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昔日爱丽丝泉(7)
此时我知道我得就凯特的事做个决定。她得了败血症,已经感染到了膝盖,致使她失去了一半的体重,她的怒吼现在是一位虚弱可怜的老妇人的抗议。我每天护理她三四次,把一根软管插进膝盖的一侧,看着一条弧线状的粉色污物从另一侧的洞里流出来。我出于两个原因,拖着没杀死她——我无法相信仅仅一个伤口就能害死一头骆驼,而且要是凯特没了,就没有了开始旅行的希望,我差不多又将回到起点。我感到十分内疚。她真的太老了,无法经受兽医、上鞍、与阿尔库塔的伙伴别离的各种严酷。我相信她实际上已经形销骨立,失去了活的意愿。我以前常想着要把她送回去,但现在太迟了。不过,我决定不要在这件事上太多愁善感。这是非做不可的事,我甚至非常实际地磨快了我的刀子,这样就能剥掉她美丽的外皮,拿来鞣制。我从未开过枪,比起真正杀死凯特,我更恐惧笨手笨脚地搞砸整件事。我决定硬着头皮上。詹妮在巴索农场陪我的时间越来越多,变成了一位不可或缺的朋友,她提出那天陪我一起。“真的没事,小詹。这件事我有把握,但如果你想来的话,也没问题。”
她来了。我吓出一身冷汗。我们一起翻过山丘的当天,有种不现实的疲惫感。直到我们来到凯特身边,我才意识到我把詹妮的手捏得有多紧。我让凯特坐在一个决口里,用来复枪瞄准她的头,一边好奇着神谴会不会让子弹反弹回我自己身上,一边扣下了扳机。我记得她砰然倒到尘土地上的响声,但我一定是闭了眼。我没预料到之后席卷全身的一波短暂的歇斯底里。小詹几乎是把我扛回家的,给我沏了茶,然后不得不离开去上班。我战栗得厉害。我从来没有做过那样的事,从来没有摧毁过一条有个性的生命。我感觉自己像个凶手。给凯特剥皮的念头根本不堪设想。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回残骸处去看,不停惊讶于自己做过的事。于是就这样了。没有凯特,没有旅行。又一次的宿命。所有时间,所有钱,所有精力、奉献和照料,都是徒劳。十八个月的时间被冲下放水口,白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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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死凯特的沮丧混杂上我对科特恐惧的升级。他似乎非常失控,已经濒近崩溃边缘,我相信他有能力杀人,就算不杀死我和葛莱蒂,至少也会杀死我的动物。所以我得陪他玩下去。得让他相信我不是个威胁,不值得他费心。他觉得葛莱蒂和我在密谋什么,但他从来没说过;他的头脑像座磨盘一样运转,在策划用各种方式阻挠我们图谋的任何计划。
这种让人软弱无力的恐惧,意识到科特恨我后的全部可能,以及如果我让他够不快,他可以、也会狠狠打我,催化着我把那模糊的痛苦与失败感转化为势不可当的现实。这个世上的科特们总是会赢。无法抵抗他们,无法不受他们的伤害。随着这一认识到来的是崩溃。面对科特的存在,我所做所想的每一件事都没有意义,都是琐碎的。
恐惧就像真菌一样,慢慢长遍我的全身,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击垮了我。我一直下坠,下坠,坠到我早已忘记存在的一种状态。我会连续几个小时看向厨房窗外,无法行动。我会拿起东西,盯着它们,在手里掉个个儿,然后放下,走回窗边。我睡得太久,吃得太多。疲倦压倒了我。我等待车声、人声。任何声音。我试图摇晃自己、扇自己巴掌,但我以往认为那么理所当然的精力与力气都从我的恐惧中溜走了。
但奇怪的是,一有朋友来到,我马上就能摆脱这种忧郁。我试图跟他们聊这件事,但描述这种事情的语言本身就属于那种情绪,所以我干脆拿它开玩笑。然而我极度希望他们能够理解。他们是理性与明智依旧存在的证据,我紧紧抓住他们,就好像自己即将溺死。
科特外出度假了,葛莱蒂决定趁情况尚好时离开。我替她开心。她看起来已经好多了。但我知道自己会多思念她,我也害怕被独自留下,跟她丈夫一起。一晚,我跟她一起熬夜,科特不在的这些日子,我们经常这样,凯特的鬼魂占据着我在巴索农场的房间。我再次被一种失败感压倒。不只是旅行的失败,还有一种个体的失败——战胜蛮力与主宰的绝对不可能性。我一次次被它折磨,试图寻找解决方法,但正因为在那样的心理状态下,不可能解决。然后我想,当然,完美的解决之道就是——自杀。此时,这不是那种平常的捶胸顿足式的、我们为什么要生下来受罪死掉的症状,这是新的东西。它很理性,不带情绪。我现在好奇,通常人们是不是都这样走到这一步。冷淡地。其实非常简单。我会走到很远的灌木丛里,在某个地方坐下,平静地用一颗子弹爆头。没有混乱,没有咋呼。美好干净简单的出口。因为好死胜过赖活着。我正在策划最佳地点、最佳时间时,葛莱蒂突然笔直地坐到我对面的床上,说:“小罗,你没事吧?要喝杯咖啡吗?”这等同于往某个犯癔症的人头上淋了一桶冰水,把我猛然唤醒,让我意识到我这种想法的可怕,它的险恶。我以前从没去过那个意识点,也觉得永远没必要再去。那一晚我战战兢兢地想明白一些事。
她几天后离开。我接手了她的老狗布鲁,一头牧牛犬,是她几周前从一个狗圈里解救出来的。我们拥抱告别时,她说:“你知道吗?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就知道你会在我的生命里扮演重要的角色。很古怪,不是吗?”
