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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折戟荡波谲 得窥云中诡

涿鹿此城背山面水地势开阔,几乎全是平川沃野。背靠其东的长丘山,山脉走向和缓,由南向北徐徐伸展开来,使一城坐落其中呈环抱之势。那与城郭相接处,尚有大片蓊郁林子。

自进了密林,瑶光却一改前路奔忙之态,速度越发慢了下来。正午时分本该是天地间阴阳调和万物喧腾的辰光,树丛之间却一反常态静得怕人,连鸟鸣都听不见半声,只有清让在前头不断揪扯开沿途绊脚的枯藤杂草,发出阵阵扑簌之声。小满在深林之中跋涉一向比之平地更如鱼得水,早不知一溜烟奔窜到哪儿去了。

清让一边奋力开路一边回头问道:“师父,你不是一路上急着紧赶慢赶要往那城中去,怎么这会儿近在咫尺反倒选了条这么周折的山路来绕远?”

瑶光推着轮椅行进艰难,气息仍旧调得均匀,未见喘息,略沉思一回应道:“围城日久,大路凶险必然靠近不得,便是守城护卫亦成了惊弓之鸟的多,城门早就关得铁桶一般,定不会轻易打开放人出入。我在想,要如何才能顺利进到城中。”

这一路之始,从揭皇榜,贿执录,主簿面前舌战那一群废物点心,再到设计梁员外为官府巧取豪夺,最后若非心无贪念,便险些命丧在那昏官乱棍之下,好容易才得启程,沿途还需受尽那两名衙役嫌弃刁难。本来寻常一段不过数百里的路途,对他们师徒俩而言却需费尽多少心思曲折。便是披星戴月赶到了,如何登堂入室仍是个问题。念及此,清让一时也只得默然。

师父原一早便跟他说过,他两个漂泊伶仃一身孤苦,布衣草民更是万万人之下的言轻微贱,每要往上腾挪出半步,都需比旁人经受更多的艰险挣扎。管他哪朝哪代,人都分个三六九等,公侯将相自不必说,其余众生罔罔,三分是命不可逆,三分是运尤可拼,剩下的,端看各人天分筹谋罢了。

但清让自幼心性淳和,山野的饥寒日子耐得,清贫间一蔬一饭也不觉寡味。终究他除了每日勤学苦练那些根本不知用在何处的医道剑术,并不知晓除了数卦谋生外,别的日子究竟是怎生模样。只要能跟在师父身边,休戚与共携手进退,纵然被猛地一下推入这光怪陆离万丈红尘,亦不觉得有何大的不妥。

正闷头胡思乱想间,忽觉腿上一热,低头看时原是小满不知何时已跑了回来,正一口叼住他半个裤腿拼命往前拽着,喉中呜呜作声。

显见得前方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先行探路的小满才会如此急着扯他去看个究竟。

清让与瑶光对视一眼,见师父用手势令小满继续在前带路,又吩咐脚下动静更放轻些,朝那密林深寂处寻去。因多加了小心的缘故,百余米山路披荆斩棘走了多半炷香时辰,终在一处浅浅山谷前停住。

那山谷旁的坡道不高,通共只得四五米,灌木丛生,已可闻其下山溪流水之潺潺。

清让躬下腰匍匐着再往前挪了数米,藏身在浓密灌木枝条之后,透过缝隙便被血光四溅的一幕撞入眼目。赶忙用双手紧捂住嘴,才强忍着未惊呼出声。

只见溪水旁横七竖八躺着二三十具尸体和战马残肢,死者均目龇欲裂,惨状狰狞。有的浑身被砍得血葫芦般已不成人形,有的临死还紧紧相扣难解难分,保持着僵持缠斗的姿势。这些死尸中有身着大渊军中五色服的轻骑兵(跟古老的阴阳兵法有关),亦有不少身披玄铁锁子甲的西戎腰刀盾手,两队人马数量大致相当,可见是在密林谷地遭遇激战,短兵相接一场的结果。

太守之子所言非虚,每一队被派出求援的人马,都避不过敌军天罗地网般的埋伏,均在离城不过十数里处便惨遭截杀。

而这场杀戮显然并未结束。

三名浑身是血的西北残兵正摇摇晃晃从乱石堆后站起,其中一人兵器已失,遂从地上胡乱捡起一块卵石,另外的两人受伤较轻,各自手持一柄兽头环首长刀。三人相护搀扶着,朝溪边犹自挣扎难以起身的两名大渊兵士走去,口中狞笑作声。

瑶光俯身在一丛铁蒺藜后面,越看越皱眉,用唇语问清让道:“这些人,你有把握解决几个?”

