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入骨相思(6)
一个酒吧,外面放着板子,法文、英文、日文、韩文、中文都写着“装修中,暂停营业”。
申璇头上绑着头巾,拿着刷子,漆着酒吧的墙面,因为整个酒吧的装修基调不是她喜欢的。
她想做个自己喜欢的风格,酒吧正中间要做个小舞场,当乐队演奏出令人激动的舞曲时,便可以请客人上台演绎一段恣意的tango,淋漓尽致才好!
脸上沾着一点点油漆,她却浑然不觉。
她哼着歌:“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我要把那新房子,刷得更漂亮!”唱着唱着又开始换调:“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小阳子的被窝里。”
背后被人戳了一下,申璇哎哟一声:“韩启阳!”
“我就睡一天懒觉,你至于唱一天吗!”韩启阳笑得妖孽,他将脚手架立搭在墙边,准备爬上去刷更高的地方。他头上戴着报纸糊的帽子,相比申璇美丽的头巾,他这身行头可真显寒酸,但好在他人长得漂亮,加上心情看起来极好,就算穿身洞洞服,那也是时尚。
她真的什么也没有带走,却带走了韩启阳。
在这里,她睡懒觉了?
裴锦程手里拎着啤酒罐,易拉罐被捏得咔咔响。罐子送到嘴边,又喝了一大卡,他坐在椅子上,把刚刚放下的望远镜又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之后,他又放下来。
捏着望远镜的手不禁晃着,望远镜在椅脚上时不时地敲撞几下,主人似乎并不怜惜它。
他只要看一眼对面,便会深吸一口气,然后再喝一口酒。
昨天下午查到他们租房的地方后,他有多少次想冲过去,可是自卑告诉他:“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这样开心过,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从未幸福过,她的称心伴侣,不是你。”
他那么疯狂想要找到的人,如今就在那一边。
可他却听见那里面异国的男人赞叹着说:“你的太太很漂亮,你做的菜也非常好吃。上次你们一起去旅游的时候,我女儿好想吃你烧的菜,逼着我学,可是我不会。中国菜,太难学了,哈哈!我们就盼着你们快点回来。”
他的拳头没有砸上门,那个门里所有的一切都将他摒除在外。她成了别人的太太,不再是他裴锦程的太太了。
她是真的享受吧?这里除了她和韩启阳,谁都不认识他们,她无须再做戏给任何人看。
他一夜没睡,时不时看一眼对面窗里的灯光,即使灯光熄灭了,他还是会去看。
他跑下楼三十九次,又回来。
后来他觉得累了,累得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想动。望远镜看过去一眼,他就在心里说一次,放下吧。
爷爷说,要学会放下。
韩启阳拉开门看到裴锦程的第一眼,很震惊。
这个男人是裴锦程吗?不但眼窝深成这样,眼里全是血丝,胡子也没剃。一身邋遢的样子,满身酒气,和他在G城认识的裴锦程完全不是一个人,像个鬼一样!
但震惊之后,他马上心里一慌,下意识地想把门合上。
裴锦程一只脚伸进屋里,手上的力道像爆发了似的往里一堆,韩启阳被带过来的门边击到了脑门,头一晕,再被进了屋的裴锦程大力一搡,一下子就撞到了墙上。
“启阳,怎么了?”申璇一手拿着牛奶杯,一手拿着面包片伸进嘴里,牙齿还未咬合,嘴却像被魔法固定了似的张着,眼睛都睁圆了。
她看着门口怒气冲冲的男人,男人正瞪着一双烧着烈火的凤眸,绞杀着她和韩启阳。
他一言不发地挽着袖子,然后迈开步,一个折弯,转身过去就把刚刚撞到墙上又站直的韩启阳揍了一拳。
“啊!”申璇尖叫一声,丢了手中的杯子,顾不上杯子会不会打碎或者溅脏地板,冲过去就去拉裴锦程,“你松开他!”
裴锦程哪会管申璇的劝阻?他恨只恨这女人居然抛下他,跟她的前未婚夫私奔了!
国内还是一盘乱棋——韩家现在正背地里使阴招,要置申家于死地,申老爷子被卷款欲逃的三房气得一病不起,他们却还可以什么也不管,在这边生活得有滋有味!这对狗男女!
