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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隐帆匿楫搏沧浪

以后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重华从浅寐中惊醒,揉了揉额角,便听到静谧的殿外忽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踩在薄雪积成的冰壳上,发出脆裂声响。

两仪殿外,头戴避雪斗笠的身影微微抬手示意,身畔两名手执琉璃风灯的侍从便不再跟进,远远停在了百米外的重檐阴影里。

来人推开殿门闪身而入,摘下蓑笠伏地行了叩拜之礼,再看时却是一张极年轻英武的面孔。

只是这张脸自摘下遮面斗笠后便一直紧锁着眉头,隐有心神不定之色,对答之间也不似往常爽利。

皇帝皱了皱眉,带着几许探究道:“岐扬你今儿到底怎么了?东拉西扯这半天,又字字句句心不在焉。”

“陛下……臣有一虑,尚不知当不当讲。”

重华将面前摊开的奏章合起随手搁过一旁:“你若不知当不当说,便不应在心神未定时前来。既然来了,就早该知道逃不过朕的眼睛。什么事,说。”

“是。臣听闻怀南王忽染风寒的消息,说是恐明日病重不能随驾出京。”

重华听罢,唇角轻佻,将手中笔杆在指间转了几轮:“……忽染风寒么,这风寒回回都来得正是时候。若没记错,自先帝驾崩,其后每一年的皇家巡猎,他不是偶患恶疾便是忽染风寒。”

“臣斗胆,怀南王此举实在太过轻狂,明摆着不把皇上您……放在眼里。”

重华浅笑一声:“呵,这倒罢了。表皇兄向来眼高于顶,世人能被他放进眼里的本也没几个。只是此次春猎不比往常,太后这一向身子不大牢靠,赤鹿又已三年苦寻不得。为着这六十大寿所献祥瑞,筹备了整整一冬,也不知费尽多少周折。”

“皇上……卑职担忧的不是太后的赤鹿,而是,那位若再称病不去,御刀宿的人该如何行事?若还按原计划部署,岂不落了刻意?”

“巡猎不比马球宴饮,猎场刀光剑影重兵云集,如此是非之地,不愿沾惹本也算人之常情。不过,这场好戏若少了朕这位英姿天纵的表皇兄,实在无趣得很。朕已传令下去,我朝以孝行天下表率万民,赤鹿势在必得。为不惊扰灵兽,令上天以感赤诚,明日巡猎之时,将御前所有随军近侍再撤去一半。”

“皇上!这……这可怎么使得,御前侍卫本就有大半是太后的人,再撤去一半,我们的人还能剩多少尚不好说,皇上的安危要如何保全?更何况,即便如此,怀南王恐也还是不会轻易改变主意。皇上请三思。”

一阵冷风穿荡而过,将殿内的烛火压得更暗了几分。座上天子的面容越发模糊不清,只有声音还是一贯和缓无波的平静:“你也知道如今御前大半是太后安插的人手,有和没有区别不大。若真落到须要靠这些人来护驾,那朕离身首异处想也不远了。有御刀宿的人暗中跟着足矣,撤去这些碍手碍脚的东西,于太后那边也可放心,更少些掣肘。”

顿了顿,又道:“今日司天台少监来报,说是赤鹿主火,当从离位,必往南寻之。但还需一位五行属金命格贵重的皇亲随行,以金克火,方能手到擒来。朕已命他将这话向太后跟前报去了,至于表皇兄究竟去是不去,自有老太后替咱们操心。”

年轻的护军统领闻言,神色一松,旋即斩钉截铁回道:“皇上运筹帷幄,是臣多虑。臣今夜半步未曾稍离营房,更未曾见过皇上。”

重华从条案后起身,拨开阶前的珠帘走出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来都来了,陪朕略逛一回吧。”

自两仪殿后穿出,沿东行约莫三箭之地,再经过一所废弃宫室,便寻到了那处荒旷的庭院。

这原是一所与歌乐南府御园相连的轩馆,因先帝于丝竹雅乐之道向来不大在意,宫中蓄养姬人不多,都聚在紧挨掖庭的宫室教习。几经迁改后,这处便荒疏了下来,渐渐连宫人也都不大踏足,更不需说扫洒修整。是以花木萧疏,荒草及膝。月洞门上依稀能辨几笔残旧的牌匾,上书空桑台。

雪后清明的月色遍照在庭中唯一一棵参天古木上。那是一棵雌银杏,据说自重华登基那年被从一处偏僻行宫移栽而来。已看不出多少年岁,只见枝干虬屈,已有拏云攫石之姿,虽承霜雪,仍亭亭如盖。

