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传统:带着警觉加入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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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尚在过程中的全球化(3)

●那么,到底怎么来看待这件事呢?我个人认为,这种混乱的知识状况,正说明全球化尚在过程中。在这个意义上,恰如大卫·赫尔德(David Held)等人在《全球大转型》(Global Transformations:Politics,Economics and Culture)中所指出的,全球化可被精确地定义为“体现社会关系和贸易在空间组织上的转型(用它们的扩展范围、强度、速度和影响来评价)并产生跨陆、跨地区的流动和活动、相互影响和权力行使网络的一个(或一组)过程”[20]。而由此才可以想见,一方面,正因为它确是一个过程,所以,最早敏感到此一过程的人,就基于英语中global(全球的)这个词根,创造出了globalization(全球化)这个新词,借以摹状、界定和宣传这种趋势;但另一方面,也因为这还只是个过程,所以,它的发展就没有那么均衡,而且无论是哪种新颖的苗头,都仍然有与之相反的倾向纷乱复杂地掺杂其间。换句话说,一方面,这个过程已给人类知识带来了确定的冲击,甚至可以这么说,像《全球化百科全书》这种图书的编纂,足以说明它已经为以往的知识,重新洗过一次牌,打了一个结,或升了一次级;但另一方面,“globalization”一词的全部意思应是各种不同义项的叠加,可以同时用来指称“国际化”、“自由化”、“世界化”、“西化”和“超地域化”。

●以往,学者们面对上述纷乱情况,常会利用排除法来去粗取精。然而我的处理方法却截然不同,因为本人一向认为,如想摹状一个尚且处在过程中的状态,那么,面对各种解释纷然杂陈的乱局,最好利用同等复杂的思维方式,把围绕某一词语的各种义项进行叠加,乃至在历史的发生过程中,进一步寻绎出各义项间的来龙去脉,以便综合起来,而不是非此即彼地对它们进行阐释与应用。这种并列语义而寻找脉络的方法,是我以前自行摸索着多次试用的,比如,我曾用它处理过古代汉语中的“天”字,也曾用它处理过现代汉语中的“国学”一词。尽管我尚未给这种方法想定一个名字,但无论如何,关键的区别却明摆在那里:如果别人是老想用严酷的逻辑,去清洗语词的日常用法,我却宁愿以宽大包容的姿态,从混乱中看出文化史的脉络来,也看出语言在实用中的潜在理由来。

◎我的这种方法,应当和雷蒙·威廉斯《关键词》的方法不同,因为后者的主旨在于透过概念的关节点,来管窥文化共同体的深度发展;而我则反其道而行之,想要假道于文明的曲折进程,去丰富地把握一个词的综合含义。此外,我的这种方法,应当也和《高级牛津英语词典》的做法不同,因为后者只是在进行简单枚举,那些被突兀并列出来的各种词义,好像仅仅是在相互证明着对方的荒谬,或者对方的不可思议,却并没有显出文化发展的脉络,哪怕那历程是偶然和曲折的;而我则想要从那些并列的荒谬中,看出某种人类文化的逻辑,从而在深度的理解中,把这些义项给贯穿起来。[21]

●也许所见略同的是,由罗伯逊和肖尔特主编的《全球化百科全书》,看来运用了类似的方法:他们认为“全球化”这个概念,可以细分为“国际化”、“自由化”、“普遍化”和“星球化”,而由于所有上述四个概念,都指称着对于现有民族——国家框架的超越,它们彼此间就可以重叠与互补。尽管作为一位中国学者,我对他们的这种界定尚持一定的保留,——他们大概是由于身处西方,不太敏感全球化中的“西化”侧面,但无论如何,我赞同他们的基本方法,也即当人们运用“全球化”这个术语的时候,有可能就是同时利用它的多重含义,而又有可能暗中对其中的某一侧面给予了更多的,或者并未自觉到的偏重与强调;正因为这样,当我们倾听有关“全球化”的言说时,就应当仔细地辨析其中的微妙区别,进而向其言说者挑明它。

