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凤凰谷的孩子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狂风裹挟着沙粒在空中飞舞,整个世界都变得混沌起来,如同天地初开时的景象。空气中弥漫着尖啸的声音,那是鬼魂们在不甘地号叫。
或许,在这样的地方,也只有鬼魂才可能存在吧。
风渐渐弱了下来,地上的流沙如金色的水银般流动着,不经意间冲刷出一具惨白的头骨,为这个亘古荒芜的地方增添了一分死寂。
可就在此时,这毫无生机的大漠里竟然出现了生命的迹象:
一匹瘦弱的老马,正在沙丘中努力地想要站起来,它浑身瘦骨嶙峋,原本红色的鬃毛已被沙尘染黄,看上去长短不齐疙疙瘩瘩。细细的淡黄色沙粒不断地从它的鬃毛里抖落下来,落在那已被沙土埋了半截的另一个生命体的身上。
那是个年轻的僧人,衣衫褴褛,满面尘土,背上背着一只破烂的带着黑色纱幔的斗笠,一双黑亮的眼睛闪耀着灵动的光芒。
刚才太可怕了!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风!
搓了搓已冻得麻木的手和耳朵,僧人双手撑地欲坐起来,忽觉手感有异,回头一望,自己的左手竟恰好按在了那具头骨上。
头骨瞪着空洞的眼睛,盯着他,一副心有不甘的样子。
这一路上,他已经见过无数的白骨——人的马的骆驼的,它们争先恐后地向他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悲壮的故事。然而眼前这个离他最近,又是在刚刚经历了一场沙漠风暴之后出现在他的身边,他在死里逃生的余悸中望着这个不幸者,感慨万分。
不知道这是一个商人还是僧人,自己是该叫他“檀越”[1]还是“大师”呢?
嗯,他是这片沙海中的先行者,还是叫“前辈”吧。
他合掌施礼:“弟子玄奘,拜见前辈。”
言罢叩下头去。
“弟子孤身西行,欲前往婆罗门国求法,不期于此地得遇前辈,也是前世有缘。前辈无论是何因缘置身于此沙河之中,都是大勇,弟子心中既感且佩。祈望前辈已往生极乐,弟子……弟子……”
他本欲祈请这位不知名的前辈保佑自己西行顺利,但想了想,还是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诵上一段《往生咒》,玄奘站起身,茫然四顾——
周围除了沙子还是沙子,波涛般高低起伏的沙丘,一模一样的景致,让他感到有些眩晕。身上的僧服被狂风撕裂多处,早已看不出原来的色彩,只有与这茫茫大漠融为一体的黄沙色。
风完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乳白色的天光,照着这苍茫大地上的一人一马,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这两个生灵。
这便是令西域和河西商人闻名丧胆的“莫贺延碛”,它还有一个名字,叫作流沙河。
这个白天热风如火,晚上寒风如刀,干得没有一滴水的地方居然以“河”来命名,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玄奘摇头苦笑了一下,为上天的这个玩笑。
其实他进入这条沙河只有短短两天时间,却感觉已经漫长得让真正的河流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模糊起来,仿佛那真的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那是一条他叫不上名字的河,是他此生记忆的起点,河水清澈透亮,宛如九天之上飘下来的银河之水,在轻缓地流淌,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点点辉光。
一条漂亮的船,正划开水波,缓缓行驶过来,船舷上倚靠着一个小男孩儿,他只有三四岁的样子,一双清澈纯净的眸子专注地望着船下那柔亮得像绿缎子一样的河水。
陪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眉目清秀,一脸紧张地扶着他,生怕他会掉到河里去。
“姐姐快看!多漂亮的花啊!”小男孩稚声稚气地叫了起来。
他们的船正驶过一片长满莲花的地方,那随风摇曳的白色莲花映衬着孩子粉雕玉琢般的小脸儿,显得分外好看。
“是啊,真是漂亮。”女孩也被这美丽的花儿吸引了,“咱们摘几朵,回去插在船舱里,好不好?”
说着,细长的手指伸向一朵沾满露珠的花朵。
谁知尚未碰到,一双小手已经抱住了她的胳膊:“姐姐别摘!”
