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银河奖征文(1)
草的语言
索何夫/文
1
当深红色的太阳贴近盖恩β起伏不定的地平线时,戴维·霍恩的气垫滑橇翻过了这座位于繁荣港以东七十英里处的小山丘。距离他的双脚三米远的地方,一丛丛刚进入成熟期的塔拉草在傍晚的微风中轻轻摇曳,同时将无数细小的孢子释放到空气中。
盖恩β是草的世界,一直蔓延到地平线尽头的蕨类草原(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讲,这些植物其实与“草”无关)几乎铺满了这颗寒冷、干燥的类地行星的每一寸陆地。尽管在久远的地质时代,这颗行星的陆地表面曾经覆盖着足以让地球落基山脉的红杉林相形见绌的茂密丛林,但时移世易,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成为了过去时。由于进化史上几次阴差阳错的小小意外,曾在这颗行星上繁荣一时的高等植物目前已经濒临灭绝,一望无际的蕨类草原几乎占据了行星四分之三的陆地面积,只有高原地区还残留着为数不多的种子植物。
当戴维的气垫滑橇驶下山坡时,一群盖恩懒兽恰好从前方经过。为首的雄兽笨拙地扭动着粗壮的脖子,用四只愚钝的黑色小眼睛漠不关心地打量着戴维和他的气垫滑橇,然后当着他的面拉下了一大团稀泥似的粪便。兽群里的其他成员纷纷效仿,很快,戴维的面前就出现了一条恶心透顶的泥褐色小河——这些智力与地球上的蝾螈相当的本土生物有着庞大的胃口与糟糕的消化系统,它们几乎将一生都花在了进食和排泄这两件事上。这些素食动物会把路上碰到的一切植被扫荡殆尽,同时在身后留下一条不断延伸的粪便河流。
戴维·霍恩低声咒骂了几句,驾驶滑橇绕过了这群肮脏的动物。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盖恩人,他像其他所有盖恩人一样对这些邋遢的动物缺乏好感。从理论上讲,盖恩懒兽的肉是可以食用的,但尝过它的人往往宁可一辈子不知肉味,也不想再吃第二遍。至于它们的皮,没有任何价值,即使经过鞣制也会很快变得坚硬易碎。由于其低下的智力水平,也使得它们无法被驯化为役畜或是宠物,除了动物园之外,你几乎不可能为一头盖恩懒兽找到任何买家。不过,这些畜生真正可恶的地方还是它们的取食方式:虽然盖恩懒兽只取食地面上的植被,但却习惯于在觅食时用铲状的下门齿把地面刨开,将地下的蕨类植物根茎搅到地面、踩成一摊摊混在粪便堆里的烂泥——其中也包括这颗行星的经济命脉:塔拉块菰。
在盖恩β不到一个世纪的短暂历史中,与塔拉草伴生的塔拉块菰一直都扮演着无法替代的重要角色:早期的勘探者们对这颗偏远的类地行星的评价是“可以维持人类生存,但缺乏经济价值”。或许是由于该行星附近的宇宙空间缺少大质量恒星的缘故,盖恩β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重金属矿资源,只有几处产量不高的银矿。没错,这颗行星的地层中蕴含着数量庞大的煤炭,天然气与石油的储量也不少,但自从可控核聚变技术普及后,化石燃料就已经成为了毫无价值的过时资源。正因如此,在被发现后的许多年里,该行星只有几百名避世隐居的摩门教信徒来这里定居,如果不是一位植物学家偶然发现了塔拉块菰的价值,这颗行星很可能会继续作为一颗名不见经传的B级宜居行星,埋没在殖民委员会的档案堆里。
绕过这座山丘(以及那群邋遢的动物)后,星星点点的瓦蓝色开始出现在戴维的视野中,仿佛有人将撕碎的太阳能薄膜丢在了草地上。作为这颗行星上最常见的植物种群,绝大部分塔拉草的叶片都是阴暗的深褐色或灰绿色——由于盖恩β的太阳只是一颗黯淡的K6型红矮星,这颗行星上的植物不得不让自己的颜色尽量贴近黑色,以便尽可能多地利用稀缺的阳光。但被盖恩人称为“蓝金”的瓦蓝色塔拉草却是个例外:这种塔拉草从羽毛状叶片到茎干和根系全都是闪亮的蓝色,在色调灰暗的草原上就像蓝宝石一样耀眼。不过,在所有的塔拉草中,只有瓦蓝色塔拉草才能与塔拉块菰共生,而这种其貌不扬的与地球上的地衣相当类似的真菌、细菌与苔藓的奇妙混合体,则是塔拉香精——邦联辖下的已知宇宙空间中单价最昂贵的天然香料——的唯一来源。
与这颗行星的绝大多数居民一样,戴维·霍恩的祖父母是在盖恩β的黄金时代来到这儿的。那时,一名块菰猎手只要努力干上两三年,就能攒够在地球上任何一座城市安享天年的积蓄,运气好的甚至可以在一个月内赚到七位数的信用点!当时的生态学家们估计,这颗行星上的块菰种群足够人们在不降低产量的前提下持续采挖一千年以上。
