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2)
在抵达太阳系后的整整两个标准日里,这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发现成了舰队中每一个人讨论的话题。我们很快就得知,西格玛分遣队之所以突然改变航向,是因为他们部署在天仓五导航点附近的监听器收到了一个求援信号——这个信号来自一艘赏金使节的勘探飞船,隶属于一支名不见经传的小探险队。你知道赏金使节是干什么的,对吧?就是那些为了拿到邦联外交部的赏金而到处搜索大崩溃前的殖民世界,并用各种手段“劝说”那儿的居民重新加入邦联的家伙。在通常情况下,这种信号会被舰队的人工智能副官归类为低优先级,然后和一份由邦联社会保障部埋单的营救合同一道打包发给离这儿最近的深空救援公司。但这一回,在对求援信号进行了全面分析之后,它却破天荒地直接联系了西格玛分遣队司令部——当然,这么做在理论上是正确的:在第一邦联尚未瓦解、往昔的文明尚未遭受大崩溃的浩劫时,人类的母星就已经以远超殖民世界的科技水平闻名于世。从理论上讲,只有邦联安全舰队才有可能以正确的方式接收那儿的遗留技术,或者从它的敌意之下逃脱。单从理论层面而言,这种思路并没有错,错的仅仅是我们对双方实力对比的判断而已。
不幸的是,在这一点上,我们实在是错得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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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我想你大概注意到了,直到现在为止,我都没有在这个故事里登场——我只是一个西格玛分遣队的乘客,一个身不由己的旁观者。命运裹挟着像我这样的人,就像是激流裹挟着沙砾与碎石,直到我们与死亡不期而遇。
是的,我能活下来纯属侥幸:和另外几十支搭乘邦联舰队调动的维和部队相比,我所在的分队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没有特殊的技艺,没有超出常人的能力,也从未得到任何一名指挥官的赏识,当舰队在那颗曾被称为“谷神星”的硅酸盐大石块附近发现那艘老式飞船时,我之所以会奉命登上穿梭机,仅仅是因为阿兰·林希望这样;而他之所以会在我的上司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仅仅是因为他恰好和我在同一个宿舍区里共处了几个星期。
哦,没错,就是阿兰·林,我之前提到的那个野鸡历史学家。这个来自新潘诺西亚的龅牙矮子,原本和我们一样,不过是搭舰队顺风车的乘客之一,但当我们进入太阳系——或者说,这个理应是太阳系,但看上去却不太像的鬼地方——之后,他就成了舰队司令部的红人。众所周知,对那些打算和大崩溃之前的文明产物打交道的家伙而言,历史学家就像煤矿里的金丝雀一样必不可少。在许多时候,一位恰好拥有某些史料的历史学家可以让那些鲁莽地接近古代遗迹的家伙避开足以致命的危险;而在进行谈判时,这种人——哪怕只是个野鸡大学的教授——更是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言归正传,在舰队进入太阳系的第三个标准日还剩两个小时就要结束时,“莫洛克号”上的一名见习准尉粗暴地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然后带着我走进了指挥舱。
在踏入舱室的一刹那,我惊讶地发现,这支舰队的司令、他的幕僚们和“莫洛克号”的舰长本人已经全都在那儿等着我了。你能想象吗?一群肩章上缀着将星的家伙,等候着一名中尉!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了“受宠若惊”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稍息,中尉。”我的上司毕尔博少校——整个舱室里除我之外级别最低的家伙——瞥了我一眼,然后又把目光投向了阿兰·林,“林教授,您确定这次会谈需要带上卫兵?”
“有备无患嘛,先生。”野鸡历史学家在微笑的同时龇出了那对大龅牙,“众所周知,早在大崩溃之前,地球和近地殖民世界的公民们就已经因为一系列经济与政治纠纷而对居住在其他地方的人类同胞产生了深刻的隔阂,而这也成了他们选择闭关自守的直接原因。除此之外,根据一些可靠性难以确定的二手与三手记录来看,那些孤立主义者对于未经邀请的不速之客——事实上,几乎就是所有进入奥尔特云之内的人——都会优先采取极端手段,而非辨明身份,即便是这样的一艘小船——”
“行了,教授,就依您的。”舰队参谋长抢在这家伙开始另一通长篇大论之前比画了个“到此为止”的手势,然后和其他军官一道把目光转向了我,“沃克中尉?”
“长官?”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叫你来吗?”