“怎么了?”女孩儿缩回了手,不解地看着他,“祎儿不是喜欢吗?”[2]
“开得好好的,摘了多可惜啊。”小男孩一脸不忍地说道,“就在这里看,不好吗?”
女孩儿觉得有些可笑:“可是,船一过了这儿,祎儿就看不到了啊。”
“那就留给别人看吧。”祎儿认真地说道。
那是他们随父亲去江陵赴任的路上发生的情形。如此琐碎的事情,居然还历历在目,恍如昨日,那些美丽清净的莲花仿佛就静静地开放在他的心灵深处……
想起父亲陈慧,玄奘便不由得为之叹息,那是个满腹经纶的儒士,平日里褒衣博带,颇有几分魏晋名士的做派。潜心三坟五典,沉醉于学问之中,州郡曾举荐他为孝廉,朝廷也曾任命他做江留县令。但官场黑暗,他不愿置身其中,因此往往做不了多久,便挂冠还去,毅然决然地回到故乡,过着耕读课子的隐居生活。
这一次不知因何缘故朝廷又授他为江陵县令,祎儿记得,自打接到这纸任命后,父亲便一直郁郁寡欢,连带着母亲也是一脸的忧愁。
一家人刚刚上路的时候,看着骑在马上忧心忡忡的父亲,他曾天真地问母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去江陵。”母亲郁郁地回答。
“江——陵——”他重复着这个名字,“那里好吗?”
“好。”母亲说。
“你骗人。”祎儿突然说道,“一定不好!不然父亲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仿佛被惊醒,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是啊,一定不好。”
她轻掀车帘,看着车窗外那水墨画一样的山色,美丽的大眼睛满溢着浓浓的忧郁。
“祎儿,你父亲是难舍故土,他不愿离开凤凰谷,不愿离开这平静的生活啊。”
听了母亲的话,祎儿也觉得舍不得离开家乡了。在他小小的心灵中,再没有比家乡更好的地方了——那是个位于中原地区的美丽山谷,梧桐树荫、淡淡雾霭中的小小村庄,村外林中被各色花草簇拥着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是他童年的王国。他小小的身体灵活地穿梭在绿树丛林间,带着无忧无虑的快乐,就连阳光也仿佛被他感染了,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他的身上、脸上,留下串串明亮的光点,一切都是那样生机勃勃……
祎儿从小就相信,家乡的阳光是有香气的,这香气就隐藏在那片山林之中,花的香,草的香,泥土的清香全是它赐予的,还有无数美丽的生灵:呼扇着翅膀的蝴蝶、会唱歌的小鸟,都到这香香的地方来安家。
还有他自家院落里的那口水井,清凉甘甜的井水伴着他长大。村里人都说,那井里的水有神力,所以陈家小公子才会这么聪明。他们给那口井起了个名字,叫作“慧泉”。
喝了慧泉的水真会变聪明吗?他不知道,但村里的孩子们都信以为真,羡慕得不得了。于是他便用小桶装了水挨家挨户地送去,让他们也都尝尝这慧泉的水……
对了,还有凤凰,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凤凰谷,听老人们说,曾经真的有凤凰飞来过,而且,就在自己出生的那一天。[3]
“当时,天空中涌起了层层霞光,凤凰台上瑞光普照,百鸟聚集,久久不散。打东南方向飞来一只凤凰,在村前的那个土台上盘旋鸣叫三声,随后翩翩起舞……”村里的老人们都会讲古,描绘起当时的情景绘声绘色,恍如亲见。
“后来呢?”祎儿被这个故事所吸引,他想,那个传说中的神鸟一定美极了!
“后来?后来小公子就出生了,大家都说,陈家小公子可不是一般的人哪!”
“那只凤凰呢?”他还在穷根究底。
“凤凰嘛,在那个土台子上待了三天,然后就拍拍翅膀飞走了,所以咱们都管那个台子叫凤凰台。”
“再后来呢?”祎儿还在继续问,“就没有再飞回来吗?”