清让咬着唇又伸过头去细探一回。多寡分明。对方能动武者尚有三人,而这边厢,仅剩的两名兵士均已身负重伤,虽一时半刻不会有性命之危,却连支起身子都嫌勉强,全加起来恐怕连半个人也顶不上。就算小满能牵绊住其一,剩下他和师父,却还需面对两个杀红了眼的敌寇。

略思索,打着手势回道:“以一敌两,勉力为之,七成胜算。”

瑶光将之前从沈载舟身上搜出来的那把匕首交给清让:“攻其下盘,见机行事。”

清让伸出手去缓缓接过那匕首,动作略有迟疑。瑶光当即知他心中所想,反手在他掌心一捏,宽慰道:“不必伤人性命,只需想法子挑断其脚筋即可。”

瑶光平素管束极严,向来不许他与人冲突生事。所以清让虽多年习艺在身,终究未曾有过多少实际对敌的经验。却没想到第一次真正空手白刃地缠斗,就是生死相搏。同寻常在街头巷尾戏弄地痞混混不同,这次他面对的,是训练有素杀人如同切菜的西北悍兵。整个过程其实他已经不大记得清楚,即便事后如何勉力回想,都只剩下些混沌交织的画面,其余俱是一片空白。

他只依稀记得小满如同一道白光从坡道凌空跃下,直取一敌咽喉。原来腥热的人血被迫从身体里涌出时,可以喷得那么高,那么久。血水如箭,直直地朝空中蹿射出去,再四下崩洒开来,又像是除夕年节时炸碎在皇城天幕下的烟花火。

紧接着他趁乱冲了出去。支离破碎的风声。狼嚎声。粗重的呼吸声。刀砍在乱石上崩淬的火星子。灰的石,青的草,红的血不停飞旋转换在眼前。他根本顾不上胆寒,也来不及一一回想平日里反复练习到睡熟了也不会忘记的招式,只凭本能挥动着手中的匕首,削砍,格挡,刺出。

腰刀盾手在军中向来是持重盾护在方阵两翼的重步兵,个个身量魁伟高大,膂力更是非同小可,能一手持盾一手将沉甸甸的环首大刀砍得虎虎生风。侥幸的是看这两人手中之刀并非重达数钧的将领兵器,想来不过普通兵士之流。(古时衡器,分为铢、两、斤、钧、石五种,进位制24铢为一两;16两为1斤;30斤等同一钧;4钧等于一石。小兵的刀2斤左右,普通将领持刀可达五斤。)

此二敌悍勇有余,只惜变通不足,且兼身上有伤更拖累得行动笨重了几分,被清让仗着身形灵巧,堪堪避过数轮大刀阔斧的猛砍。但清让初次对敌,毕竟过于谨慎拘泥,也未讨着多少便宜,不过使匕首在对方不着紧的地方划上数道口子罢了。如此一来,倒更激得他俩如被虫虻叮咬不休的蛮牛,越发暴怒焦躁,一前一后步步紧逼,眼见便要形成两相夹击之势。

清让既得瞻前又需顾后,只苦于不能寻出时机突出重围,渐渐便落了下风。正左右腾挪间,冷不防一双膝窝被石子击中,两腿酸麻便禁不住跪倒下去,身子重心不稳向后一仰,几乎与此同时,眼前白光一晃,被滴血的刀锋贴着鼻尖削过。阵阵腥风往鼻孔灌进,熏得人头昏脑涨。清让心中突地一跳,电光石火闪念而过,知那石子儿定是师父在背后射出,好教他避过此拦腰一刀。

