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河奖征文(6)
法庭宣判董事长、楼略和我各获刑二十年,罪名是渎职和严重毁坏人类财物。这都在意料之中。我低着头,楼略和我一样表情沉重,只有董事长,头颅依然倔强地仰起,腰杆笔直,他的头发已经全白,根根直竖。
我们的律师最后对着欢呼的人群高声抗议:“你们总有一天会意识到,这个黑洞的价值,对人类是远远超过月亮的!你们判他们重罪,总有一天会向他们认错;你们判他们重罪,也就是判人类探索精神以重罪!”
监狱的生活艰难而漫长,我每天抢着干最重最累的活,不是为了挣表现,只是这样可以劳累到一躺下就能在三分钟内入睡,并且一夜到亮,不会做梦。在不太劳累的日子,我常常梦到那天的情形,然后在如狂躁的青蛙一样的心跳中,气喘吁吁地惊醒,后面的时间就是睁大眼睛,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盯着看不见的天花板,任悔恨如夏天的野草般蔓延。
唯一能给我带来些许安慰的,是每月一次的家属探监时间,妻子会带着儿子来。
但就是这样的安慰,也很快被剥夺了。入狱三年后,妻子告诉我她要和别的男人重新组建家庭,她说这件事时,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睛里掉下来,就像清晨的露珠从百合花瓣上掉下来。我听见自己心中的叹息就像秋天的风刮过萧瑟的树林。但我一点责备她的意思也没有,对她来说,守候我已经是一条不归路,我也不愿意她为我做出这种无谓的牺牲,她应该去寻求新的生活,何必为我这样罪孽深重的人而等待?
在我入狱九年时,儿子了解了自己的身世,他为我带给他的耻辱而来。这个长着茂密卷发的小男孩,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把唾沫吐在我脸上,然后愤怒地跑开。我的心冷得就像跌进南极的冰窟窿里。
如果不是楼略的安慰和开导,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度过那些日子。
每一天对我来说只是例行公事。一天,我百无聊赖地坐在墙根下晒太阳的时候,楼略兴冲冲地来找我。他告诉我一个消息:最近科学家发现,向黑洞发射超过一定功率的脉冲波,通过控制脉冲波的频率和功率,就可以控制黑洞的辐射量。
“哦。”我看着天空中惨白的太阳,心不在焉地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这和我们真的可能会有关系,”楼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才四十岁,振作起来吧。”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话,一天早上,我们以前的辩护律师来了,他兴奋地说:“你们的案件,可以申请重新审理,甚至有可能获得提前释放。”
楼略的眼睛闪闪发光,而我却还是懵懵懂懂,“为什么?”
“因为最近的科学发现,黑洞辐射是可以控制的。那么对于人类来说,那个黑洞——对了,我们现在一般叫它‘黑月亮’——就不再是废物,而是一个庞大的能源储备。你们知道现在能源有多宝贵吗?而当年你们的罪名里面,有一条是严重毁坏人类财物,这一条就站不住脚了,因为它还在那里,只是换了一个存在形式,我们可以尝试去推翻它。就算不能推翻它,现在社会对你们的看法也宽容了很多,人类社会还是需要探索精神的。”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我要为自己洗刷罪行,而为儿子洗刷耻辱。法院再次开庭,律师同时代理了董事长、楼略和我三个人。董事长看起来更苍老了,又黑又瘦,但是他的背依然挺得笔直,头发同样根根直竖。我在旁听的人群中看见了妻子——不过现在应该叫前妻了。我看见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地盯着我们,但是我没有看见儿子。
律师的辩护很精彩,经过休庭合议后,法官宣布,虽然以现在的结果,推翻当年的判决有些牵强,但当年的判决,受整个社会舆论的影响太大,影响了司法公正,导致判决过于主观,量刑过重。最后法官宣布我们改判为十年徒刑,这样算来,服刑期已满,应予以当庭释放。
旁听席发出一阵欢呼。前妻冲上来和我拥抱,她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身子一抽一抽的,我听见她压抑的、委屈的哭声,泪水打湿了我的肩膀。
董事长过来与我和楼略相见,他清瘦的脸上挂着一丝笑容,我们彼此寒暄和祝贺。
当然也不全是好消息,儿子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认为不管这次的判决结果怎样,都不能抵消当年我犯的错,也不能抵消我带给他的伤害,他不会见我。