老人们都乐了:“小公子真会开玩笑,凤凰可是神鸟,来了一次,已是咱陈河村莫大的福气。要是经常飞来,那还叫凤凰吗?听老辈人说,凤凰要五百年才鸣叫一次呢,小公子出生时赶上了,那叫有祥瑞为伴……”
隔着车帘,祎儿仰起小脸望着车窗外纯净的天空,痴痴地想:我出生的时候真的有凤凰飞来?现在我离开了故乡,若是再有凤凰飞来,可就看不见了啊。
小小年纪的祎儿第一次感到了遗憾和不舍,在他身下,车轮吱吱扭扭地行过,留下一路的叹息和无奈……
车窗外,一道浅灰色的院墙在绿树的掩映下忽隐忽现,那便是灵岩寺了。[4]
“母亲,我们还去灵岩寺上香吗?”祎儿问。
“不去了。”母亲答道,“昨天不是已经跟师父们告别了吗?”
“师父们还送我书呢。”望着远处那座渐行渐远的寺院,祎儿心中很是不舍。
他还记得第一次去灵岩寺的情景,那时,父亲刚刚接到去江陵的任命,虽然心中不喜却也不敢违抗圣命。母亲说,那就去灵岩寺里拜拜菩萨,顺便求个签吧,看看此行是吉是凶。父亲点头同意了。
于是,那天一大早,他们一家就来到了灵岩寺的山门前。
当时天还没亮,一盏弯弯的月亮还挂在半空中。父亲下了马,母亲和哥哥、姐姐也都相继下车,祎儿困意正浓,眼睛半睁半闭的,偎在母亲怀里。
寺中住持寂空大师立于山门前,他穿着一袭浅色僧袍,大袖飘飘,就像个老神仙,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又充满慈悲:
“阿弥陀佛,陈施主请。”
一家人鱼贯着步入大殿,母亲把还没有醒过来的祎儿放在一个蒲团上,然后同家人一起分列礼佛,殿上钟磬清脆地响了起来。
父亲、母亲、大哥、三哥,还有姐姐,每个人都满怀虔诚,一个菩萨一个菩萨地拜着……
随着钟磬声声,祎儿的困劲儿渐渐散去,他没有哭闹,只将两条腿盘起来,两只小手合十在胸前,在这蒲团上静静地坐着,活像一尊小小的罗汉。
“这样坐还真是稳当。”他想,“难怪二哥总喜欢这样……”
就在几个月前,出家为僧的二哥陈素刚刚回家探视过父母,送给祎儿一尊木制的小菩萨像,一边给他挂在脖子上一边逗他:“这就是我的四弟吗?记得刚离家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怎么现在都能满地跑了呢?”
祎儿觉得很不好意思,他可是直到那时才知道,自己还有个和尚哥哥的。
可惜二哥在家只待了一天就走了,对于他出家前的模样,祎儿自然没有半点印象,便是那次回乡省亲时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不清,只记住了他打坐时的模样,就像那尊菩萨像一样。
如今,父亲要去江陵当官了,我们都要一起去,二哥再回家,不就找不到我们了吗?
祎儿正痴痴地想着,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浑厚又空灵的声音,从悠远的地方传来,宛如波浪一般,一直进入到他的心灵深处。
初闻天籁,祎儿只觉得全身都被甘露遍洒,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舒适。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慢慢后退,凝神听着这海潮般的声音。
不知不觉,殿门被他推开了,门外斑驳的树影落到地上,一缕金色阳光洒在他小小的身体上,暖暖和和的,带着几分香气——阳光的香气!他一步跨出殿来,跑到院中央。
那声音又大了些,仿佛就在耳边,夹杂着清脆的钟磬之声。
祎儿循声朝后跑去。
穿过钟鼓楼,再穿过第二重大殿,一口气跑到第三重大殿前,他终于站住了——
殿中,僧人们正在诵经,他们的神情专注而又平和。
看着青烟缭绕,听着梵音清爽,祎儿不觉痴了……
大殿上,父亲陈慧从寂空大师手中接过签筒,虔诚地摇着,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只签筒上,没人注意到祎儿已经跑出大殿了。
终于,一支竹签从筒内跳出,掉在地上。
旁边的母亲伸手将签拾起,签上赫然写着一个字:凶!
