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梁启超:“他的最伟大处,便是他的善变,他的屡变。”
传略 梁启超(1873—1929),中国近代思想家、戊戌维新运动领袖之一。字卓如,号任公,别号饮冰室主人。广东新会人。
自幼在家中接受传统教育,1884年(光绪十年)中秀才。1885年入广州学海堂,治训诂之学,渐有弃八股之志。1889年中举。1890年赴京会试,不中。回粤路经上海,看到介绍世界地理的《瀛环志略》和上海机器局所译西书,眼界大开。同年结识康有为,钦佩不已,遂投其门下。1890年就读于万木草堂,接受康有为的思想学说并由此走上改革维新的道路,世人合称“康梁”。
1895年春再次赴京会试,协助康有为,发动在京应试举人联名请愿的“公车上书”。维新运动期间,梁启超表现活跃,曾主北京《万国公报》(后改名《中外纪闻》)和上海《时务报》笔政,又赴澳门筹办《知新报》。他的许多政论在社会上有很大影响。1897年,任长沙时务学堂总教习,在湖南宣传变法思想。1898年,回京参加“百日维新”。7月,受光绪帝召见,奉命进呈所著《变法通议》,赏六品衔,负责办理京师大学堂译书局事务。同年9月,政变发生,梁启超逃亡日本,在日期间,先后创办《清议报》和《新民丛报》,鼓吹改良,反对革命。同时也大量介绍西方社会政治学说,在当时的知识分子中影响很大。武昌起义爆发后,他企图使革命派与清政府妥协。民国初年支持袁世凯,并承袁意,将民主党与共和党、统一党合并,改建进步党,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争夺政治权力。1913年,进步党“人才内阁”成立,他出任司法总长。
1915年底,袁世凯称帝之心日益暴露,他反对袁氏称帝,与蔡锷策划武力反袁。护国战争在云南爆发。1916年,赴两广地区参加反袁斗争。袁世凯死后,出任段祺瑞北洋政府财政总长兼盐务总署督办。1917年9月,孙中山发动护法运动。11月,段内阁被迫下台,他也随之辞职,从此退出政坛。1918年底,赴欧洲,了解到西方社会的许多问题和弊端。回国之后即宣扬西方文明已经破产,主张光大传统文化,用东方的“固有文明”来“拯救世界”。
1920年后,先后在清华学校、南开大学等校执教,并到各地讲学。担任过京师图书馆馆长、北京图书馆馆长、司法储才馆馆长等职,为培养人才和发展文化教育事业作出了一定成绩。1929年1月19日病逝于北京协和医院,终年57岁。
梁启超于学术研究涉猎广泛,在哲学、文学、史学、经学、法学、伦理学、宗教学等领域,均有建树,以史学研究成绩最显著。著述宏富。有多种作品集行世,以1936年9月出版的《饮冰室合集》较完备,总计148卷,1000余万字。
1901至1902年,先后撰写了《中国史叙论》和《新史学》,批判封建史学,发动“史学革命”。
欧游归来之后,以主要精力从事文化教育和学术研究活动,研究重点为先秦诸子、清代学术、史学和佛学。1922年起在清华学校兼课,1925年应聘任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指导范围为“诸子”、“中国佛学史”、“宋元明学术史”、“清代学术史”、“中国文学”、“中国哲学史”、“中国史”、“史学研究法”、“儒家哲学”、“东西交流史”等。这期间著有《清代学术概论》《墨子学案》《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情圣杜甫》《屈原研究》《先秦政治思想史》《中国文化史》《变法通议》等。
梁启超在文学理论上引进了西方文化及文学新观念,首倡近代各种文体的革新。文学创作上亦有多方面成就:散文、诗歌、小说、戏曲及翻译文学方面均有作品行世,尤以散文影响最大。