“不知道,长官。”我诚实地回答——某些当官的就喜欢在下属面前这么说话,为的是强调他的军衔比你更高、有权比你更早地知道更多东西。
“看看这个。”舰队司令打开一张战术投影屏,把无人侦察机拍下的影像投射到我们面前:一个小小的银色亮点,正在那颗曾经名为“谷神星”的大石块——它在战术投影屏上被特别标上了一个历史悠久的镰刀状符号——的洛希极限周围缓慢地运行着。随着画面逐渐拉近,那个亮点从区区几个像素构成的模糊小球逐渐扩张成一个细长的圆筒状物体,看上去活像两只烟嘴对烟嘴焊在一块的金属烟斗,周围还环绕着一小片某种烟雾似的灰白色东西。
“最初的求救信号就来自这颗矮行星的轨道,来自这架……航天器附近。我们没有发现任何赏金使节的飞船,只在轨道上发现了一些来源不明的金属残片。”舰队参谋之一盯着自己的双手,慢吞吞地说道,“我们暂时还无法确定它到底是一艘飞船,还是一座空间站或者别的什么。但就在四十分钟前,它向我们发来了信息。”
“什么信息?”我问道。
“相当古老的信息,也许是在二十个世纪之前就录制好了的。”历史学家说道,“用来编写这段信息的语言,是一种高度变形的日耳曼语的变种,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近地殖民区通用英语’。当然,现在的邦联标准口语和它其实有着相同的来源,但二者之间的差距已经和鸵鸟与家鸡差不多了。喏,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对吧?”我当然知道鸵鸟与鸡,那是两种据称来自地球的主龙形类恒温动物,后者在大多数农业世界都很常见,但前者却只能在邦联首都的生态馆里才能看到了。历史学家继续说:“值得庆幸的是,在邦联人文科学院,仍有一些最优秀的教授通晓这种语言——而我本人恰好有幸受教于这些可敬的先生中的一位。如果我的翻译没错的话,这似乎是某种邀请,要求我们派出一批代表,通过某种……验证程序来证明我们所拥有的权利。”
说实话,我其实并不认为那个教导阿兰·林的家伙真的“通晓”了这种古代语言——当然,他可能压根儿就没有认真教过自己的学生。不过在那时,除了相信他的判断,我们又有什么选择呢?“所以您打算出任这个代表?”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中尉。”历史学家下意识地挺起胸膛,“我的学术能力与知识素养决定了履行这一任务是我不可推脱的职责。我无权拒绝。”
“没错,教授,”毕尔博少校连忙说道,“而你,中尉,你的任务是指挥你的分队保护林教授的人身安全。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在这次任务中尽可能不要动用武力。不过一旦出现可能的危险,你们就必须尽快带林教授返回安全地带。教授信任你们,而我希望你们能对得起他的信任,明白吗?”
当然,我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从理论上讲,任何一名邦联维和部队的军官、士官和士兵都应当具备在太空中熟练地进行登船临检的能力,但事实上,当我们的穿梭机用固定爪抓住那艘小飞船(或者是小型空间站?我到现在都没弄清楚该怎么称呼它)的表面,连接管道接通它的外部气密门之一的时候,我手下的所有人却全都在他们的防护服里抖得活像掉进冰窟窿里的小鸡。战术指挥系统将他们不断攀升到全新高度的脉搏频率、血压指数和体表温度忠实地摆在了我的视网膜上——当然,这不能怪他们。虽然我们每个人都曾经在邦联的各个犄角旮旯里执行过几十次甚至上百次登船临检任务,但在一个如此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登上一艘主动向我们发出邀请的航天器,这样的经验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破天荒头一遭。
西格玛分遣队的大多数舰艇就停留在离我们不到二十分之一光秒远的地方,但这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一星半点的慰藉。在封闭连接管道的气密门即将打开时,舰队司令又向我们发表了一段简短的演说,但唯一的作用仅仅是让我的肾上腺素血液浓度指数提升了三四个百分点。
根据阿兰·林的建议,我们将电磁突击步枪、军用环境防护服、弹药携行包和其他可能显现出“敌意”的东西都放在穿梭机的货舱里,但仍然在卡其色军便服下藏了一支脉冲手枪,所有人都试图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但这样的努力只是进一步暴露了我们的惶恐。强烈的不安气息充斥着整条连接管道,浓得仿佛可以直接用刺刀划开。
当连接管道另一头的气密门也沿着滑槽缓缓退入两侧的舱壁中时,我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搭在藏在衬衫下的手枪握柄上——而这么做的远远不止我一个。喏,要知道,虽然那个姓林的家伙一直向我们保证,这艘该死的船发给我们的信息“完全没有表现出敌意”,但一来我们并不完全相信他;二来么,就算他说得没错,也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现实中,任何一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都可以在用藏在背后的刀子戳进你的喉咙之前真诚地向你表达他的善意,否则我们的老祖宗为啥要发明握手呢?
