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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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2)

“只有上帝才知道这些吃白饭的编程员到底在干什么,你自己看吧。”芬格斯把桌上的平板电脑递给她,他和唐若都是没有做视网膜植入物手术的人,所以总是离不开平板电脑这样原始的工具。“全是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他朝面前围成一圈的研究员猛力挥手,那些人被骂得头都不敢抬。

唐若不是遗传学家,但平板电脑上显示的问题有多糟,她一眼就看明白了。

SNP。CHD。

先天性心血管畸形,这种重中之重的点位,本来是每次改写后的初查就该注意到的,选用配子的亲代双方基因都很优秀,这种问题肯定是改写导致的。“天人”项目的改写程度非常深广,从受精卵第一阶段,到胚胎前期分裂的第二阶段,再到发育过程中靠病毒导入的第三阶段,数万次DNA的剪切拼接工作,不可能以人力完成,高自动化的实验室流处理设备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基础。但再完美的程序,也是由不完美的人编写的。

出错在所难免,但,唐若没想到会是这么低级又严重的疏漏。

“还有挽救的机会吗?”她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我可以再重新调整策略组,寻找合适的方案……”

“太困难了。”程序设计部的负责人尴尬地说,“前期的策略设计就已经是那样,胎儿发育到现在,连超声波检查都能查出问题,很多生理条件和基因表达还要考虑进去,光是模拟测试就要一段时间,很可能在这段时间内,那孩子就会死掉……”

“不是孩子。”芬格斯阴沉地说,“是实验品。只要它还没从那个孕体女人的两腿之间钻出来,就是‘它’,而不是‘她’。准备人流吧!早点解决这个烂摊子……”

在场的人都没吭声。

像有一阵冷风吹过,唐若的身体有点儿发颤。

今天来见自己的女人很陌生,米娜不认识她,但觉得她长得很好看,而且她身上似乎有种忧愁之情。

“她是第几次怀孕了?”那个好看的女人问身边的护理员。她长长的乌发扎成松散的马尾,晃来晃去的,不像米娜一样,永远被医护人员修剪成齐颌的短发。米娜有点儿羡慕她。

“第三次。记录显示,前两次的胚胎都不合格。”

乌发女人没有说话了。她沉默地注视着米娜,米娜还是那副有点儿傻气的笑容。

对方突然俯下身来,一只手轻轻搭在米娜高耸的肚子上。

“我记得,”她道,“以前好像出过什么事,就是107号……她有自己的名字吗?”

“有的,她叫米娜。”护理员视线的焦点稍微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是在通过视网膜植入物查询,“您说的事,是她在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去冲击恒温护育室。大概是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吧……当时闹得挺吓人的,护育室那边都是她的血。”

“想找到……自己的孩子吗?”唐若轻声问。

“没办法,毕竟她只是个智障者,不管是合同条款还是规章制度,她一概听不懂的。她的智力和四岁小孩差不多,连我们现在的对话也无法理解。”

米娜有些不解地看着面前的护理员和乌发女人,脑袋微微歪着,目光里满是茫然,她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是在谈论跟自己孩子有关的事。

她们会带走自己的第三个孩子吗?米娜担心起来。

“她听不懂,也算好事吧。”乌发的陌生女人叹了口气,“人流会在明天进行——”

米娜猛地抓住了她放在自己腹部的手。

乌发女人吓了一跳,她想后退,但米娜死死拽着她不放。

后面的护理员马上走过来,却没想到两个人加起来也扳不开米娜那只纤细的手。米娜的指甲陷进了陌生女人的手臂里,令她痛呼出声。

护理员拿起了神经麻痹器。

递质阻断剂从高压针头注射进米娜手肘,米娜顿时力气全失,胳膊落下来,在床沿边摇晃。病床自动弹出拘束带,把她的手脚牢牢束缚起来。

乌发女人终于挣脱出来,直往后退了好几步,用惊魂未定的眼神看向米娜。护理员在一旁跟负责监管的医生报告。

米娜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不要,拿走。”她摇着头,反反复复说着这两个词,“不要,拿走。”

她只听懂了一个词,猫告诉过她的那一个词:人流。

卡通画的配图,是冰凉的机械器具伸进她的下体,硬生生地拖出孩子。

那是,死亡。

就算是智力残缺的米娜,也绝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面临如此下场:连开始都没有,就要迎接终结。世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此。

米娜被带子绑住,动弹不得,只能以乞求般的目光望着乌发女人,嘴里呜咽不止,她觉得这个女人和这些护理员不一样,她也许会帮自己……

可乌发女人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惨淡的阳光从天窗射入,米娜躺在病床上,眼泪滑过脸颊。