梁启超的文章风格,世称“新文体”。这种带有“策士文学”风格的“新文体”,成为五四以前最受欢迎、模仿者最多的文体,而且至今仍然值得学习和研究。梁启超写于1905年的《俄罗斯革命之影响》,文章以简短急促的文字开篇,如山石崩裂,似岩浆喷涌:“电灯灭,瓦斯竭,船坞停,铁矿彻,电线斫,铁道掘,军厂焚,报馆歇,匕首现,炸弹裂,君后逃,辇毂塞,警察骚,兵士集,日无光,野盈血,飞电刿目,全球挢舌,于戏,俄罗斯革命!于戏,全地球唯一之专制国遂不免于大革命!”然后,以“革命之原因”、“革命之动机及其方针”、“革命之前途”、“革命之影响”为题分而析之,丝丝入扣。难怪胡适说:“梁先生的文章……使读者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
反差 清末在野的风云人物,非康有为梁启超莫属。他们因提倡维新变法登上历史舞台,一度触及权力核心,可惜“戊戌变法”昙花一现,他们的政治理想灰飞烟灭。流亡海外时,康梁关系出现裂隙,政治主张、思想观念分歧越来越大。民国时期,康梁在张勋复辟问题上针锋相对,形同水火。梁启超对康有为从未忘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始终以弟子之礼事师。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点在梁启超身上得到充分体现。
由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梁启超基本上跟着康有为走,世人以康梁并称。除了1899年至1903年,梁启超因倡导革命与康有为有所不合外,大体上态度是一致的。1903年前后,梁启超一度有赞成“孙党”革命之说的倾向,经康有为严词教训,梁启超作了检讨,重新归依师门。梁启超放弃民主革命而倡导君主立宪以后,师徒一唱一和,搭配得天衣无缝。武昌起义爆发,梁启超仍与康有为相呼应,要求中国采用英国的立宪政体。岂料革命形势已成,民主共和成为全国大势,虚君立宪之说遂淹没在民主共和的潮流中。梁启超尽管曾向袁世凯兜售他的“虚君共和”理论,即保留清朝皇帝的名位,但使之“无否决之权,无永嘉海陆军之权”,但他很快就顺应时代潮流,抛弃了虚君立宪的主张,转变为积极的共和拥护者。
梁启超正式与康有为分手是在民国元年四五月间。清帝逊位前夕,康有为写给梁启超一封信,要求一起拯救清廷于虞渊。梁启超作答,坚定表示绝不再为“虚君共和”这个缘木求鱼的想法去与袁世凯、北方军人及各省督抚相周旋,更不屑与那些清朝遗贵相合作。他劝康有为改变主张,如若不然,“趋舍异路,怆恨何言!”
辛亥革命后,梁启超选择民主共和,再也不肯对康有为百依百顺了。两人的分歧既源于政见不同,思想的矛盾,也有个性因素。
在梁启超看来,康有为为人做事过于武断:“有为之为人也,万事纯任主观,自信力极强,而持之极毅。其对于客观的事实,或竟蔑视,或必欲强之以从我。”此外,他还对康有为刚愎自用的主观主义思想方法提出了批评。“既标一说,则一切与己说反对者,辄思抹杀之”,“持己脑中所构造之事实以误真相”,可谓说中了康有为的要害。
康有为的强势与梁启超的平易,从作文到做人,均一以贯之。二人治学以及思想历程之不同,也约略可见。康氏自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梁氏则“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康有为的抱定宗旨、不再转移与梁启超的与时俱进、久领风骚,形成巨大反差。
梁启超与康有为公开的分手,是在张勋复辟帝制上的形同水火。梁启超不仅反对袁世凯称帝,而且反对任何形式的复辟,他深信世界潮流不可阻挡,任何复辟阴谋都不能得逞。当康有为在《上海周报》上发表《为国家筹安定策者》,公开主张清帝复辟时,梁启超立即发表《辟复辟论》,将矛头直指康有为,明确指出此文的实质是“党袁论”、“附逆论”、“筹安新派”。