“申璇,你个没良心的!”他发现自己像个怨夫!对,他记得她以前就这么说过他。“你答应过我的事,就这样反悔?你说过,你不会跟我离婚!你现在丢下一切,什么都不管就这样走了,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还是不答。她似乎总是这样,眼睛里清冷得除了满不在乎,什么也找不到,偶尔感动的泪水,就像鲛人的落泪一般珍贵,屈指可数。
他也受了伤,可她却一眼也不看他,一眼也不看,连声音的回应都没有。
她不是听不见,她只是厌恶他。
裴锦程想要积蓄力量过去,可是他被他们的邻居困住,她如此地漠不关心,他连咆哮的力量都没有了。
警察的效率很高,不一阵就来了三个。邻居终于松开裴锦程,警察开始对他们进行初步的简单询问。
裴锦程法语不错:“她,”伸手指着申璇,“是我的太太,我从中国过来找她。”
警察腆着大肚,下巴抬高:“为什么要发生冲突?”
“那个男人在我太太的屋子里,居然还想把我关在外面!”
邻居们纷纷表示惊讶地连连摆手否认:“不不不,Chriyl的伴侣是Yang。这个男人,”邻居指着裴锦程,“他今天才出现,我们都不认识!他对Yang和Chriyl造成了严重的伤害,很严重的伤害!”
警察不耐地皱了一下眉,走过去拍了拍申璇的肩,问:“谁是你的伴侣?”
申璇抬起头,她还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颜色殷红的棉球。她看到了那头的那个身影,身影有点模糊了,模糊得让她认不出来了。
他问她有没有良心,良心吗?没有心的日子过起来可舒服多了,那种煎熬,她再也不想要了。没有痛的人,才有资格说勇者无畏。她畏、害怕,没有人知道是水深火热,还是义无反顾。
就当她自私吧!她拉起韩启阳的手,指了指,用简单的法语对警察说:“他是。”韩启阳望着申璇,就算他知道不是真话,也依然为了她说的这个“他是”而感到欣慰。被她握着的手撑开,然后反握住她的,紧了紧。看在外人眼里,就是默契,是恩爱。
申璇眸光清冷,指了指裴锦程,又是简单的单词:“不认识。”
裴锦程没有叫,也没有喊,他只是舔了舔唇,然后再舔一次,舔了三次后,他笑了。笑着笑着,他眨了眨泛红的眼睛,然后别开头,吸气,咬着唇点点头:“好得很。”
他喘着气,终于感觉到自己活不久了,心脏都像在衰竭一般。
她看着韩启阳时,是担惊受怕的样子;而看着他时,是冷漠厌恶的样子。
原来最大的打击不是她决然出走,而是当他翻过千山万水终于找到她时,她拉着另外一个男人的手,当着所有人的面冷漠地看着他,说她的伴侣是另外一个男人,而她,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便从未认识。
四年前,她从未到过G城,从未认识过他……
他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打开,大头贴的照片还贴在内卡面上。隔着警察,他朝她晃了晃:“阿璇,你说你不认识我,那这是什么?”
申璇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给韩启阳用棉球处理伤口,冷冷道:“看不清。就算看得清,天下长得相像的人很多,那不是我。”
裴锦程收回钱包,拉出脖子里遮在毛衫里的链子,链子上套着一枚戒指,一枚八克拉的大钻戒,捏在他的指间,声音到了悲怆的边缘:“那这个呢?这个戒指你也不认识吗?我给你戴上去的。可是戴上去的戒指,你怎么可以摘下来?”
申璇瞥向他手里戒指的目光的时间更短,声音也依旧很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不认识你。”
申璇愤怒地看向警察,这次,她的法语说得很快:“我不认识他!”