随后赶过来的医生给她使用了安宁剂,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脚。他们不在乎米娜是不是精神状况有问题,现在更不在乎药物是否会对胎儿造成影响——反正上面已经指示过明天就要让她流产。

米娜没有搭理任何人,无论护理员还是医生。在被注入药剂时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往常每次打针她都会跟小动物一样害怕得缩起来。

她只是一直一直望着窗外的茫茫云雾,双手放在腹部,像要守护自己的孩子。

她其实明白,这是徒劳。

临近黄昏,智能车进来给米娜送来晚餐,她一眼也没看。

但在摆好餐盘后,智能车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停留在她床前,机械臂递出来一样闪光的东西。

一把餐刀。

米娜被吸引住了,她有点儿讶异和好奇地拿起餐刀。这把刀和她平时用的不同,不是3D打印的一次性塑料制品,而是不锈钢做的,并且开了刃。

这时,她丢在床头柜的平板电脑突然亮了。

黑猫出现在屏幕上,它舔了舔爪子,接着用明亮的眼睛盯着米娜。夕阳的光芒刚好照在平板电脑上,使得猫像是裹在一团金色里。

“你,有选择的,机会。”猫对她说。卡通窗口跳出来,画中的米娜站在两扇门前,一扇是手术室门,背后是光明;而另一扇前面则有只猫,背后是灰与红的混沌。“保护孩子,逃走,但可能,死。或者留下,孩子,死。”

米娜长久地凝视着猫,后者也回看着她。不像那些跟她讲话的人类,猫没有催促或劝诱之意,只是静静地等她决断。两者的目光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深邃之处都是那样沉静和单纯。

米娜不是一个勇敢的女人,多数时候她甚至自己就像个小孩,连吃穿都离不开旁人照顾。而离开这座大厦、独自踏入陌生的外界,对她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事。

但她是个勇敢的母亲。

这就够了。

米娜坚定而缓慢地点了下头。

“逃。”她吃力地说,“我要,逃。”

“若?怎么了?”

丹尼尔觉察到女友在自己臂弯中辗转难眠,他低声轻问,顺便在她脖子上印下一吻。

唐若把他抱得紧了些。

“项目里有个做代孕体的女人……”她小声说着。以往她是从来不会跟丹尼尔提起工作上的事的,但不知为何,今天她心里一直很难受,“我们要打掉她的孩子,她的第三个孩子,都快出生了,仅仅因为遗传缺陷……”

“她是跟你们集团签了协议的,对吗?那是她自己选的。”丹尼尔劝解道。

“不,不是那样。”唐若叹息了一声,“她是弱智,是个智障者,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协议。”

“弱智?”

“项目需要完美的胎儿,若是检查出问题,便要立即打掉,不管已经怀了多长时间,也不管参与实验的代孕者的想法……哪个女人愿意签这份协议呢?原本合格的代孕者就很少,还要兼顾保密和社会舆论……他们用的是‘处理’这个词,可是本质上,本质上……”唐若的声音低下去,“我觉得那是……谋杀。”

丹尼尔感到她的语气和身子都在颤抖。

“嘘,不要这样说,宝贝。”他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决定,你不是负责人,你没有罪过。”

“我没有罪过?我觉得我手上有血!”唐若的倾诉变成哽咽,她把头深埋在丹尼尔胸膛,“今天我去看了她,那个叫米娜的女人,她才二十三岁而已,可是马上就要失去她的第三个孩子……她抓着我的手,求我救她的孩子……”

丹尼尔没有说话,他只能一直轻摇着啜泣的爱人,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苍白的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看着唐若如此悲伤的模样,他的心隐隐作痛。

落地窗外没有月色,呼啸的夜风卷动窗帘,暴雨的前兆已然来临,天空之上有闷雷翻滚,犹如上帝也在为这世间的悲剧而愤怒。

不知过了多久,唐若开口道:“丹尼尔?”

“嗯?”