1912年,周善培听说袁世凯召梁启超回国,便与赵熙乘船去日本,劝梁启超慎重行事。周善培说:“对德宗(光绪皇帝)是不该去,对袁世凯是不能去。”梁启超被劝不过,于是吐露真言:他并不想去北京,但康有为催促他尽快成行,他不能违拗恩师的意愿。结果,梁启超当了一两年的司法总长,眼看袁氏的专制独裁日甚一日,他便辞了职。袁世凯搞复辟,首先需要制造舆论。一班无耻文人摸到主子的旨意后,于1915年成立筹安会,借讨论国体问题为名,为袁世凯复辟帝制摇旗呐喊。针对社会上的这股复辟逆流,梁启超以他那酣畅淋漓的文笔,写下《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一文准备发表,斥骂“筹安会”诸公,大戳袁世凯的痛处。文章刚刚脱稿,便有人向袁世凯告密。袁世凯惊慌万分,急忙派杨度送上20万元银票,为梁启超的父亲祝寿,请梁启超销毁成文,否则后果莫测。结果是,梁启超断然拒收银票,毅然发表文章。
袁世凯复辟后,梁启超联合蔡锷等人,组织护国军,以武力讨伐袁世凯。为了推动广西军阀陆荣廷独立,梁启超又只身前往广西,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迫使陆荣廷于1916年3月15日宣布独立,所有重要电文,均为梁启超草拟。
在全国的声讨下,袁世凯的皇帝美梦仅做了83天就呜呼哀哉了。顽固的康有为并没有从袁世凯的复辟失败中汲取教训,相反,他却加快了让溥仪复辟的步伐。1917年7月,他联合统率辫子军的张勋,利用大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理段祺瑞之间“府院之争”的矛盾,请溥仪重新登基做皇帝。因复辟“有功”,康有为被溥仪封为弼德院副院长,并戴上头品顶戴,没想到12天后,复辟失败。张勋逃入荷兰使馆,康有为逃入美国使馆,溥仪宣布退位后也逃入美国使馆。康有为躲在美国使馆“美森院”里做诗品画,直到1917年12月,美国公使芮恩施准备专车,派兵护送康有为离开北京。
与康有为不同,张勋复辟发生后,梁启超立即随段祺瑞誓师马厂,参加武力讨伐。他不仅代段祺瑞起草了讨逆宣言,而且以个人名义发表反对通电,一面强烈谴责“贪得无厌之武夫”,一面斥责康有为“大言不惭之书生,于政局甘苦,毫无所知”。据说通电写好之后,有人担心会破坏师生友谊,对此,梁启超理直气壮地说:“师弟自师弟,政治主张则不妨各异,吾不能与吾师共为国家罪人也。”
在反对张勋复辟的斗争中,梁启超对老师康有为的态度,可以用他自己的一句话来表述:“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
反复辟斗争成功以后,1917年7月,梁启超进入段祺瑞政府,出任财政总长兼盐务总署督办。9月,孙中山发动护法战争。11月,段内阁被迫下台,梁启超也随之辞职,从此退出政坛。
情浓 梁启超的元配夫人李惠仙是位千金小姐。她的父亲李朝仪在北京居高官,其兄李端棻是广东乡试的主考官。在1890年梁启超17岁时,参加广东乡试,榜列第八名举人,受到主考官李端棻的器重。李端棻从这个穷书生身上看到了未来发展的潜力,就主动牵线搭桥,帮助梁启超与他的妹妹李惠仙订了婚。
第二年三月,梁启超参加京城会试,不幸落第。通情达理的李惠仙并不嫌弃他,而是如期与梁启超完婚。完婚后,李惠仙跟随梁启超回到老家广东新会。梁启超的父母务农,生活并不宽裕。他带着新婚妻子回到家,连一间新房也没有,只好与邻里借了间房作为新居。
李惠仙从北京来到广东沿海地区,气温高,湿度大,生活很不适应。可是她并不计较这些。到家后就承担起繁重的家务,尽守妇道,从无怨言。梁启超的生母早就病逝,其继母只比李惠仙年长两岁。但李惠仙对继母孝敬有加,开口闭口以母亲相称,从无半点不恭行为。因此梁氏家族无不称赞其美德。
梁启超参与戊戌变法初期,光绪皇帝很欣赏梁启超的文采,但在召见他时,他的一口广东方言,让光绪大为扫兴。为此,梁启超在爱妻的帮助下,努力学习官话。不久就能用官话表达思想和参与社交了。