陈慧忧心忡忡,与寂空长老并肩走在廊下。
长老道:“施主天性刚直,嫉恶如仇,确是不适合为官的。”
陈慧轻轻叹息:“慧何尝不这么认为,只是……”
寂空道:“我观施主,命中多舛,宜避尘缘哪。”
陈慧默然不语。
做完早课的僧人们,一出殿门就注意到了站在殿外的小小孩童。
“小菩萨,你在这里做什么?”
祎儿明亮稚气的眼睛闪动着,好奇地看着这些同二哥一样打扮的僧人,一言不发。
一名僧人手捧经卷,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小菩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爹娘呢?”
祎儿仍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僧人手中的经卷。
“你也喜欢听经?”僧人问。
祎儿用力点点头。
僧人将手中的经卷展开:“认得这上面的字吗?”
祎儿看着经卷,再次点头。
见僧人们都是一脸不信的样子,祎儿小声念道:“佛说阿弥陀经。”
他家的正屋堂上就挂着一幅“南无阿弥陀佛”的卷轴,他早就认得这些字了。
僧人大喜:“真是佛子!这部经书就送给你了。”
当然,指望一个三四岁的幼童读懂《阿弥陀经》,无异于天方夜谭。好在父亲那段日子常到灵岩寺去,祎儿便趁机将心中的疑问向寺僧们请教。
僧人们也不知该如何跟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解释佛经,只觉得这小施主十分有趣,便指点他去找寂空长老求教。
“小菩萨在看佛经?”看到一个小小孩童捧着经卷走进大殿,寂空长老惊讶地合掌,“阿弥陀佛!”
“祎儿看不懂,长老可以给祎儿讲解吗?”
“你这可难死老衲了。”长老笑着说,“佛法浩如烟海,该从何处讲起呢?”
“佛是什么?”祎儿主动提出了问题。
寂空长老惊奇地看着这个小孩子,实在不知道该怎样给他解答这个看似简单实则不简单的问题。
“佛是佛陀。”思忖片刻,寂空长老还是决定正面回答他,“佛陀就是觉者。佛是高尚的人,是具有大智慧的人,是引领众生脱离苦海登上彼岸的人。”
“彼岸……”祎儿竟被这个词触动了,小小的心灵似乎有所了悟——我们现在是在苦海里吗?那么彼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样子的呢?
寂空长老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小孩子沉思的模样:“小菩萨还想知道些什么?”
“什么是菩萨?”祎儿歪着头问,“姐姐说菩萨就是供在大殿里的那些神像。祎儿不信,为什么长老和师父们也管祎儿叫菩萨?祎儿又不是神像。”
寂空微笑道:“因为,你本来就是菩萨啊。”
佛前的长明灯一闪一闪的,映着祎儿专注的小脸。
寂空长老端坐在一个蒲团上,与祎儿相向而坐,缓缓说道:“菩萨呢是梵音,具足的说法应当是‘菩提萨埵’。‘菩提’是觉,‘萨埵’是有情,因此,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祎儿觉得奇怪:“菩萨怎么会是有情人呢?”
寂空长老感叹道:“世间最有情的就是佛菩萨了。他们行大乘道,普度众生。宁愿自己受苦,也要让众生得到快乐和幸福。你说,这是不是有情人呢?”
祎儿没有回答,只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长老。
“菩萨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就是使有情觉悟。这里的‘有情’就是指众生了。”
“众生也有情吗?”祎儿问道。
“有啊。”长老道,“众生都是有情的。这种情就是喜怒哀乐,欢喜这件事,不欢喜那件事;欢喜这个人,不欢喜那个人。所以众生虽有情,这情却是狭隘的,有分别的;而佛菩萨的情则是博大的,利他的,他们公平地看待世间一切众生,以众生的苦为自己的苦,想尽一切办法,让众生去掉执著,去掉贪悭,去掉愚痴,因为这些都是痛苦的根源。然后,菩萨告诉大家,你们最终都会觉悟,都会成为像佛菩萨那样的人的。”
听到这里,祎儿似乎有点懂了:“菩萨就像个先生,对吗?”