此时他整个上半身已几乎完全仰倒在地,背心被凹凸不平的碎石硌得生疼,再不敢拖延,当即按瑶光事前的吩咐,就势握紧匕首转圈一抡,便将近在咫尺的一双足筋划断。余下的那敌兵还来不及反应,只顾竖着刀锋朝地上乱捅一气,又被清让就地翻滚避过,爬至其身侧,一匕狠狠扎进脚跟。

惨叫之声震彻山谷,清让听在耳里,比铁梭刮锅还要刺挠心肠,一身白毛汗此时被山风一吹,寒浸浸贴在背脊上,说不出的难受。

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怨怒再按捺不住,又扑上去分别在那两人臂膀处各补了几刀,边扎边喝道:“闭嘴!再叫,再叫一声就让狼咬断你们喉咙!”直到确定其再也无力起身纠缠才作罢。

小满将咬死的尸体拖到一旁,蹭过来用毛茸茸的脑袋不住拱他大腿。清让只能抬起酸痛的左臂,有气无力揪了揪小满颈后浓密的长毛:“你个奸猾小贼,尽知道拣那没拿刀的咬。”

小满嗷呜一声,一双乌黑眼珠滴溜转了半圈,晃荡到溪边咕噜咕噜喝起水来。

这是清让第一次跟比自己强壮不知多少倍的正规军实打实近身相搏,却还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他下不了手。事实上当他回过神来,发现握着匕首的整个右掌都已经僵硬,控制不住地打着颤,过了许久,才能一根根掰开指头将那把匕首从中抠将出来,掌心赫然留下一排红月牙般的指甲血印。

清让稍缓片刻,支起身子重新爬上土坡,帮师父一同将木轮椅推了下来。

瘫倒在浅溪畔的两名大渊兵士早已晕死过去一个,剩下另一人伤势较轻,仍勉力强撑着同清让一起撕下衣袍结成绳索去将那敌人捆个结实,又堵住口舌丢在旁晾着。

瑶光一边拿出药箱给两人略做包扎,一边简单道明身份。这两人果然是被太守派出突围求援的另一支小队,人数不多,只勉强凑得二十骑。那伤得较轻的乃是伍长,率众刚一进树林便遭伏击,队伍被打散,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他二人侥幸被救下。

瑶光将注意力转到十几米外被捆在地上的俘虏身上,见那两人被缚犹自挣扎不休,虽口不能言,四只铜铃大眼仍瞪得血丝暴涨,满是恨意。

伍长被瞪得心头火起,环视散落遍地的同袍尸首残肢,满面悲怆难抑,捡起佩剑要踉跄着扑过去结果了战俘性命。还未挪出两步便被瑶光眼明手快拦住:“此二人现今已是刀俎上的鱼肉,何必操之过急?我看那身披锁子甲的,倒像是个小头领,且问问他知道些什么再作打算不迟。”

伍长愤然一剑戳进地上,狠狠插在石缝间:“公子有所不知,困守孤城这些时日,大大小小也对接了十几仗,城中不是没留下过战俘。怎奈西戎蛮子软硬不吃,别说吐露军情,但凡稍有看管不到时,便觑着空子不是自尽就是聚众哗变。如今城中兵尽粮绝,哪有那许多医药口粮再来养活他们?最后只得全杀了。这活口留也是无用,尽早打发去黄泉,也好为惨死刀下的弟兄们报仇!”

说话间,早又支撑不住,摇摇晃晃跌坐在乱石堆上。

待清让将那两敌俘一手一个揪着领口拖将过来,刚一取出口中所塞布团,便爆出连珠炮般吼骂不绝于耳。西戎人汉话多说不大利索,翻来覆去只一个“杀”字吐得字正腔圆,间或夹杂着古怪的音节,想是羌语。待他俩骂过半盏茶功夫,瑶光听出其中一人汉话貌似更流利些,正是那被挑了一双脚筋的小头领。遂吩咐清让将另一人的嘴重新堵上,清让早被吵得脑瓜嗡嗡发胀,二话不说往布团里裹了块石头便往那厮口中塞得满满当当。

瑶光透过面具冷眼看着那头领道:“西北地处偏蛮,能与汉人多有往来者,不是商贾便是官家。你既能通汉话,想必也是出身一方望族,尚有高堂至亲待你还家,何必冥顽不化,在这荒林野地中枉送了性命?”