1898年6月,光绪下诏变法,梁启超登上中国的政治舞台。但不到百日,慈禧太后发动政变,谭嗣同等六君子被杀,梁启超和康有为逃往日本。李惠仙扶老携幼避居澳门。梁启超在日本读书写作十分繁忙,但一封封家书不断,与同经忧患的妻子对话,字里行间洋溢着深厚的情谊。他还将一张身穿和服的照片寄给妻子,信中说:“衣冠虽异,肝胆不移,贻此相对,无殊面见矣。”
1913年梁启超回国,1915年,他参加了护国战争,因而无力照顾家小,心中多有愧疚。可是李惠仙却鼓励他说:“上自高堂,下至儿女,我一身任之。君为国死,勿反顾也!”爱妻的深明大义给梁启超极大的鼓舞。
1924年9月,李惠仙因积劳成疾,不治而逝。梁启超悲痛万分,涕泪纵横,步行好几里从回回营到宣武门外回灵。不久在《苦痛中的小玩意》一文中,他这样表达了夫人逝世后的心情:“风雪蔽天,生人道尽,块然独坐,几不知人间何世。哎,哀乐之感,凡在有情,其谁能免?平日意态兴会淋漓的我,这也嗒然气尽了。”
为纪念他的夫人,梁启超做了一篇饱含悲痛之情的《祭梁夫人文》:“我德有阙,君实匡之;我生多难,君将扶之;我有疑事,君摧君商;我有赏心,君写君藏;我有幽忧,君噢使康;我劳于外,君煦使忘;我喑君和,我揄君扬;今我失君,双影彷徨。”
情止 1899年冬天,逃亡日本的梁启超应康有为的邀请,到美国檀香山宣传成立保皇会,组织海外华侨支持光绪皇帝的变法维新。
尽管梁启超很有辩才,是一位宣传变法维新的鼓动家,但是到檀香山之后,他才发现宣传变法维新,不应只是面对美国的华侨,还应得到美国人的支持。可是他不懂英语,使他一时很犯难。在何氏侨商为他接风的家宴上,他提出了这个问题,请求大家给予帮助。他的话刚一落音,何先生就让侍女唤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何蕙珍,并介绍给梁启超说:“这是小女,从小在美国长大,英文极好,可以给你做翻译。”梁启超见到这位芳龄20的小姐,十分高兴,就请她坐在自己的身边。何蕙珍也很大方,操着一口标准的国语,更让梁启超听得十分快慰。
第二天,在演讲大会上,很多华侨和美国人出席,梁启超心情振奋,慷慨激昂地讲述了变法维新的见解,以及组建保皇会的意义。何蕙珍小姐为他做翻译,流利晓畅,准确通达,很受听众的喜欢。在口译过程中,何蕙珍对梁启超有了更多的了解。她不仅拥护梁启超的变法维新,更敬慕他的演讲口才和翩翩风度。演讲结束后,便向梁启超表达了纯真的爱慕之情:“我万分敬爱先生,但可惜仅爱而已。今生或不能相遇,愿等到来生。但望先生赐以小像,即遂心愿了。”
事后,梁启超赠给何小姐一张小照,而何小姐则将一把亲手编织的小扇,给他做纪念。
梁启超对这位助手印象极好,在美国的日子里,如果没有何小姐给他当翻译,他几乎寸步难行。当时,慈禧降旨,以十万两白银悬赏捉拿梁启超。美国的一家英文报纸发表了一系列文章,攻击梁启超。梁启超对这种攻击几乎是鞭长莫及,只好听之任之。几天后,他听说有家报纸上连续发表了几篇文章回击那家英文报纸的文章。这些文章以犀利、尖锐的笔锋,深刻透彻的论辩将那家英文报纸批驳得哑口无言。不久,梁启超得知这些文章是何小姐撰写的,使他从心眼里产生了对何小姐的敬意。接着,他请何小姐帮助他学习英语,何小姐很愉快地当起了他的英文老师。他们间的接触越来越多,感情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了。有个朋友建议,将待字闺中的何小姐娶进家里。梁启超的内心很是矛盾,何小姐年轻、漂亮,才华出众,是位难得的知音。从工作上考虑,他也很需要这样的助手。经过反复的思想斗争,于1900年5月24日,他给在日本的妻子李惠仙写了封信,表述了自己的心境。在信中,他介绍了何蕙珍的为人之后,写道:“余归寓后,愈益思念惠珍,由敬重之心,生出爱恋之念来,几乎不能自持。酒阑人散,终夕不能成寐,心头小鹿,忽上忽下,自顾二十八年,未有此可笑之事者。今已五更矣,起提笔详记其事,以告我所爱之惠仙,不知惠仙闻此将笑我乎,抑恼我乎?”