◎当全球化指国际化时,它指涉的是交易的增长和国家间的相互联系。沿着这些路线,“全球的”概念或多或少地等同于“国际的”(国家之间)和“跨国的”(跨越国家)。在这种设想之下,一个全球化的局势牵涉跨越国家界限的不断流动。在这种宽泛的理解中,衡量全球化的是更大规模的国际间(即跨越边界)的物、观念、投资、信息、微生物、金钱、人及污染物的流动。国家间贸易数量、范围和频率的增长也说明一个地区性的时间和条件会日益影响另一地区的状况。因此,在这一研究方法中,全球化强调更大的国家间的相互依赖。

◎一个更为具体的国际化观念将全球化界定为自由化。从这一在20世纪90年代的经济学家中十分盛行的视角来看,全球化是指消除对国家间跨边界流动的官方限制的规定。换句话说,在国家权威部门减少或消除贸易障碍、对外交换限制、资本控制、国际广播与计算机网络的通讯阻碍及签证要求等措施时,国际交易就会增长,这样全球化就指“开放的”、“自由的”国际市场的产生。

◎将全球化看作普遍化的第三种用法描述一个过程,其中越来越多的事物与经验播散给地球所有居住地上的人们。按照这第三种理解,全球指的是“世界范围的”、“所有地方”。例如当代社会正经历电视台、养牛业、艾滋病、现代性、雷格舞、寿司吧等的全球化,因为这些及无数其他传播到人类的现象正在全球范围内分散。将全球化解释为普遍化的观念经常产生的假设是:一个更加全球性的世界在本质上是文化上倾向于同质的世界。这种论述经常将全球化描述为“西方化”、“美国化”和“麦当劳化”,而其他的观点将全球化解释为具有多种竞争的普遍化倾向的局势。一些学者以这种方式将全球化的特征描述为“文明的冲突”。

◎最后在第四种定义中,星球化的概念将全球化描述为在地球这个整体的层面上展露社会关系的一种倾向。在这种方法中,无论居住在哪里,当人们越来越能够彼此直接联系,全球化就产生了。例如,电话和因特网使横穿星球的通讯成为可能;大陆间弹道导弹促成了贯穿星球的军事联系;气候变化包含横穿星球的生态联系;美元和欧元等货币成为全球性的货币;“人权”和“宇宙飞船地球”的话语深化了横跨星球的意识。这些增长与许多其他横跨星球的联系形成了对社会地理学的重组,以便让“社会”既在全球的平台上又在区域性地带、国家范围及地方领域得以存在。这样,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星球自身成为一个社会场所,大于领土空间并与之不同。实际上由于星球的社会关系比领土地盘、领土距离和疆界更多地由地方、国家和区域性的框架来定义,一些分析学家把跨星球的全球化与去解域化进程联系在一起。[22]

●尽管人们在日常语言中,往往将上述几重义项叠加并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几重定义的重要性在当今语境中就是自动相等的。按照罗伯逊和肖尔特的说法,“全球化的前两个含义(国际化与自由化)在国家领地间根据社会关系的方式而形成”,而“后两种含义则是在全球的范围内形成的”。所以,尽管上述四重定义都涉及对于民族——国家的超越,但“前两种含义仍然将国家单位作为它们主要的参照点”,而后两种含义则“将地理上的坐标方格从领土性的框架转向星球的框架”。由此可以想到,尽管前边谈及的多重义项,在把握全球化的时候都是不可偏废的,然而,唯有“星球化”的这一重义项,才强调了人类横跨星球的空前联系,才构成了某种新型的知识范式。

●总而言之,全球化还处在过程中,还介乎方生方成中。一方面,无论如何,正因为该过程已经发展到了某个临界点,显出了一种确定不移又日益加速的趋势,人们对它的认识,才会从西方化、国际化、世界化,转而发展到了普遍化、全球化,甚至星球化,而且特别强调后者的“社会——地理”性质。可另一方面,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这种趋势毕竟是人类社会的趋势,要由人类这种主体来历史性地接力完成;由此,它就不会像以往所臆想的那样,竟会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也就意味着,这个过程能否最终完成,以及到底朝什么方向完成,除了其他的决定因素之外,还要取决于一代代人类成员的主动选择,其中也可能包括扭转式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