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凉风骤起青萍末(一)
自瑶光告诫过清让“近日街市恐将不大太平”后,未出半月,一向繁荣升平的宛京果然变得动荡起来。
声势浩大的游猎刚一结束,紧接着便迎来国丧。太后亡故得如此突然,举朝上下对此心怀惴惴却又只能讳莫如深。
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现而今当朝天子虽未换,明眼人却都能嗅出时移世易的危险气息。萧太后与怀南王这两大势力骤然倒台,必然伴随着一场洗骨伐髓的更迭来临。毕竟,年轻皇帝的手段大家都已经见识到了,重华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他要重整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朝廷,掌握实至名归的无上权力。
这场博弈的结果导致朝中官员的升迁贬黜一时间都变得异常频繁。那些当年高调追随太后亲王的棋子们,或明升暗降,或被寻个由头远远地贬黜发配戍边,空出的实缺则由重华亲自遴选指派的人手替换。
随着皇帝势如雷霆的清除异己,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片风声鹤唳。仿佛突然便冒出许多身着重甲手持利刃的羽林卫骑兵,一队紧跟着一队,来去如风。许多原本煊赫一时的府邸转眼便被查抄殆尽,昨日还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如同秋后的蚂蚱般噤若寒蝉,颤抖着被镣铐加身,在众目睽睽下牵走投进大狱。
没人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将是谁家朱门绣户,下一个荣升的又是哪一个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官吏。百姓们对此自有一种市井的豁达态度,有热闹便挤着看一场,看完归家关上门稍感慨议论两句便也丢开不提,反正第二日又会有新的谈资。
清让因谨遵师父叮嘱,除去日常用度需得出门采买,平日便都待在小院读书练剑,两耳不闻窗外事。瑶光也极少出摊,闲来不过窗下推演几把卦象自娱,似乎丝毫也不关心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唯有太后出殡大葬的那天,清让夜半起身,发现一向滴酒不沾且将杯中物斥之为“移人心智消磨性情”的瑶光,正独自坐在院中那颗老槐树下,手里提一瓮街市里寻常可见的竹叶青,一口一口慢慢喝着。
很快一整坛酒便见了底,瑶光见再也倒不出涓滴,随手一抛,那土褐色陶瓮便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打个转儿落在院子一角的石桌边沿。轻微的叩击声干脆利落,停得稳稳当当。可见使力之人分寸拿捏稳妥,丝毫不见醉意。
清让从来不知他师父竟有如此酒量,咋舌之余,也隐约意识到此刻还是不要上前打扰的好。却左右放心不下,遂屏息藏在门后再看了一会儿。
瑶光喝完了酒,仍旧端坐于院中,一头漆黑发丝被随意披散下来垂落肩背,只用一根布条略挑了几束松松挽系在脑后。身着月白粗布长衫的背影消磨在北国早春的夜色里,越发显得单薄峻峭,静默中又添了几许萧寒。
过了许久,在清让几乎撑不住瞌睡将要折返回房时,却见瑶光忽然伸出右掌缓慢而迟疑地往自己膝上抚去。
清让记得瑶光曾有一次说起过他的腿疾,皆系早年遭受重伤所致,自膝盖以下全无知觉。至于原因,则被含糊一语草草带过,此后也不愿再提。
待清让回过神来,却发现瑶光的动作已经由轻转急,轻抚变成了掌击,皮肉与衣衫的摩擦之声在静夜听来尤为突兀。再后来,原本摊开的手掌也卷握成拳,一下一下往关节处锤击下去。虽然明知他不会有任何痛感,清让还是紧张起来,本来快放下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
没有痛感,不代表不会受伤。
瑶光长年屈坐轮椅,身形在成年男子中略显得瘦削单薄,但因刻苦勤练的缘故,手臂与肩背的力量向来极为强韧,且能做到收放自如,非寻常人可及。他这样突然大力锤击失去知觉的关节,毫不顾惜那原本是自己的血肉之躯,自然令清让震惊担忧,一时倒顾不上疑惑。
就在清让拼着挨上一顿责罚打算冲上前去阻止时,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传来。两人都在此刻停顿了一霎。瑶光对着被掌力挫破的粗布长衫,垂首凝望一回,终于止住动作。几乎是与此同时,又恢复了最初寂然独坐的姿态。这一次的静坐仿佛更为漫长,直要挨延至启明初晓的时分里去。
清让久等未见异状,才又悄然折回房中睡下,被褥都已彻底凉透。
次日晨起,清让睁着困倦的双眼到院中练剑时,发现石桌上的酒瓮早不见了踪影。瑶光换了一袭淡青葛衣,正一手持卷闲坐在檐下边看书边晒太阳,面上是一贯风平浪静又略带着几分邪气的玩世神情。这让清让几乎以为昨夜所见的一切其实从未发生,只是半段无始无终的迷离梦魇。
而那一瞬短暂失控的场景,他在后来漫长的时日里确实再也未曾窥见过。
就在宛京的动荡好不容易进入尾声时,一张皇榜让满城臣民重又沸腾起来。
这日大早,清让揣了数枚铜钱前去米市买米粮,却直耽搁到正午方两手空空回转,连衣袖也扯破了半边。进得屋来,清让喘着气给自己倒上杯清茶一饮而尽,才调匀了呼吸将街市的所见所闻说与他师父知悉。
原来之前据说被牵扯进一桩行刺公案而一夕沦为阶下囚的怀南王,将要在次日被提到宛京最繁华的米市街口公审定罪。
寻常百姓无事也常去米市口围观朝廷公示的行刑斩首,不过图一场热闹,见的多是些打家劫舍作奸犯科的流民草寇之流。皇亲国戚竟也沦落到需得在万民前定罪,简直闻所未闻。像怀南王这样身份贵重的人物,平日里想要远远望上一眼都是难如登天,更别提亲眼所见其被公审定罪的场面。
是以皇榜刚一张贴出来,整个米市就被满怀着兴奋与好奇的百姓们挤了个水泄不通。交相议论者有之,指指点点者亦有之,消息传得飞快,前一拨人潮尚未散去,又有数不清的人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观望。
整个米市从未聚集过那么多人,摩肩接踵连一寸下脚的地面也寻不出来。那些卖米贩柴的商贩全部撤摊歇业,举家出门看热闹去,清让这一趟自然什么也买不着,连逆着人潮挤出来都颇为费劲,好几次刚要脱身又被混乱的人流给裹回去,原本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竟耗了整个晌午才得还家。
清让稍作歇息,将空空的米袋叠好照旧放回厨下,脑子里仍是方才街口沸反盈天的嘈杂场面,又想起月初偶遇的那一列春猎队伍出巡,竟是什么也没见着。毕竟少年心性,难捺几分好奇,便对着正在树下翻一卷棋谱的瑶光说道:“师父,横竖这两日怕是什么也买不着了,不如……我们明日也去米市观刑?你这一个月都没怎么出门,成日拘在屋里,怕是要闷出病来。”
瑶光双眼始终不离将手中棋谱,此时再翻过一页,颇带几分玩味地闲闲应道:“好啊,去呗。亲政三年之久,‘扫宫’却扫得这样迟。且看看吾皇是要如何来处置他的亲表兄,想来有趣。”
清让知道他这师父性子乖僻,素来不喜热闹人多之地,原对这提议不抱什么指望。谁料瑶光此次竟应得干脆利落,实在大出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