重华伸手略拨开脚边乱草,一径朝那树走去。边行边道:“有日子没过来了,这杂草长得倒快比人还高。岐扬,朕记得上次带你来这儿,还是……”

名唤岐扬的年轻统领接着应道:“回皇上,是去岁仲秋。”

“唔……对,去岁仲秋。时日过得真快啊,转眼又是一年春。朕小的时候,总嫌宫中岁月漫漫,每平安度过一天,便似熬过一年。自从有了这树,却再没闲工夫去计较日夜长短,但凡来看它,总是一般的枝繁叶茂,仿佛再长的日子,在它面前也算不得什么了。”

岐扬是重华还在做皇子时便从宗室少年中千挑万选出来贴身护卫的近臣,原为朱衣近侍十八子之一,算是与皇子一处长大,同游共息,须臾不离。直到新君继位后,才接掌了羽林卫统领的重职,更恩准其可随身携带兵刃行走于内廷。

他素知重华平日里性子谦和沉敛,叫人轻易摸不清心中所想。唯有在四下无人时,方能显出少许轻松自在。因此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接话,却也明白此时此刻,这孤独的年轻帝王并不需要旁人多言,自己只需静静地相随左右即可。

长年贴身护卫之职使他养成时刻警觉的习惯,从未稍忘,就算在这样荒无人烟的所在,也始终暗自凝神,默默关注着周遭的一切,将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不多时,重华已走到那巨大的银杏跟前,正打算倚着树干席地坐下,忽见身旁草丛无风而动,不知何物贴着玄色衣袍“嗖”地掠过。

“皇上当心!”岐扬长剑应声出鞘,剑身映着月色划出一线银光,眼看就要往重华脚边刺去,却在下一刻被生生止住。

重华弯下腰,从草间拎出一只长尾雉来,淡淡笑着在岐扬面前晃了晃,一扬手远远丢开:“这就是你那刺客。哎,你说你老这么绷着,不嫌累么?”

岐扬呼地松一口气,回鞘收了剑,面上仍不见半分松懈:“臣世受皇恩,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便这次虚惊一场,不代表每次都有机会从敌人的埋伏中靠侥幸逢凶化吉。”

说话间,重华已扫出树根下一块还算干净的青石闲闲坐定。

“岐扬,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有一回,朕执意命你随朕一起从国子监逃学去御花园捉蛐蛐的事儿么?”

岐扬随步侍立在侧,一手仍旧扶着剑柄须臾不离,听重华提起童年旧事,紧绷的脸也不免现出一丝轻松笑容:“当然记得。臣一时贪玩便忘了时辰,后来被长孙太傅一状告到御前,倒连累皇上挨了十数板子杖责。”

“什么连累,本来便是朕迫你一同逃的学,你苦劝不成,好歹并未因此多担干系。你原对父皇说是你一时贪玩心起调唆着朕,想独自承了责罚,不料父皇未肯偏信。”

岐扬搔了搔额角:“都怪臣太愚笨,撒个谎也撒不圆。”

“那日父皇对朕说:‘你知道为什么朕不罚岐扬,却定要罚你吗。你是朕的儿子,是大渊唯一的储君。朕要你明白,你的一举一动,都不可恣意妄行。因为你比岐扬,比任何人都更不能有轻率犯错的机会。”

“先帝对皇上虽过于严苛,也是一片苦心。”

月影悄移,夜风卷起满树枝条窸窣。重华仰头望了一回,像是在对着冥冥中已经逝去的先灵喃喃自语:“是啊。每站得高一分,意味着你比别人更少去几分犯错的机会。若是个平民百姓,做错便做错了,大不了重新来过便是。但朕若做错了,就会有很多人因此而流血甚至死去。而朕也可能,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

“皇上可是还在担忧……明日的春猎?”

岐扬当即单膝跪地,拱手誓道:“请皇上务必宽心,此行计划周密,百无一疏。臣与御刀宿两百死士,定拼死护卫皇上周全,区区怀南王,实不足为惧。”

重华静静看着岐扬年轻的面庞,那双自童年起便无比熟悉的、清澈忠诚的眼睛,此刻也正坚定地望着他。他忽俯身在岐扬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拍拍岐扬的肩头令他起身。

岐扬面上乍然之色尚未来得及褪去,几乎忘了站起来,脑中还回响着方才那句石破天惊般的耳语:“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朕要的,从来就不是怀南王。”

重华已起身临风而立,伸出手去细细抚摸着粗粝的树干,一寸一寸,非常缓慢而仔细,仿佛在感知着并不存在的温度。

“殷红莫问何因染,瑶台一别未言痴。太后当年所言不差,这株银杏,果真长得越发枝繁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