我刚刚浮起的心,又沉入了谷底。
我去了李子木的家,李子木的弟弟接待了我,他的父亲已经去世,是因为过于伤心而去世的。他对我说:“父亲太爱我哥了。”我对着墙上的遗像点上一炷香。在缭绕的烟雾中,他弟弟对我说:“我爸爸在临终前已经原谅了你,他让我也不要怪你,他说你当初带上我哥,也是一片好心。”他停了停,接着说,“我保证父亲确实没有怪你,我哥也没有怪你,他们的想法肯定是一样的,他们太像了。”
从李子木家回来,我找了一份简单的工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么过着。
监狱十年,我和社会完全脱了节,对于新鲜事物,我学不来,也没有心思去学,唯一学会的就是喝酒,我经常喝得酩酊大醉。我对最新的新闻也没有兴趣,比如这两天,媒体都在大篇幅地报道火星上的基地遭到了陨石雨的袭击,基地被完全摧毁,损失惨重。我想起了当初在月球上看到的那些巨大的陨石坑,但是火星基地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又过了一些天,媒体开始报道小行星对地球的威胁,这种威胁比我们以前估计的要大得多,我们没有足够的预警手段,也缺乏有效击毁小行星的武器。要砸就砸吧,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巴不得它砸到我头上呢……对了,一定不能落到儿子头上。一想到儿子,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刺痛,也只有想到儿子,我的眼睛才能暂时从酒杯上离开。
一个清晨,楼略来找我,我举起一杯红酒,晨曦透过酒杯,在酒杯的正中央折射出一道琴弦一样的光亮。楼略只说了三个字:“跟我走。”我没有问去哪里,也没有抗拒。
楼略开了八个小时的车,下车时,我听到了巨大的轰鸣声。楼略拉着我,向着人山人海走去。那是一道大堤,轰鸣声更响了,而下方宽阔的江面上,还是风平浪静。
楼略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我们赶上了。”
远方的天际,出现一条白线,那白线渐渐地向着我们移动,也慢慢地清晰起来,可以看到那是一道白色浪花组成的水墙。我明白了,楼略是带我来看钱塘江大潮。这条水墙越来越近,甚至可以看到上面跳跃的每一朵浪花。
在震耳的轰鸣声中,我问楼略:“你为什么要带我来看潮?”
楼略一笑,“先别说话,看吧。以后可以看到这样的大潮的日子,不多了。”
大潮就在眼前了,这道水墙立起来有三四米高,上面的浪花,以磅礴的姿态,向我们席卷而来,无可阻挡。刹那间,我觉得心里似乎有根琴弦拨动了一下。大潮冲上大堤,我和楼略没有闪躲,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大潮渐渐远去,看着彼此的狼狈模样,我们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起来。我好久都没有笑得这么畅快过了。
我知道楼略开车拉我到这里来,绝不仅仅是看潮这么简单。果然,在再也看不到大潮踪影的时候,楼略说明了他的来意,他要我加入他所在的公司,而这个公司与黑月亮有关。
我良久没说话,然后我问他:“这是你一个人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董事长也是这个意思。”
“董事长?”
“你还不知道吧,董事长已经东山再起了。”
原来上次公司破产使董事长元气大伤,但他还是剩了百分之十左右的资产,这些资产是一些与公司完全无关的产业。现在围绕黑月亮的开发,全世界联合组成了一个新的开发公司,而董事长也把自己的全部资产变现后投入到了新公司里面,成了其中的一个小股东。
“有些人是打不垮的。”楼略意味深长地说,我听出了里面责备的味道。
“我为什么非得去他的新公司?我觉得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我慢慢地说。
“你嘴硬而已,你真的觉得你现在的生活挺好的吗?”楼略说,“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去他的新公司,当初在月球上,‘利刃’号飞船的探测,是他要我负责的,而‘利刃’号的船长,是我推荐你的,所以我们不能任由你沉沦。”
我久久没有说话。
楼略说:“过这样没有灵魂的日子,你儿子能看得起你吗?会原谅你吗?”
我迥然一惊,心中那永冻的冰窟开始融化。
“陈楚,如果我们刚才看到的大潮就是你的仇人,你要怎么对付他?”
我思索良久,说道:“要么挡住它,要么被它淹没。”
“是的,这个黑月亮自我们始,而它也已经改变了我们一生的轨迹。悔恨是没有用的,向它宣战吧!要么,我们驾驭它;要么,就让它吞噬我们吧!”