裴锦程低下头,他甩了甩脑袋,用力地,然后将掌打开,再把戒指握住,使力往下一拽将铂金的细链拉断,颈上留下一条血痕。
这房子朝阳很好,厅外就是一个大阳台,很舒服,空旷极了。
他举起拳头,将手中的戒指用力往外掷去。铂金的链子和大钻戒随着众人的惊呼声抛向了窗外。裴锦程收回目光,然后眸色一冽,挺了背,狠辣地怒视着申璇。
“好!”裴锦程说完这个字,展了一下背脊,双手捂在脸上往后一抹。不管再怎么邋遢,他的气势都升了几分。他谦逊地跟警察道歉,说自己喝多了,走错了房间,的确是走错了。现在他被风一吹,感觉醒了,希望对方能接受他的道歉。
韩启阳看了一眼一直埋头替他清理伤口的申璇,坐起来,对警察说自己没事,既然是一个误会,他不追究了。
裴锦程依旧因为闹事被带回了警察局。直到覃远航赶到,找了旧港船舶公司的总裁出面保释,裴锦程才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警察局。
覃远航一直跟在不愿意坐车的裴锦程身后说个不停:“锦程你到底怎么了,一来就打架,这不是你的做派啊?”
“在G城你们裴家就够牛了,以前也没见你在外面惹过什么事,也不主动打谁,虽然别人不惹你是一方面,但你一向度量还可以的啊。”
“喂,到底怎么了?听说是你喝醉了打错了人,你怎么会喝醉?我记得你不那么爱喝酒啊,怎么应酬也不会让自己醉到打错人这么离谱啊!”
“锦程,你说你在G城自己的地盘上都不惹事,你跑到一个裴氏没有业务的国度来惹什么事?”
“锦程,你脑子那么聪明的人,什么事都算得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犯这种傻?”
裴锦程越走越显得精神,他方向感很强,一路向酒店的方向走去,并没有走错。在覃远航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笑了笑:“远航,你真聪明,我就是犯了傻。”
犯傻?裴锦程会犯傻?覃远航愣了一下,在巴黎?马赛?难道是因为申璇?可是不管他怎么问,裴锦程都不曾回答过他一个字,只是越发沉默起来。
裴锦程到酒店便进了卫生间,洗脸、刷牙、刮胡子,剃须刀在脸上咆哮着。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跟一直倚着卫生间门框的覃远航说:“远航,帮我个忙吧。”
覃远航没有迟疑一下,便脱口道:“嗯,你说。一定尽力。”
看着脸上的伤痕,裴锦程自嘲地一笑,脖子上空空的,那条勒痕让他紧皱了一下眉。他猛地一闭眼,脑海中又是她那句冷漠无情的“不认识”。他原本看似闲适地放在身侧的手突然撑在大理石的洗漱台上,手掌紧紧地卡住洗漱台的边沿。
他大呼几口气,好不容易在覃远航面前平静下来,才又道:“你们覃家跟这边旧港的好多老板都熟,让他们找这边的媒体,不管是纸媒还是网媒,将国内海城申家破产的事用一种评析的方式发布出来,不要太刻意地发布,直到申璇自己看到回国为止。”
覃远航看着裴锦程的样子,心头有些疑惑烦闷起来:“这样的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告诉她?这样借别人的口让她知道,她也不会感激你的。”
裴锦程把剃须刀放下,正要拿起须后水往脸上涂,可他的手在拧开瓶盖的时候生生顿住,每次他都喜欢涂这个须后水,因为她总会攀上他的脖子来嗅他脸上的味道,说,好香。
须后水被他扔进垃圾桶,他打开水龙头,随便掬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扯了条毛巾,蘸着脸上的水渍:“我不会再跟她碰面了,但是她若不回去,一定会自责一辈子。你只要这样做就行了,能办到吗?”
覃远航感觉到裴锦程的心情很糟,在他的眼里,裴锦程若真暴躁愤怒的时候,说明事情还有得说,可他偏偏是一副看似毫不在意、实则又让人感觉到他情绪波动颇大的样子,就说明他现在的境况不仅仅是糟糕,而是糟糕透顶了。
为了不让气氛继续压抑,覃远航便扬起了笑脸,拍了拍裴锦程的肩:“在马赛办这样的事,分分钟的事。以前咱们小时候有一年不也在这边过的暑假吗?那时候我才多大,还不是在马赛都玩转了?放心吧。”
“行,这次的事,谢谢你。”
裴锦程很少对他们几个发小说谢谢,这“谢谢你”三个字,让覃远航怎么也自在不起来,但为了照顾裴锦程此时的说话方式,他还是别扭地说了句:“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