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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狭路相逢还睚眦

府衙待客的雅间暂被收拾出来当作议事堂,小小一间书斋隐在曲径通幽处的尽头。檐下遍植了芭蕉蘅芜,纵是夏来绿意盎然,也镇不住屋内沸反盈天的聒噪。

师徒俩被带至书斋外,用半吊小钱打发了衙役,方隐身在半开的窗下,拨开蕉叶缝隙朝内望去。

只见一清幽雅室,一桌一椅并墙上原本张挂字画的地方现悬着一幅五尺见方的大渊疆域图。三个衣冠迥异高矮胖瘦也各不相同的“能人异士”此刻正集聚一堂,边比划地图边争论着什么。一个拔高了嗓子,另一个便非要声嘶力竭盖过他去,好一顿唾沫横飞,却是相持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男子待要考考那少年,便悄声问他道:“你来说说看,这几个家伙什么路数,纵猜错也无妨。”少年因自幼随师父厮混市井,又被强命着学“看人”看了好几年,察言观色的功夫早已磨出些火候,此刻也不露怯,依言循声探头望去。

不到半盏茶时分,收回身子倚着墙根坐下道:“听声音屋内约莫四五人,尚有被窗角遮住不见其形的。站在外面这三个,左起第一人身量魁伟,短打褂子手足皆束绑带,声最洪亮然讹误百出,只知以气势压人,想是懂几分拳脚的武举落第莽夫之流;中间那位看打扮像是咱们同行,年纪四十上下,干枯瘦削,一双眯缝细眼滴溜乱转左顾右盼,过于活泛却不聚神。难得见缝插针说上几句,都在搅和稀泥,哪头儿都不愿得罪,是根墙头草没什么大主意;最右首是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打扮得有点……有点说不上来的怪,好像把全副身家一股脑儿全披挂在了身上,从纶巾到腰带都新得紧张板正,衣侧露出的裤脚却洗得稀薄。此公瞧人只用鼻孔,说话爱掉书袋,傲慢得很。”

少年摸摸鼻头:“师父,这些就是官府张榜十好几天选出来的能人异士啊?我看,跟天桥底下卖艺的骗子没多大区别。还有个同行呢,也不知他在哪里摆摊数卦来着,当真是冤家路窄。”

年长的男子伸出一指竖在唇间嘘一声轻道:“如此才叫有趣。且听听他们在吵些什么。”

侧耳细听一回,原是那书生提议在桑干河水中下毒,武夫却主张开城诈降,诱敌主力深入再行围歼,才是速战速决的良方,算命的在中间左摇右摆,大家各执一词唾沫横飞。正难分难解之际,忽被窗外传来的一阵清朗笑声打断。

众皆吓了一跳,蓦地收声四下寻去,却听那笑声渐止,紧接着说出一番石破天惊的驳词。由远及近,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

“纵有再厉害的毒药,丢入一汪浩瀚之水,得多大的量才够毒死敌人?姑且就算把全大渊的砒霜全给你弄来投了河,最先毒死的也不会是人。那浮上来的死鱼烂虾难道还不足令敌军引以为惕?一河腥臭死水换作你会毫无顾忌张口就喝?几个糊涂人,不过街头多听了几回书,便敢来此胡乱卖弄,简直贻笑大方!”

那语声不疾不徐,落落铿锵,从窗下绕到正门,随着吱呀一声门扉开合,终停在了议事堂前的三尺石屏之后。

最先跳脚的竟是那看似唯唯诺诺的神棍,当下挽起袖管骂将起来:“何人如此大胆!不先行通报便敢擅闯,惊吓了大人们可怎生了得!究竟眼里还有没有个尊卑上下了?速速滚出来磕头认罪,躲在门后装神弄鬼算什么本事?!”

说是“大人们”,事实上府尹并没那等闲工夫在此与这一干人等胡混,不过留了个主簿下来从权处事。那主簿倒也经见过几分世面,此刻从隐身的帘幕后踱步出来,一挥手止住了算命的聒噪,清了清嗓子,虽是未发一言,屋内的气氛顿时凝肃了几分。

随着一阵木轮滚动,屏风后的男子推了轮椅从石屏后移至中堂,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那面目青涩的少年。

“见过大人,小人腿脚不便,未能跪拜,还望大人恕罪。”那少年听他师父如此说,不待吩咐便即跪下行了以民拜官三叩首之礼。

那主簿双手拢在袖中,眯起一双精刮的三角眼将他俩上下打量好几轮,沉吟半晌方缓缓问道:“你就是那个私揭了皇榜的大胆狂徒?听说,还是一介布衣之身,并未取得过功名?”

