茶送进来。我道谢。

此时,两名工作人员抬了一幅字画进来。一名说:“许先生的画已镶好了框,今日替他送来。”

秘书会意,指指墙角:“先放在那里就好,我稍后叫后勤过来挂上。”

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摆好画作后离开。秘书也回到自己的座位联系后勤。

我望着地上那幅画作瞠目结舌。

这不就是我的那幅被美院的退休教授批评得体无完肤的《爱心接力》吗?而许世允却用十万元买下了它!

原来他就是那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世允捧着文件进来,见了我,倒没有多少惊讶。

“阿曼达叫你来签合同?”世允笑着问我。

“是。”我嘴上回答,心里头依旧在想那幅画。

他十万元买了我一幅烂涂鸦!

“‘未央’计划正式通过,一切均开始走相应的流程,好好准备,日后就该你忙了。”世允叮咛。

“好。”

他为什么要花十万元买我一幅画?

“哦,对了,听用人讲,昨晚是你送世杰回来的,”他将文件放到办公桌上,背对我,“以后不要再三更半夜同他一起出去喝酒了。”

为着那幅画,我有些方寸大乱,甚至没有听到世允对我的“命令”。

我终于站起身来问他:“为什么你要买这幅画?”

世允转过身:“什么?”

“这幅画根本不值一文。”

世允莞尔:“只要是施本末的,什么都值得。”

听到这句,我忽然无法自持,泪海翻涌。我冲过去扑到世允怀里大声地哭道:“许世允,你是笨蛋,你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谁要你拿十万来买我的画,谁要你对我这么好?”

显然,世允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的身体僵直在原地,良久,才张开了双臂将我拥入怀里。

我躲在他温暖的胸膛里,听着他激烈的心跳声。

我忍不住“哧”一声笑了出来。

世允问:“你……在笑什么?”

我抬起头来答:“你在紧张什么?”

世允颇为害羞地答:“我不知道自己还有让一个二十岁的少女扑到怀里的魅力。”

我轻轻地说:“你有的。”

时间静止,地球停止转动。

身后有敲门声响起。我与世允惊醒过来,尴尬地放开了对方。

“阿曼达,你……你来了?”我转身,阿曼达正捧着资料站在门口。

“抱歉,我无意打搅你们,”阿曼达永远一张扑克脸,“只是法务部催得紧,要我们快些签合同。”

阿曼达走进来,将文件递给我签署。我慌乱地在我的背包里找水笔,没找到,世允立刻递来了一支派克笔。

我害羞地接过。世允的脸色却已经恢复了正常。他看着我签完了字,伸出手来同我相握:“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