李惠仙读了梁启超的来信,表现得很大度,给他回信时表示这件事要请父亲大人做主。因为她料到公公是不会认可儿子娶个美国华侨做妾的。梁启超接到李惠仙的来信,急忙回信劝阻爱妻不要让父亲知道此事,并表示:对于何蕙珍的关系保证做到“发乎情,止乎理”,今后绝不再谈此事。当然,梁启超当时的处境也不允许他沉溺于儿女私情。他流亡在外,慈禧降旨通缉他,怎能让这位年仅20岁的小姐跟着自己受牵连呢!于是他婉辞谢绝了朋友的好意。
不过,这件事也触动了李惠仙,她考虑要设法牵住这头不安分的“小鹿”,于是在1903年,主动将她的陪嫁侍女王桂荃给梁启超做了妾。
拜师 梁启超6岁学完五经,9岁能够写千字文章,12岁中秀才,17岁中举人。中举时的主考官、尚书李端棻以为梁启超“国士无双”,遂打破门第观念的束缚,把自己的堂妹许配给梁启超做妻子,这是那个时代表示对一个人的欣赏的最高礼遇。
李端棻没有看走眼,梁启超的确是一位对各种新思潮、新思想统统接受、吸纳的天才,也是识时务的俊杰。他拜康有为为师的时候,康还没有中举,在科举时代,一个有功名的人(梁启超17岁中举人),能拜无功名的布衣为师,其好学精神由此可见一斑。
梁启超在《三十自述》中曾表明他为什么拜师康有为:
其年秋,始交陈通甫。通甫时亦肄业学海堂,以高才生闻。既而通甫相语曰:“吾闻南海康先生上书请变法,不达,新从京师归,吾往谒焉。其学乃吾与子所未梦及,吾与子今得师矣。”于是乃因通甫修弟子礼事南海先生。时余少年科第,且于时流所推重之训诂词章学,颇有所知,辄沾沾自喜。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取其所挟持之数百年无用旧学更端驳诘,悉举而摧陷廓清之。自辰入见,及戌时退,冷水浇背,当头一棒,一旦尽失其故垒,惘惘然不知所从事,且惊且喜,且怨且艾,且疑且惧,与通甫联床竟夕不能寐。明日再谒,请为学方针,先生乃教以陆王心学,而并及史学西学之梗概。自始决然舍去旧学,自退出学海堂,而间日请业南海之门,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梁启超以传神之笔,道出遇到名师的心理感受,梁启超文中提到的陈通甫是康有为的大弟子,英年早逝,曾被称为康门的“颜回”,他死了,大弟子头衔自然而然落到梁启超的身上。从维新运动、公车上书,到戊戌变法失败海外流亡,梁启超一直追随康有为,成为康有为思想的代言人。
1901年12月,梁启超在《清议报》发表《南海康先生传》,以崇敬的口气说到乃师康有为的哲学思想:
先生者,天禀之哲学者也。不通西文,不解西说,不读西书,而惟以其聪明思想之所及,出乎天天,入乎人人,无所凭借,无所袭取,以自成一家之哲学,而往往与泰西诸哲学相暗合,得不理想界之人杰哉?