“回大人,揭皇榜的正是小人。此番为解涿鹿之困而来,绝非戏言。”

这一番对答着落在众人耳中,紧接着按捺不住的便是那武夫。少年所猜八九不离十,此公年纪三十上下,天生一股蛮力可惜大字亦不识得几个,武举落第后便投了个镖局讨生活。因觉大材小用无处施展,整日郁郁,多灌个几杯便满大街打架闹事,原是进出公堂的常客,与众衙役混得脸熟,都还算有几分面上交情。此番见朝廷招贤纳士,那做梦都要发财做官的心思痒痒得止也止不住,再不肯放过这天赐良机,遂打点了上下好容易放将进来。

武夫此刻双手叉腰,铁塔般堵在男子面前,声如洪钟斥道:“瘦得鸡崽儿似的残废,口气也忒大了些!信不信爷我一个手指头就能把你那细胳膊撅折喽?!你倒是说说,爷的法子又有哪里不妥?待要说不上来,休怪爷拳脚无情!”

那少年听得皱眉,早捏紧了拳头上前一步欲挡在他师父跟前,却被男子生生拽住。

“这位……咳……这位壮士,你那诈降投诚的法子原也没什么不妥,只是在下仍需请教,涿鹿城中现可用之兵尚还有多少,青壮男子几何?妇孺老幼几何?剩余粮草可供支撑多久?而西北叛军正不断扩充人马,敢问其一日攻城几番?所用战术为何?每次折损多少人马?”

武夫乍被问住,不住偷眼往那墙上布防图中看去,看了半天却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口中喃喃道:“这个……这个……据说……约莫……城中约莫还有那么……四五千众?”

男子仰起遮在木刻面具后的脸,目光坦坦然逼视高于自己半个身子的铁塔:“一问而三不知,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值此敌强我弱,招架尚且困难,援兵一日不到,哪里还分得出余力去犯必败之险?守城将士浴血奋战,只为多抵挡一刻便保得一刻全城上下免遭涂炭,你却敢在此信口轻言开城,是置全城百姓生死存亡于不顾。可知城门打开容易要再关上便难如登天,一旦诈降变成了真降,就是不战而败,将护卫京畿的重地拱手让得漂亮!壮士纵有三头六臂,可担待得起里通叛国的罪名?”

男子一言,字字掷地有声,三个“能人异士”一时应对不暇,秀才勉力撑起一口气来反唇相诘道:“那个……那个前线战事激烈,一日之间便多有变数,这些细处我们固然不能尽知,难得你便清楚么?你……你到底谁呀?”

“区区在下不才,一介布衣草民,白瑶光。您三位博学鸿儒各有所长,这加在一块真不输现世诸葛。一番谋策精巧,八窍俱已通了七窍,实教人五体投地得很。失礼之处,还望担待。”

算命的为捞回几许薄面,接上话头欲顺梯而下:“哪里哪里,咱几个虽不才,也都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心忧戍国,在此互相切磋罢了……”

话未说完,被秀才愤而打断:“你老糊涂了不成!没听出这臭小子骂人呐!说咱们三个都是臭皮匠,一窍不通!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方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脸色一变,只消面面相觑一眼,立时便同仇敌忾,一致调转矛头对准了来人。

瑶光在秀才跨前一步逼来时,便已抬起袖子挡在脸前。此刻待他说完,方不紧不慢地放下胳膊,捏起衣袖看了看四散溅落其上的唾沫星子,摇头叹道:“子曰‘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可见有些斯文,便只配是用来扫地的。”

秀才气得头顶都快冒出青烟,还欲再辩时,被一直沉默在旁听着他几个唇枪舌剑的主簿喝住:“行了!都给本官闭嘴,吵吵闹闹成什么样子!”

又一指那不速而来的男子:“你,可知胡乱揭取皇榜蒙混欺君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便算你嘴皮子利索几分,于大事并无裨益。撒野也要先掂掂自己斤两,在本官面前,怎敢如此口出狂言?”

男子合手作一深揖,忽换上副甚是恭敬的形容来回道:“大人息怒,且恕小人一时卖弄之罪,多有唐突不胜惶恐。然小人此番不仅为献保城之策而来,更有一桩于公门大有益处的要事需回禀大人定夺,不知能否斗胆请大人屈尊赐幸,借过一步说话?若大人听过后觉得不妥,再降罪惩处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