“对,对!”寂空为祎儿出色的领悟力感到高兴,“菩萨就像个先生,一个诲人不倦的先生。所以古人才有这么一句话: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啊。”[5]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祎儿玩味着这句话。
“我知道了,菩萨多情,所以才会舍身饲虎、割肉喂鹰。”他想起了二哥曾经给他讲过的这两个让他震撼的故事。
“是啊,只有菩萨才有这样的无我大悲,才能做这等常人做不到的事情啊。”
“如果常人也有这样的大悲心,也就是菩萨了。是吗?”祎儿问道。
寂空长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这孩子的悟性太好了!
“你说得对!”他的语气有些激动,“念念为自己,还是念念为众生,这便是凡夫与佛菩萨的区别!”
说到这里,长老将手中的经卷重新放到陈祎手上,郑重地说道:“这世上不管什么人,只要他能发起上求佛果,下化众生的心,只此一念,他就是菩萨了,就是初发心菩萨。陈祎,你若也能生此一念,那么寺里的师父们叫你菩萨,便是无碍的。”
祎儿捧住经卷,用力点了点头。
出发前一天,一家人去向寂空长老辞行,长老送给祎儿一卷更容易看懂的经书——《百喻经》。
《百喻经》,顾名思义,就是由一百篇寓言小故事来阐发佛教的深刻理义,因而又名《百句譬喻经》。
坐在马车上甚是无聊,祎儿索性拿出《百喻经》来读,读着读着,突然咯咯地笑出声来。
“怎么了祎儿?”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被他的笑声感染了,慈爱地问道,“什么故事这么有趣?”
“这个。”祎儿把书卷举起来,“母亲也看看,好玩极了!”
“母亲不喜欢在车上看书,祎儿说来听听。”
“好。”祎儿把刚才看的那一段朗声背了出来,“一富家见别人家楼阁好,二楼更甚,是以造楼,却谓工匠‘不作一楼,只作二层’,夫有不造一而得二者乎?”
听到这里,母亲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个人果然可笑,祎儿不会这么笨吧?”
“当然不会,盖楼阁要先从最底层开始,祎儿早就知道了。”
“那么娘跟你说,其实不光是盖楼阁,读书做学问也是这样的。有的人好高骛远,看不上简单的,一开始就要学很难很难的,结果就像这空中楼阁一样,到底是一场空。”
祎儿恍然大悟!原来,这些看上去很有趣的故事,还有这样的道理在里面哪。
一路跋涉,终于到了古城江陵。
这里是荆州的首府,不仅是历史名城,也是当时的中南重镇,西上巴蜀,东下淮扬,北去京洛,南往湘黔,均须由此经过,可谓是东西南北的交通要枢。
这样一座城市,本该是个商旅云集、市井繁华的富庶之地,可为什么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模样呢?
理由无他,那一年,隋炀帝杨广下江南途经江陵!
那个皇帝在位十四年,住京的时间却不到一年,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巡游中度过的。他爱热闹,讲排场,曾三次大张旗鼓南下江都。出行时携带后妃宫女、文武百官、僧道巫师以及庞大的宫廷卫队数万人,乘坐豪华游船近千艘,沿大运河而下,逶迤数十里,如同蝗虫一般,走一处蚕食一片。沿河五百里的百姓被迫献食贡物,吃穿用度被洗劫一空。地方官吏为讨好皇帝,大肆横征暴敛,强令百姓预交数年赋税!