盖恩β的黄金时代持续了整整半个世纪,最后终结于戴维出生的那一年。在那一年,塔拉块菰的产量达到了历史最高峰,随后就像冲过轨道顶端的过山车一样开始一路下滑。块菰猎手们惊恐地发现,原本与蓝色塔拉草共生的块菰的数量和重量正以惊人的速度逐年下降。在戴维刚戴上二等助理治安官的徽章时,繁荣港的电子杂志还经常刊登某个幸运儿找到重达十多公斤的巨型块菰的消息;而到了他接替老安布罗斯成为巡逻队指挥官兼首席执法官时,整颗行星一年到头也很少有人能发现重量超过一公斤的块菰了。随着块菰产量的急剧下跌,盖恩β的经济陷入了持续衰退,淘金客和投机者们就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纷纷离开此地,繁荣港的大街小巷全都人去楼空,而最近几个月里发生的灾难……
“长官,”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助理治安官拍了拍戴维的肩膀,把他拉回了现实当中,“两点钟方向,离我们四公里左右。”
“你确定?”戴维问道,“大概有多少人?”
“不清楚,不过我估计应该不少于一百,这处营地的规模相当大。”助理治安官放下了望远镜。
“你觉得那里还有能喘气的家伙吗?”
“希望不大。”
“好极了。”随着气垫滑橇逐渐接近目标,戴维不得不承认,凯琳·陈的推测是正确的:这是一个标准的块菰搜索队的野外营地,就建在一座附近有小溪流过的山丘下。营地的外围是一圈用来保护营地不受本地动物袭扰的通电围栏,在两米高的围栏内,十余座刚性充气营房绕着位于营地中央的香精加工厂和风力发电站围成了一个圈,活像是一大堆灰色的乐高积木。每支块菰搜索队都会在他们的活动区域内建立一座这样的营地,因为塔拉块菰在被挖掘出来后无法长时间保存,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完成初步加工。在盖恩β辽阔的草原上,分布着数以百计的这种营地,每一处都像是一座忙碌、喧闹的小型城镇。
但这里只有一片反常的死寂。
除了几处被火烧过的痕迹之外,营地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居民们只是暂时离开一下,很快就会返回这里。但戴维知道,营地里的人根本就没有离开过——他们就在这里,在营地大门旁的岗楼上,在他们的宿舍中,在食堂、医务室、储藏室和车库里。很显然,如同庞贝城不幸的居民们一样,这里的人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面对死亡的:在厨房里,炖着肉汁浓汤的电炉仍然开启着,里面的浓缩肉汁和脱水蔬菜已经被炖成了焦黑的半流体烂泥;机械师倒在车库的门口,身边还摆着整箱工具;一些人躺在宿舍的折叠床上变成了尸体,还有一个人死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所有死者的面貌都惨不忍睹——他们的皮肤软塌塌地包裹在骨架上,肌肉组织就像放了一星期的死鱼肉一样松散溃烂,气味刺鼻的黄色脓汁不断从脱落的表皮层下渗出,看上去就像一尊尊融化了一半的蜡像。
当然,并非所有人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死去的。在风力发电站门外,戴维看到了四具挤在一块儿的尸体,两台用乙炔罐和金属喷管制成的简易火焰喷射器扔在一旁。在死者周围散落着数以百计被烧焦的昆虫残骸,其中大多数已经被烤成了漆黑的碳化小球,只有少部分虫子的尸体还算完整。
“这个月的第九次了……”助理治安官弯下腰,用镊子将几只死虫子夹进了随身携带的证物袋里。这些足有成人拇指长的昆虫看上去就像是蜉蝣与蜻蜓的杂交生物,但却有着蚊子一样细长的尖锐针状喙,“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死亡总人数现在应该已经超过一千。我们现在怎么办,头儿?”
“很明显,”戴维叹了口气,不情愿地答道,“是找人帮忙的时候了。”
2
“你们的咖啡实在是令人……印象深刻。”仪容优雅的生态学家微微颔首,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她的声音柔婉清脆,令人联想起木琴轻快的乐声,“我曾经去过许多地方,但还是头一次尝到口味如此独特的咖啡。请问这是香精的缘故吗?”