先生之哲学,社会主义哲学也。泰西社会主义,源于希腊之柏拉图,有共产之论。及十八世纪,桑士蒙、康德之徒大倡之,其组织渐完备,隐然为政治上一潜势力。先生未尝读诸氏之书,而其理想与之暗合者甚多,其论据之本,在《戴记·礼运》篇孔子告子游之语。
康有为的哲学思想,包括《大同书》,带有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在这一点上,梁启超看其师看得透彻,并未被崇敬所遮蔽:“康南海果如何之人物乎?吾以为谓之政治家,不如谓之教育家;谓之实行者,不如谓之理想者。一言以蔽之,则先生者,先时之人物也。”
康有为的众多弟子中,数梁启超的声望最高、影响力最大。梁启超被誉为“言论界的骄子”,他的历史功劳在于开启民智,育作新民。戊戌变法的失败,对他是一种强烈的刺激,在经过改良还是革命的徘徊之后,他提出要改造“国民性”,开始由“政治”转向“启蒙”,一跃而成为近代中国最重要的启蒙思想家。
梁启超能拜师康有为门下,是梁的幸运;同样,康有为能拥有梁启超这样的弟子,也是康的幸运。康有为晚年,梁启超执弟子礼甚恭,1927年3月8日,正值康有为的七十大寿,梁启超和其他当年的同窗,亲自前往上海为老师祝寿。梁撰写了《南海先生七十寿言》的寿文,并奉上寿联:
述先圣之玄意,整百家之不齐,入此岁来年七十矣;
奉觞豆于国叟,致欢忻于春酒,亲授业者盖三千焉。
梁对老师的敬仰之情跃然纸上,将康有为比作“至圣先师”孔夫子,极得以“圣人”自居的康有为的喜好。
为师 1914年11月5日,梁启超来到清华大学,在同方部以《君子》为题演讲。他勉励清华学子树立远大理想,培养健全人格,要做“真君子”。他说:“乾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坤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推本乎此,君子之条件庶几近之矣。”又说:“乾象言:‘君子自励犹天之运行不息,不得有一暴十寒之弊。’坤象言:‘君子接物,度量宽厚,犹大地之博,无所不载。’”他希望:“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他还对清华学子寄予厚望:“崇德修学,勉为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砥柱。”梁启超的字字箴言,后来便成了永远镌刻在清华人心中的信条,也就是今天我们所看到的清华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
梁启超文名扬天下,讲课也叫人称绝。他给清华大学学生上课,走上讲台,打开讲义,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简短的开场白:“启超是没有什么学问——”接着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点头,“可是也有一点喽!”既谦逊又自负。
梁启超讲课到紧张处时,便成为表演。此时,他往往情不自禁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中“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时,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己。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时,他又从涕泗中摆脱,张口大笑起来。
自省 有一次,上海美专校长刘海粟问梁启超:“你为什么知道的东西那样多?”任公想了一想,恳切地回答道:“这不是什么长处,你不要羡慕。我有两句诗: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一个渔人同时撒一百张网,不可能捉到大鱼。治学要深厚才成于专而毁于杂,一事办好,已属难得;力气分散,则势必一事无成。”
梁启超记诵力极强,求知欲极炽,对各类学术皆有研究的兴会,贪多务得、追求速成、缺乏恒心,三者是其治学的大病。梁启超颇有自知之明,他为长女梁思顺的《艺蘅馆日记》题诗,便对自己的痼疾痛下手术刀:“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
梁启超“有定则无定见无定行”这一点,外人难以理解,多有责难。他曾对学生李任夫等人作过自辩:
我自己常说,不惜以今日之我去反对昔日之我,政治上如此,学问上也是如此。但我是有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的,决不是望风转舵、随风而靡的投机者。我为什么和康南海先生分开?为什么与孙中山合作又对立?为什么拥袁又反袁?这决不是什么意气之争,或夺权夺利的问题,而是我的中心思想和一贯主张决定的。我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就是爱国。我的一贯主张是什么呢?就是救国。我一生的政治活动,其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要贯彻我爱国救国的思想与主张,没有什么个人打算。例如在清朝末季,在甲午战争以后,国家已是危如累卵,随时有瓜分豆剖之忧。以当时的形势来说,只能希望清朝来一个自上而下的彻底改革。康先生的主张是对的,我以为是有前途的,不幸成了历史悲剧。可是后来情况变化了,清朝既倒,民国建立,已经成了定局,而康先生主观武断,抱着老皇历不放,明知此路不通,他还要一意孤行到底,这是不识时务。为了救国,我不能不和他分开。至于孙中山,他是主张暴力革命的,而我是稳健派,我是主张脚踏实地走的。我认为中国与法国、俄国的情况不同,所以我不主张暴力革命,而主张立宪改良,走日本维新的路,较为万全。我并不是没有革命思想,但在方法上有所不同而已。顾亭林说得好: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假如国之不存,还谈什么主义、主张呢!还谈什么国体、政体呢?总之知我罪我,让天下后世批评,我梁启超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已。
梁启超的定则是爱国之心、立宪之志和新民之道,在此定则之下,其见解、行动则是不断流变的,维新保皇——君主立宪——护法民主共和,仿佛三级跳远,助跑之后,他就必然会有一连串的腾挪。现代作家郑振铎在《梁任公先生》一文中对梁启超的多变表示了深深的理解:“他之所以屡变者,无不有他的最坚固的理由,最透彻的见解,最不得已的苦衷。他的最伟大处,最足以表明他的光明磊落的人格处,便是他的善变,他的屡变。”
趣味 1922年梁启超在天津讲演,一开头说:“假如有人问我,你信仰的是什么主义?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问我,你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柢。我生平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总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兴会淋漓,什么悲观咧,厌世咧,这种字眼,我所用的字典里头,可以说完全没有。我所做的事常常失败,但我不仅从成功里感到趣味,就是在失败里也感到趣味。”
他又说:“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零了。”“我觉得天下万事万物都有趣味,只嫌每天二十四小时不能扩充到四十八小时,不够我享用。我忙什么?忙的是我的趣味。”
梁启超对学问最有趣味。他自述:“我每天除了睡觉外,没有一分钟一秒钟不是积极的活动,然而我绝不觉得疲倦,而且很少生病,因为我每天的活动有趣得很,精神上的快乐,补得过物质上的消耗而有余。”
梁启超认为“凡属趣味,我一概都承认它是好的”,但趣味的标准不在道德观念,而必须是“以趣味始,以趣味终”,“劳作、游戏、艺术、学问”都符合趣味主义的条件,赌钱、吃酒、做官之类则非。就他的标准而言,麻将显然也是种“趣味”的游戏。
梁启超在清华讲学时,曾经说过这样一句名言:“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可见,打牌(即麻将)对梁启超的诱惑之大。据说,梁启超的很多社论文章都是在麻将桌上口授而成的。而坊间也有梁启超曾发明三人与五人麻将的玩法,以及他能快速解牌的传说。1919年,梁启超从欧洲回国,有一次,几个学术界的朋友约他某天去讲演,他却说:“你们订的时间我恰好有四人功课。”朋友不解,听他解释后方知,原来,梁启超是约好了麻将局。
长辞 1924年9月,梁启超的妻子李惠仙因病逝世,给他以沉重的打击,身体衰弱得很快,血压不稳,并有便血,几次进出医院,用西医诊治,但效果甚微。
其入室弟子谢国桢看到老师病情日重,遂将自己弟弟的岳父——驰名中华的四大名医之一的萧龙友引荐前来给他诊治。
萧龙友登门诊治两次后,遂改为由谢国桢用信详细函告萧龙友梁的病情,然后由萧龙友对症开出处方寄回。
服用萧龙友开的中药,梁觉神清体爽,颇见功效。但是后来,因梁没有停止读书治学的活动,病情又出现反复。
当谢国桢将梁的实况函告萧龙友后,萧遂复函谢国桢说,梁的病要想治好并不难,但不能光靠药力,俗话说“三分看病七分养”。要想彻底恢复健康,前提是停止劳神费心的工作,读书治学当然是在必禁之列,否则即使是扁鹊再生,华佗降世,也是无能为力的。
没想到,当谢国桢将萧龙友的意见转告梁时,梁并没有采纳萧的意见,竟回答说:“战士死于沙场,学者死于讲坛。”当萧龙友从谢国桢处听到这句话后,一时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叹气,深感无可奈何。
1929年1月19日,梁启超——这位信奉应像死在沙场上的战士一样的大学者,在京与世长辞,死在毕生致力的学术研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