科特没过多久就回来了,他的复仇心无与匹敌。他现在让我特别恐惧,以至于睡觉时枕头下面都放一把小斧子。他继续尝试卖掉这个地方,至少看起来如此。我的姐夫听说了此事,让我彻底迷惑的是,他竟然打电话给科特,提出要为我买下这处地方。一开始这看似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但之后我意识到,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我们可能无法转售出去,我就会被困在这里照管它很多年。不过,如果我能一直让科特落入圈套,直到葛莱蒂振作起来,足以跟律师见面的话,那就是件好事。于是随之而来的是与折磨者的猫鼠游戏。为了说服他我已下定决心购买,我不得不在那里花上大多数的时间,假装准备接管。事态已经不留情面了。我记得一天早上,科特在六点左右来到我在巴索农场的房间里,扯掉我床上所有的铺盖,把我拖出去,叫嚷着说,如果我有了牧场还要睡懒觉的话,整件事就毫无价值了。那几个星期里,凶光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我们被卷入一场心照不宣的战争,两方都在耍手段,都不惜一切要赢。他在逼我训练白色的小公骆驼,巴比,不借助鼻绳和鞍具,这是他从前绝对不会做的事情。这意味着我每天要被摔下来至少三次,神经都被摔成了碎渣。这么做的紧张感,外加玩这个非常危险的游戏的紧张感,都在找我索命。
然后,一天早晨我醒来时,发现他一夜之间消失了,绝尘而去,像个精灵一样,暗中把这地方以半价卖给了某个牧场主,带着所有的钱消失了。他告诉买家,我跟牧场一道捆绑附赠,会教会他们所有需要了解的骆驼知识。而他们一无所知。我去见他们。“喏,”我解释道,“我不是同牧场一道捆绑附赠的,但如果你们愿意给我两头我想要的骆驼,我当然会倾囊相授。”
他们糊涂得让人可怜。他们不知道谁在欺诈谁,或者能信任谁。他们勉强默许了,但一直拖延着不肯签书面文件。我完全知道自己要哪两头骆驼,碧迪和米诗米诗——两头母骆驼,因为公骆驼在冬天发情时实在太伤脑筋,而且相当危险。我又一次被拴在牧场上,开始相信这种试图从不合作的人身上诱骗骆驼的过程永无止境了。我傻乎乎地教会他们足够的骆驼管理技能,让他们不再需要我,然后,可以预见地,他们变卦了,提出为我所做的工作付钱,开除了我。“好啊,”我心想,“你们就等着出乱子吧,你们这帮杂种,我们瞧瞧谁会爬着来求谁。”等我终于福星高照时,小小的螺旋式上升的命运弥补了所有的丧气事。最亲爱的杜奇,牲畜中最温和的一头,来了个大转变,把新主人吓得屁滚尿流。
幸好我在场。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牧场争论文件和钱,等等,并自鸣得意地看着那个男人犯错。我的心肠已经变硬。“哈,哈,”我暗自冷笑,“要么遭罪,要么签字。”
夜里该把骆驼上绊带出去时,我感觉我不得不为了骆驼着想,为他演示该怎么做。如果皮套太松,就会滑下来挂在踝关节上,可能会伤了动物的腿。首先,我牵出了亲爱的安静的杜奇。
“喏,你看,塞进那个孔里,要确保这个绝对不能太松,不然就会滑到这个肉疙瘩上,明白了吗?”