“我决定了,我想要一个孩子。”

“若,你该多考虑一下,让这件事影响到你,不公平。我们可以多等一段时间再说……”

“不。”唐若有点儿固执地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孩子吗?我现在同意了。”

“但这不会干扰你工作吗?你每天都那么忙。”

“我不想再参与这个项目了,一想到那个女人乞求的眼神,我就没法平静。这世上没什么事是可以让人拿良心去交换的。”

“我支持你,宝贝,不管你怎么决定,我永远支持你。”丹尼尔在她耳垂边呢喃,热气吹到她脸上,唐若觉得身上渐渐燥热。

她知道他的意图,这也正是她此刻想要的。

丹尼尔翻了个身,压住她的手臂,开始亲吻她。

但欢爱的云雨尚未真正到来,房屋智能管家的通信提醒就响了。

丹尼尔有点儿恼火地挥了一下手,示意系统忽略请求,但奇怪的是系统没有反应,轻快的铃音响个不停。接着,不经丹尼尔的指令,通信窗口自动弹出来,上面是警方的鹰徽。

唐若惊叫一声,立马把被子扯上来盖住自己。

“不好意思,打扰两位了。”窗口中,一个叼着烟的疤脸男人说。他注意到了尴尬的场景,不过就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忽略了过去,“我们是奥芙兰警署的,有些关于办案的重要事项,希望跟唐若女士沟通一下。”

“现在是晚上十二点!”丹尼尔愠怒不已,“你这是骚扰公民!”

“有些事,”男人轻描淡写地把烟挪到嘴巴另一边,吐出一串烟雾,“只能在晚上十二点说。我们要跟唐若女士谈论的是苏生集团的一些……项目问题。”

唐若和丹尼尔诧异地对望了一眼。

“如果您不介意,”疤脸男人微笑着,“请现在出门,来伯利恒大道的花信咖啡馆喝一杯,那里24小时营业。当然,我们请客。”

米娜用餐刀割开了自己手臂。

这把刀是专门用来吃生牛排的,锋利的刀刃轻易就切开了她的肌肤,血顺着手肘流到床单上,晕成一片殷红。

她用力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痛得叫出声来。猫蹲立在平板电脑的屏幕上,歪着脑袋看着她。一旁的卡通窗口反复播放着示意图:在左臂内侧切出口子,然后用刀尖挑出那个硬物,最后将硬物留在空调口里。整个过程简单到即使米娜这种弱智也能看明白。

米娜的动作笨拙得实在够呛,再加上疼痛导致的颤抖,她手中的餐刀怎么也不听使唤,最后花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弄得血到处都是,才好不容易把那个埋在皮下的东西挑了出来。

米娜用愈菌纸巾笨手笨脚地擦掉流下来的血,然后在卡通画的指示下胡乱做了包扎。她来到墙角,踮起脚尖,把刚从手臂取出的生物芯片放在空调口里,暖暖的微风吹过她的指尖。不低于二十八度的恒温会在短时间内骗过生物芯片,让它以为自己仍在人体内。

假使看到米娜的这一系列举动,任何一位研究智力开发与教育的专家都会大吃一惊。常人光和弱智者建立信任,都是件困难无比的事,更遑论让其按照自己的指示去行动。迈入21世纪以来,生物医学的几乎每个领域都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与微电子和物联网有关的脑神经科学,但对于先天智障的患者,医生依旧束手无策。干细胞疗法可以再生肢体,却弥补不了脑组织的缺陷,人类灵魂的寓所,其结构之精巧,还远非现代医学可以理解透彻。

猫和米娜之间的沟通互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越了人类此前在智障教育上的一切成果。

然而这场互动的双方都不在乎这一成果。对猫和米娜来讲,这就和风会让树叶唱歌、雨露会让蘑菇一夜间冒出来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米娜信任猫,因为猫眼中的那种感觉,让她相信它是真心要帮自己。这样的理由在普通人看来可笑至极,但米娜的逻辑就是如此。

只是刚好碰上了可以相互交流的对象。仅此而已。

米娜试探性地推了一下病房的门。这门没有把手,全靠电子锁控制,平时除了有身份识别码的医护人员之外,没人能打开。米娜自己以前也想离开房间,可怎么都推不开它。

但在这个夜晚,仿佛要作为一切梦幻的开端似的,病房的门无声无息地在她面前开启。

一台智能车等在门后。

米娜觉得自己认得这台智能车,她慢慢把手放在智能车“头”的位置,感受着它体内那熟悉的震动。智能车的摄像头抬了一下,在透亮的玻璃镜头后面,米娜找到了猫的眼神,沉静又纯洁。

“跟,我,走。”智能车发出猫那种无性别的语音。

米娜迈开脚步。

作为奥芙兰市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苏生集团医疗总部大厦共有一百八十层。一至一百一十层是通常的医院用途,一百一十一层至一百五十层是研究场所,一百五十一层往上,是集团高层的办公室,以及支持整幢大厦运作的循环系统。

大厦从一百一十一层的研究所开始,安保措施便极其森严。入夜后,除了值班的武装保安和各种监察设施,更有机械猎犬在楼道巡逻,就连大厦顶部的周围,也随时随地盘旋着装备了机枪的无人机。

可以说,这幢大厦就是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