楼略最后说:“陈楚,你的迷茫时代应该结束了。现在是向黑月亮复仇、向人类和你的亲人救赎的时候了。我们这一生,注定与它纠缠在一起了。”
清道夫计划
我没有再回我那间堆满了酒瓶的公寓,而是直接跟着楼略去了新公司。
很多事情我们得从头学起,我们两个在公司里只是普通的工人。我们先要接受培训,培训的内容既包括工作技能,也包括黑洞的知识。这十年来,关于这个黑洞的研究一直在持续,黑洞的理论在不断地被发现、被证实、被推翻、被完善。但物理学家们不得不承认的是,这个黑洞很特殊,它极有可能是另一个文明精心设计的,所有的理论并不能完全被证实或证伪。最近的一个重大发现,就是除了可以控制黑洞辐射量外,通过发射脉冲波的编码,还可以控制黑洞辐射的方向,做到使黑洞朝单一方向辐射。
伴随着这个发现的,是一个关于黑月亮的新设想。
人们最初的想法,黑月亮只是作为一个能源来源,但是自从火星基地被陨石雨破坏殆尽后,人们意识到,人类被小行星毁灭的概率竟然是如此之高。于是,科学家们开始设想利用黑月亮的辐射推动,将它送入小行星的轨道,然后利用它将小行星全部清除!这个设想在实验室里已经模拟成功了。
“清道夫计划”是这个设想的名称。这是地球联合政府最后的决定,而我们公司,是施行者。
这一天,当我在固定的时间点醒来时,太阳正好从侧后方照进飞船,看来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我走到舷窗前,从那个熟悉的角度,一眼就找到了地球,那颗水蓝色的星球,那颗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感觉到依恋的星球。
我是在三年前来到飞船上的,那时黑月亮刚刚开始加速,而今天则是黑月亮脱离地球飞向小行星带的时间。这距离联合政府制订“清道夫计划”的决定已经整整过去了六年。
在前三年的准备时间里,公司发射了一批环绕黑月亮的卫星,其中四颗用来向黑月亮发射脉冲波。还发射了三艘飞船,都是人类前所未有的巨大行星际飞船。我乘坐的这一艘,主要用来控制黑月亮,我们称它为“控制母船”;另外两艘则用于科研活动。另外还发射了一面巨大的太阳帆,用来收集能源,呈一头粗一头稍细的圆筒状,粗的那头朝向黑月亮,并与黑月亮的辐射方向一致,在辐射从其中通过时,控制其中的磁场偏转并捕获部分辐射,然后把辐射转化为电能,少量用于供应卫星和飞船,大部分则传回地球。
当我开始工作的时候,我强迫自己把那颗水蓝色的星球从脑海中剔除。屏幕上的黑月亮还在加速,它产生的少部分辐射会闯入地球的磁场,在它加速的这三年里,全世界的人都看见过绚丽的极光,而这些极光,未来的三天里将会全部消失,随着它一起消失的,还有那壮观的钱塘江大潮。
屏幕上黑月亮运行的轨道已经明显不同于以前,它更接近于一条直线,在与上次轨道顶点平行的位置,它继续向前,义无反顾地飞出去了。
清道夫的历程开始了。
我忍不住再次走到舷窗前,那颗水蓝色的星球因为角度的关系,肉眼已经看不见了,我不由得一阵失落。三年前,我踏上飞船之后,就没有再回过地球。我把所有的薪水——除了一些必要的花销和买社保的钱——都给了前妻,她现在有三个孩子,我让她把这些钱花在孩子们身上。
别了,水蓝色的地球;别了,我所依恋的人们;别了,儿子。
在离开地球之前,黑月亮的加速是必须控制的,现在远离了地球的引力,它开始全力加速了。太阳帆在它后面完全张开了,如同柔弱少女的长裙在茫茫的黑暗太空中飘曳。在它后面,是上万公里的粒子辐射带,黑月亮以最柔弱的方式坚定地前进着。
在飞行了三十天后,我们航行到了接近火星轨道的区域,在这里,我们将要遇到“爱神”——一颗掠地小行星。“清道夫行动”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清除它。当初公布这个计划时,在社会上激起了轩然大波,无数人反对。人们不愿意一颗以“爱神”命名的星星被毁灭,直到多场的辩论会后,人们才接受了事实,虽然它是以“爱神”命名,但对地球来说更大的是威胁,于是有人建议,那么就叫它“死神”吧,爱与死,本来就只是在一念之间。
当我们的探测器近距离地把“爱神”的全貌传回来时,它离我们还有八千公里。那是一个高跟鞋状的大石块,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它就会从后面追上我们。
太阳帆自动分离成几截,调整角度后折叠起来,然后再在太空车的带动下远离,以避开“爱神”的路线。黑月亮完成了最后的轨道调整,卫星停止发射脉冲波,黑月亮的辐射慢慢减弱下来,它暂时停止了加速,只是凭借惯性向前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