“嗯,我懂了。”
我把这头公骆驼放掉,转身去抓其他骆驼。我听到身后一声奇怪的隆隆声,回头一看,当场就僵住了。我也瞄了一眼那个男人的脸。他从头到脚面无血色。杜奇已经变形。他朝我冲来,眼里无疑是一种科特的神情,眼珠子像飞旋的弹珠一样往脑后滚动。杜奇正发出嘟囔的怪声,白沫在嘴角翻滚。他正试图挖起几块岩石,彻底失心疯了。我挡在了他和他的女朋友们中间,在年轻生命中的头一遭,他被公兽发情时那种无法抑制的冲动所掌控。他开始剧烈地甩动脖颈,像甩鞭子一样。他正试图带着绊子朝我疾驰而来,准备把我撞倒,坐到我身上,把我身体中的生命和血液都碾压出来。
“杜奇?”我说,向后退步。“嘿,杜杜4,是我啊。”我喘着气说,同时朝大门直线移动。我就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一跃跳过五英尺高。杜奇对仍被吓呆的那个男人完全不闻不问,他正蜷缩着靠在石墙上,待在不该待的围栏一侧。杜奇要的是我。
“离开那里!”在杜奇试图一口咬掉我脖子上的脑袋时,我尖声大叫,“我的老天爷,喂,给我拿鞭子来,给我拿绊索来,给我牛刺!”我疯狂地喊叫,与此同时,杜奇用他扭曲的脖子牵制住我,把我抵在门的这一侧,试图把我压成人形纸板。他现在朝围栏倾过身来,试图把它撞坏,这样就能够得着我。此情此景,我无法相信。这正是我会随时尖叫着被惊醒的那种噩梦。我的杜奇是个化身博士,一个杀手,一头太太太太疯狂的公骆驼。那个男的被刺激得行动起来。他带来了所有那些刑具。牛刺能放出巨大伏特的电压,我把这东西抵进杜奇啪嗒作响的嘴唇,同时使出最大力气用绊索打他的后脑勺。喧嚷中,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抽噎。杜奇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就像一台长了牙齿的风车。我逃开大门片刻,头脑明朗起来。我全速冲去拿来绳索、木板和一根重达15磅的铁条。在围栏的另一侧,即杜奇那一侧五英尺开外的地方,有一棵桉树。我沿着我这侧的围栏走,直到跟桉树并齐。杜奇怒吼着、喷着鼻息、猛烈扭动地跟着我。我弯腰去够他的前腿,把绳索套过绊子,绕开围栏,迅速地,哦,真够迅速地,我把绳索拉到树旁,用尽全力一抛。我现在把他的腿绑到树上了,我只希望树能撑得住。我继续用木板痛击那家伙的脖颈后方,直到木板断裂,然后又用铁条打。他迷迷糊糊地倒下,又再次起来攻击。我有一种超人类的力量,是只有在肾上腺素大量喷发的绝对恐慌中,在生死决斗之时,才能获得的。突然,杜奇扑通一声坐下,晃了几次脑袋,依然坐着,安静地磨起牙来。
我等待了一会儿,铁条仍举在半空中。“你还好吗,杜奇?”我小声问道,同时朝他的脑袋靠近。没有反应。“杜奇,我现在要把鼻绳套到你头上了,如果你再发疯,我发誓我会杀了你。”杜奇透过优雅的长睫毛看我。他装得跟没事人似的。我默默地把鼻绳套到他头上,让他站起来,又弯下腰去解开绳索,拿掉绊子,让他回到畜栏里。他像头小羊羔一样,有点一瘸一拐地去了。
我回去找那个男的。“好吧,哈哈,那就是留给你的公骆驼。”我边说边想往脸颊上挤点血色回来。我被汗水浸透,颤动得像强风中的叶子。他仍合不拢嘴。我们彼此搀扶着进屋,灌下一大口纯白兰地。
“那啥,所有的公骆驼都经常那样吗?”他说。
“哦,他妈的可不是嘛,”我答道,同时开始看到隧道尽头的光,“老天爷,公骆驼总是这样攻击人。”现在拿住他了,我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我几乎喜不自胜,试图往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姐妹般的关切表情。“是啊,你得让你家小孩离那些公骆驼远点,那是肯定的。”
等到九点钟,我已经沿着小溪往家跑了,一边呐喊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又蹦又笑。他以七百块的价钱卖了两头公骆驼给我——我没有钱,但可以借。他们不是我本来会挑的两头骆驼,但我没有资格对礼物挑三拣四。杜奇,王中之王,以及巴比那个无可救药的小丑是我的了。我有了自己的三头骆驼。
事情令人不可思议的峰回路转为我打开了一片全新的麻烦图景。首先,不管我把上绊的杜奇带到多远的灌木丛里,他都会竭尽全力回到牧场,恐吓每个无知的人。他戴着绊子和侧索时是无害的,而且在法律上,他们不能做任何事,但我知道他们胆战心惊,我为他们感到抱歉。白天我把我家的小伙子拴起来,夜里让他跟着巴比和泽丽一同出去,到山中几英里远的地方,他的脚被残忍地紧紧扣上铁链;早上六点,我设法赶在他的前任主人前面找到他。那个男人拒绝听我讲道理。我两次撞见他开车全速撞向杜奇的臀部,让这头动物受惊,让他比以前更有侵略性,而且可能会伤到他上了绊的几条腿,无法复原。一天,这个男人在盛怒之下朝我大发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