祎儿初到江陵,印象最深的便是街上那些凶神恶煞的官差,他们到处抓人、打人。说圣上要沿运河到这里来巡幸,巡幸途中需要有人服侍,需要很多的劳力很多的美女很多的金银……
由于前几年挖运河、征辽东,这一带的壮劳力已经被征得差不多了,官差们就抓那些老人,还有十几岁的少年;
这里的女孩子个个不敢出门,即使待在家里也是提心吊胆,不梳妆不打扮,还要往脸上擦锅灰,才有可能避免被抓走的厄运;
这里的家家户户都是破败萧条,没钱给官差,官差们就不管值钱不值钱,什么都抢……
陈慧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止了官差的抓人、抢人行为,他上表朝廷,说江陵县这几年人口锐减,已经不堪重负,希望朝廷体谅,能够让江陵县喘口气,休养生息一阵。
年幼的祎儿还不太明白什么,他的心就像家乡那眼“慧泉”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透明澄澈,世间的痛苦还影响不到他,《百喻经》里的故事也只是些好玩的故事而已,他并不经常去想那里面蕴含着什么复杂的道理。可是,当他看到父亲一天天衰老下去,母亲忧心紧张,也病倒了,小小的心灵还是蒙上了一层恐惧的阴影,到底恐惧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多年以后他才知道,父亲也是一位菩萨,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那一天他永远也忘不了,他看到疼爱他的母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就像睡着了一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是什么了——从父亲痛苦的眼神中,从哥哥、姐姐那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他隐约知道,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再也不会柔声地喊着“祎儿”,为他擦去脸上的泪水;再不会握着他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他写字;再不会带着醉人的微笑,听他稚声稚气地念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佛说阿弥陀经》中说,西方有个极乐世界,那里没有悲哀只有欢乐,只要信愿具足就可以往生那里。
记得母亲病重时,父亲曾哽咽着对他说:“祎儿,你不是会读佛经吗?读给你娘听听吧。”
于是,他坐在母亲床边,两只小手合在胸前,开始背诵自己读过的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皆是大阿罗汉,众所知识……”[6]
他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地背诵着,父亲和哥哥、姐姐们都呆住了,他们暂时忘记了悲伤,凝神听他诵经——
“尔时,佛告长老舍利弗:从是西方过十万亿佛土,有世界名曰极乐,其土有佛,号阿弥陀,今现在说法。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祎儿沉浸在经中描绘的世界里,他的声音奶声奶气却具足庄严,美丽的小脸上闪动着辉光,如同一尊小小的佛。
母亲慈爱地望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大概也被爱子口中那个“无有众苦,但受诸乐”的极乐世界给吸引住了吧。[7]
她一直相信祎儿有神佛护佑,这孩子刚会跑的时候,曾不慎跌落村中的一口井里,幸而大难不死。村民们把这件事传得神乎其神,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当时井中突然长出一朵大莲花,祎儿就好端端地站在莲花上冲大伙儿笑呢……
“祎儿,娘刚才做了一个梦。”她喃喃地说着,目光有些迷离,“梦见你长大了,穿着白衣,骑着一匹漂亮的白马,一直向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祎儿眨着眼睛,有些茫然。
母亲望着他,脸上带着虚弱的笑容:“佛陀……会保佑我的祎儿一生……平安……”
带着欣慰和不舍,她离开了她的亲人们,离开了这个被苦难塞满的娑婆世界。[8]
虽然已经从佛经中隐约地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但母亲的死还是带给祎儿极大的震动与哀痛,毕竟,他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还无法坦然面对亲人的死亡。
父亲再一次称病辞官,带着母亲的灵柩,带着悲伤的一家人,踏上了返乡的征程……
陈祎从来不知道,他美丽的家乡还有这样一个地方——衰草、枯树、叫声嘶哑的乌鸦、风中飘动的白幡,以及那衰草丛中一个个鼓起的小土包,处处透着凄凉和悲伤。
陈慧带着儿女们站在一座新的土包前,那上面没长草,只有纯粹的黄土——母亲就在那里面。
陈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个小土包,他无法想象母亲一个人孤独地躺在里面的情形。
原来,这里有那么多的小土包,里面包裹的都是曾经生机勃勃的生命啊!他们是别人家的母亲、父亲,或者别的亲人……
一个守墓的老人颤颤巍巍地在这些土包间穿梭,在各个墓上依次培着新土。
走到他们身边时,父亲给了他一点钱,低低地说一声:“有劳了。”
老人佝偻着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不知为何,祎儿盯着这个老人的背影看了很久——
“有一天,我的身体也会像这个老爷爷一样变老吗?有一天,我的生命也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像母亲一样吗?”
这念头竟像魔障一般侵入他小小的心灵。
母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会到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