那头领啐出一口血沫在地:“我们西戎男儿,没有贪生怕死的孬种!你们汉人有句话,好男儿上了战场,最大的光荣就是被马皮裹着尸首送回家中!我骂的就是你这汉狗瘸子好生卑鄙,只知躲在暗中偷袭,若有胆量放开我,大家光明正大再打一场……”

清让早按捺不住,上去就是一脚:“就你们还好意思说什么光明正大,真是不知羞字怎写!两军交战不杀探报,那你们几次三番截杀涿鹿派出的流星报马又怎么说?!”

“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大丈夫死也不怕,还怕你们严刑逼供不成?!”

瑶光垂目端坐,将难堪入耳的叱骂一字不落听完了,挑了挑眉淡淡道:“你说得对,痛确然是没什么可怕,死也没甚大不了的。然世间最最令人难耐之事,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又侧过头招呼清让弯腰俯就,对其低声耳语一番:“方才来时路上见林子西南方几棵树上结了好些野蜂巢,你且去掏一个来,小心别被蜇了。”

不多时,便见清让脑袋用解下来的外衫裹得只剩眼前一道缝,满身烟熏火燎气地抱着一坨黑黢黢物事跑回来。

瑶光接过硕大的蜂巢递与伍长:“在下腿脚不便,有劳壮士,将他刚才骂人的话逐字用剑刻在身上,前胸后背写不完就接着刻在四肢,再割开蜂巢将伤口用蜜浆细细涂抹均匀了,搁往林中空地,过不了半个时辰,想必便能有所收获。”

这番话刻意说得极慢,一字一句清楚落入那敌俘耳中好教他听个明白。又转过头对他再道:“我是卑鄙的汉人瘸子,有的是卑鄙法子。你听清楚,我想知道的是,你们的藩王究竟从西域讨得多少兵马,每一番攻城时间间隔多久,战术为何,骑兵多少,步兵多少,粮草武器是否充备,多久补充一次?阁下千万慎开尊口,想好了再说。若不是我想听的回答,就免了,省得身上刻不完便得划在脸上,终究不大好看。”

清让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一时惊骇无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师父,欲言又止。

那伍长迟疑了一瞬,依言将敌俘的衣衫战甲扒了个干净,露出累累青紫伤肿的壮硕躯干。他哪里认得多少字,写在纸头的尚无几张,更别说逐句刻在人皮之上,不过提剑在其前胸后背兼四肢等处一气划了个乱七八糟权作泄愤,再涂了蜜丢在空地不提。

过不了半刻,便见林中钻出无数毒虫山蚁,闻香而动,往那涂满了蜜的敌俘身上爬去。毒虫黑麻麻大片蠕动着,往那新划出的伤口里见缝就钻,一层覆过一层,整个身子很快便被盖得只剩个脑袋露在外面,面孔扭曲骇人。

那头领发了疯般满地打滚,往粗糙的石块上撞击磨蹭,每滚过一圈,便在卵石堆上留下大摊黑红相间的虫尸脓血,到了后来,蹭刮而下的除了虫血,便是零碎皮肤。而此举对源源不断涌来的蚁群来说,也不过螳臂当车。山林之中最多的便是虫蚁,一旦咬上便是附骨之疽,毒痒之下,如身坠十八炼狱般难抵难熬,恨不能将浑身的皮都狠狠揭了下来撕个粉碎方才痛快,那滋味比万箭穿心也好过不了多少。眼看挣扎得精疲力尽,喉咙都在惨叫中吼破嘶哑得渐渐发不出声音,仍旧不得解脱。

连方才欲提剑将其杀之而后快的伍长也不忍再看,皱着眉将头偏过一旁。

瑶光见火候差不多,遂叫清让上前再问,若回心转意肯说了,便将其推进溪水冲掉满身的虫蚁以完此刑。

清让勉强往前挪近了两步,一开口,“哇”的一声便吐出来。

这一吐搜肝抖肺,直到呕出清水胆汁。几番激战外加连惊带吓,竟撑不住双腿发软,一下跪倒在地。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清让经见过比眼前这桩刑罚更惨烈万千倍的数不胜数,吐着吐着,便也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