“呃……啊,没错。”戴维连忙点头,同时用胳膊肘捅了捅坐在他旁边的首席生物学家道格拉斯·哈洛维——这个蠢货已经像个白痴一样盯着对面的女子傻笑整整一分钟了!“我们在您刚才喝的速溶咖啡里加入了几毫克塔拉香精,这能在很大程度上改善咖啡的口感——当然,大多数人更喜欢把塔拉香精加进红酒里,但作为执法人员,我们不能饮用含有酒精的饮料。当然如果您需要……”
“没关系,这是很好的习惯。在人类发明的所有毒药中,被酒精杀死的人比其他毒药的牺牲者的总和还要多。”殖民委员会特派员、生态灾难问题专家杨璎朝着戴维露出一个微笑。这位殖民委员会调查组的领队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至少要小十岁——尤其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无法赞同您刚才的言论,首席治安官阁下。”她语气平和地说道,“与处理一般的自然灾害或者武装冲突不同,针对生态灾难的防治必须建立在充分而准确的调查与分析的基础上。因为急于求成而盲目采取的应对措施通常会导致远比灾难本身更严重的后果——在旧纪元里长期困扰澳大利亚人的蔗蟾蜍就是错误应对生态灾难导致恶果的典型例子……”
“行了,谢谢您,博士。”繁荣港行政委员会副主席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三世打断了她的话。尽管从理论上来讲,行政委员会副主席只是个荣誉职位,但从没有人怀疑过克里斯托夫三世作为这颗行星真正的实权人物的地位——作为盖恩公司的第三代总裁,乔舒亚·克里斯托夫的企业为这颗行星提供了百分之九十的就业岗位和几乎全部的财政收入。在一个世纪前,正是他的祖父,当时还是一名矿产勘测者兼业余植物学家的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一世,发现了从塔拉块菰里提炼香精的方法,并用掘到的第一桶金在盖恩β的赤道高原上建立了繁荣港——这颗行星上第一座也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一座可供穿梭机起降的标准航天港。“我无意质疑您和您的同事们的专业素质。但为了让你们尽快对本地发生的一切有一个直观的了解,我在你们抵达繁荣港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些相关的影像资料,能现在为您播放吗?”
“悉听尊便。”杨璎点了点头。
乔舒亚·克里斯托夫用指节敲了敲桌角的触摸屏,位于圆形会议桌中央的三维投影仪立即开始放映录像。这段影片的质量相当糟糕,也没有配音,但戴维还是能判断出拍摄地点应该是盖恩β北半球的某个丘陵地带——因为画面上能看到当地特有的阔叶丛生灌木。在遍布草甸的低矮山丘之间,一群人正像蚂蚁般忙碌地将一包包充气材料从气垫艇和越野车上卸下来,并用火焰喷射器清除地面上的杂草与灌木。
“这是今年3月初——也就是采集季节刚开始时——进入新盖尔高原的一支块菰搜索队,当时他们打算在红水湖东岸建立营地。”乔舒亚·克里斯托夫介绍道,“拍摄这段视频的是营区外围的安全摄像机——由于块菰产量逐年下降,近年来,块菰搜索队相互间的盗窃行为变得越来越频繁,本地的野生动物与人类发生冲突的频率也有增无减。”
这支块菰搜索队显然经验颇为丰富,只花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他们已经驾轻就熟地搭起了通电围栏,开始搭建风力发电站和充气式营房。但是,正当人们准备从越野车上卸下发电机组时,一个人突然伸手指向空中大声叫喊起来。一些人的表情看上去迷惑不解,但更多的人则陷入了恐慌。他们慌乱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像一群受惊的野鸭般惊叫着四散奔逃。
一片黑褐色的浓雾——这是戴维能想到的唯一能够用来形容这种东西的词——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像一块黑色天鹅绒一样包裹住了那些仍然呆立在原地的人,片刻之后,那些拔腿逃跑的人也落入了黑雾的致命拥抱之中。两名穿着战术背心、戴着黑色贝雷帽的雇佣警卫举枪拼命朝那团择人而噬的黑雾开火,但他们射出的可以轻易穿透几英尺厚钢板的9毫米钛合金刺钉弹对这团有生命的雾气却毫无用处。戴维看到一个人冲出了黑雾的包围,飞快地跳上了一辆四轮越野车。但这个人还没来得及发动引擎,一小团触手似的黑雾已经追上他,将他变成了一个在驾驶座上拼命挣扎的模糊形体……
尽管已经不止一次看过这段录像,但当黑雾最终散去时,戴维仍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受害者暴露的皮肤变成了令人作呕的暗红色,像泡胀的棉花块一样肿胀,皮下组织溶解后产生的黏稠脓水从遍布周身的伤口缓缓流出。
没有一个人成功逃脱,也没有一个人在遭到攻击后能幸免于难,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超过五十个活人变成了一堆面目难辨的尸体。这是一场冷酷的、毫无怜悯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