但那一次,我们确实有些多虑了——虽然后来发生了那些事情,但我不得不说,那艘飞船上的家伙对我们确实没有恶意。
在穿过连接管道后,我惊讶地发现我们走进了一座宫殿——不,这儿或许还称不上是宫殿,但也差不远了。我目瞪口呆地打量着四周墙壁上那些繁复浮华的洛可可风格浮雕(至少,奥菲莉亚在和我聊起古代艺术时是这么称呼它们的),打量着天花板上由黑天鹅绒般的深色大理石雕成的天使报喜图和纯银的枝形吊灯,也打量着散发着熏香味儿的金边地毯和镶有欧泊石与祖母绿的雕花烛台——特别是烛台,那上面插着的是货真价实的蜡烛!你想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受?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扔进了历史课本上描述的十八世纪,就差再从大厅另一头的檀香木门里走出一位穿着丝绸衣服的高贵女士,来向我们这班来自未来的英雄好汉致欢迎词了。
接着,那扇门打开了。
啥?你问我那位女士长什么样?拜托,伙计,我刚才提到过女士吗?从门后走出来的是个面容英俊的高个子男人,这家伙穿着一身合身的黑色绸缎制服,戴着一双白手套,脸上浮现着恭敬而谨慎的神情,看上去就像是历史书里说的那啥……哦,对了,管家。
这位管家信步来到我们一行人面前,朝着历史学家深深鞠了一躬,“欢迎回来,我的主人。”
“主人?”我听到分队副指挥官伊琳娜少尉低声嘟哝道。但历史学家只是高傲地点了点头,仿佛他真是这座飘在太空中的诡异宫殿的主人一样。
“你是什么人?”在困惑与惊讶之下,我一时间将纪律抛在了脑后,“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不是自然人,也不是任何可以划归广义上的‘人类’概念的个体。事实上,我甚至不具有真正意义上的智能。”管家的回答开门见山,立马把他——哦,不——应该是“它”的身份暴露无遗。让我惊讶的是,它竟然讲的是邦联标准语。“我是一名负责执行‘神仆’系统指令的服务者与接待者,只具备有限的学习与应对能力。因此,如果我无法完成你们的要求与指令的话,希望诸位能够谅解。”说完之后,那家伙又朝着我们鞠了一躬,要是换成一个货真价实的人类,以这种幅度鞠躬多半会直接把脊椎给折断。“请问,你们能够代表那支到访的舰队吗?”他接着发话了。
“我就是舰队的代表,你可以认为,我有资格全权代表这支舰队和邦联议会。”阿兰·林用理所当然的语气答道,看上去活像是刚刚渡过卢比孔河的恺撒,“神仆是什么东西?”
“‘神仆’是创造者智慧的结晶,负责统驭他们的造物、执行他们的指令、看管他们的财产,并在必要的情况下代表他们的意志。而这里只是由它控制的许多接待站之一。”管家毕恭毕敬地答道,同时用力地握住了阿兰·林的手掌,“在过去的二十多个世纪中,我们一直观察、搜寻、等待着,一旦那些有权利得回这里的人出现,我们就会邀请他们来到这里,确认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得回地球的权利。”
“地球!”不止一个人惊呼了起来——如果这趟旅程真的能将我们带到地球,在场的每一个人将来光是靠写回忆录和接受采访就可以在下半辈子里悠闲度日了。
但那位野鸡历史学家只是面无表情地瞥了其他人一眼,仿佛我们是一群为了几颗廉价水果糖欢呼雀跃的小孩。“你并没有完全回答我的问题,”他继续说道,“告诉我,你的创造者们——地球的公民们都在哪儿?我要见他们!或者他们已经授权你与我们接触了?”
“恐怕您的要求无法实现——我所效忠的创造者都待在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们现在无法前来与您会面。”管家继续用那种波澜不兴的平静语气答道,“不过,每一个真正的自然人在这里都将会受到欢迎,并得到与我的主人相同的待遇。但在此之前,还有一项测试必须进行。”
“什么测试?”我问道,“我是说,你打算测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