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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刀兵摧折紫蟒寒(二)

乌仑野南接驩州,紧挨着南部六郡,地势相对平坦,林木多为红松云杉,笔直高耸疏落有致,视野亦算得上开阔。按司天台的说法,确是獐鹿虫豸之流出没的所在。

大片杂沓的蹄印自拐入林木渐密处,便分成数股逐渐隐没。地上常年堆积着数十寸高的落叶腐植,层层积厚,越发难以辨识踪迹。天光穿过浓密的松针缝隙,形成束束光柱透洒而下,更显幽暗莫测。一切看起来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山野茂林模样,却又总有点什么说不上来的怪异。

今日的红松林确实平静得不同以往。

潮湿的空气仿佛凝固在当下,连半丝风也无。只有一波又一波浓郁的血腥气缓慢而滞重地弥漫开来,越来越重,令人闻之欲呕。奇怪的是,整片林子还是安静得如同被倒扣在一口巨大的铜锅底下,没有声音。

没有战马嘶鸣,没有人语呼喝,没有野兽负伤后的沉咽吼叫,甚至也没有兵器相击的铿锵之声。什么都没有。这片红松林仿佛悄无声息吞没了所有。大张旗鼓驱驰而入的数百人马,连一片衣角都不存。剩下的只是不断腥腐翻涌的血腥和漫无边际的诡异凶氛。

直到循着潺潺流水的隐约响动行至一处山溪,才看见早已被染成殷虹的溪水顺流而下,黏稠得化不开般。他俯下身掬了一捧放在鼻端闻嗅,是人血。

再沿溪畔朝上游寻去,沿途开始出现凌乱散落的尸身。肢体残缺,形态各异,有和尚,也有随王驾出猎的御前侍卫服色。四周树干上遍布刀砍剑刺的新鲜斑驳,溢出蜜色松胶,散发着辛辣刺鼻的松香之气,和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可见此处必然有过一场短兵相接的恶战。

将横七竖八的尸体粗略数数,足有上百具之多。难怪没有声音,他们都死光了。

随意捡起一把尸体旁遗落的长剑当作拐杖拄地,支撑受伤的右腿,继续蹒跚地向前走去。

他走得很快,但很小心。尽量将身形隐藏在溪流岸边丛生的藤蔓疏影中,身上染了血的青布衣衫几乎同绿荫融为一体。

不知走了多久,约莫两三箭地的脚程过后,忽然听得密林深处爆发出一阵夜枭般桀桀怪笑,惊起大片飞鸟。鸟群扑棱着翅膀窜入云际,本来便幽微不明的几线天光被鸟翼遮蔽,霎时更暗下去几分。

他躬下身子缓缓朝鸟群起落的方向摸过去。

那是一块密林中较为宽阔的凹地,已经被无数落叶枯枝填平,古树垂下的根须盘曲错节,长满了层层滑腻苍苔。

凹地边沿,一个身着玄色五爪金龙纹箭袖铠甲的身影正趴伏着,试图用双臂支撑身体从这浅浅的沟壑中爬起,向溪流挪去。然而这个简单的动作此刻显得如此艰难——他的整个后背上足足插满了五支箭,随着呼吸动作一起一伏,远看去就像只负伤垂死的硕大刺猬。

那些尚露在体外半截的箭身并不是军中寻常可见的铁杆,而是可将浮屠重甲击破的青铜重箭。四棱箭镞穿过了甲胄上象征天子的龙纹雕饰,直透龙睛再深深扎进皮肉,血水沿着箭头上的放血槽汩汩涌出。

这样的箭,世上仅还余有十支,乃是当年为白帝御用神兵反曲龙舌弓所配,等闲弓弩根本拉它不动。

而眼下它们被射在了大渊新一任君王的铠甲上。

手持龙舌弓的弑君者正端着第六根箭拉满弓弦亦步亦趋紧跟身后,停在了数步之遥的地方。

他没有回头,一心一意地朝着溪边爬去。人未至,身上涌出的鲜血已先他一步汇入了奔流的山溪之中。

一阵短促的狞笑再次响起。那张被快意扭曲的笑脸被溅上了几抹不知是别人还是自己的血痕,一贯谦卑恭顺的神情早已荡然无存,似乎沉浸在猫儿戏弄耗子的乐趣中,对这残忍的快慰很是享受。

尽管已是孑然一身,本来华贵精致的银蟒紫袍也在刚刚平息下来的那场恶斗中撕成片缕,但怀南王此刻仍激动兴奋不已。

他手中端着无坚不摧的弓弩,正对准了匍匐在地毫无还手之力的皇帝。这幻想了多年的一幕,终于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现在眼前。长久的忍耐、不甘,烈焰噬心般的嫉恨与痛苦,都化作一支支利箭被亲手狠狠射进了面前这始作俑者的身体。

他才是最终的胜者。他从来都是先发而赢的那个。唯一的,不容篡改窃夺。

一边想着,一边又慢悠悠将手中铜箭射出,漫不经心得仿佛另一种嘲笑。因刻意未发重力,箭只能击破甲胄入体,一时半刻还不至于当场毙命。

怎舍得让重华如此轻易地死去?他还没享受够将已成为笼中困兽的皇帝踏在脚下步步猎杀的快感。

怀南王感受着翻涌的热血一股股涌入滚烫的额头,连声音都不受控制地略带颤抖起来:“快爬呀!怎么不爬了?好表弟,你那素日里装腔作势的威风八面这会儿都到哪去了?怎么,连站都站不起来?哈……哈哈!快看哪,我大渊的当朝天子,就这么像条狗一样浑身泥水赖在地上打滚,成何体统?本王救驾来迟,这就帮你一把!”

紧接着又是一支重箭“嗖”的一声射入爬行的身影腿间,正中后膝窝。这一下却是使上了七八成劲力,当即把那条腿钉入泥地,再也不得挪动分毫。本已伤痕累累的躯体猛然再受重创,当即一口血沫喷出,将身前大片深碧苔藓染成黑色。

“你为什么不说话?嗯?怎不再唤人前来救驾?你那条忠心护主的走狗万岐扬呢?不知方才林中被砍成肉泥的哪一具尸体是他?若日后还能翻找得出来,本王定将那残肢赏了你,也好成全你俩主仆一场的恩义,你说好不好?”

被钉在离溪水几步之遥处的身影粗重地喘息着,仍旧不发一言,只是不时咯出几口鲜血,显然已快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分。

怀南王的挑衅丝毫得不到回应,更加恼羞成怒,状若癫狂:“你!为什么不!说!话!是觉得本王不配和你说话吗?!我知道,我知道你从小看不起我,从来都只会摆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傲慢德性,让人恨不得撕烂你那张恶心的脸!可你又有什么了不起,有哪点好值得骄傲?你不过是被从宫外头抱回来的野……”

话未骂完,冷不防身后一把熟悉的嗓子乍然响起,声音虽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与威严:“他当然不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