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遥远千年的呼唤(2)
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喜欢喝酒,和很多人一起喝过,酒伴主要是工作相同的前辈和立志当漫画家的朋友。在这种酒席上,工作当然是聊天的重点:
“我想在漫画里画这个点子。”
“这个要画成什么风格的?”
“那样展开的话再这样结束。”
“所以说,不是那样而是这样才更有意思吗?”
这样的话可以聊一整晚。事实上,这样的玩笑话也有变成作品的,在这里得到的经验成了我创作故事的基础。
就这样,我过去的热情再度复苏,作为酒席的余兴节目,开始创作故事。在酒桌上,起点就是之前那段话。
“曾经是女影星的老婆婆讲起过去的故事,不知何时,她的过去里混进了演过的电影情节……”
这些年轻人也参加过戏剧表演,这样应该会让他们感到有趣。回想起来,我也想过将《千年女优》最原始的点子做成舞台剧,应该也挺有趣吧。
酒席上,“出现各种时代的话会更有趣”这种想法理所当然出现了。有奈良、平安、镰仓、南北朝、室町、战国、江户、明治、大正、昭和、平成等各个时代。如果主人公的角色根据时代也各有不同的话会很有趣;如果是身处动乱年代的角色会更好——战国的公主、幕末的城市少女等形象就此产生;不要只拘泥于过去,涉足未来世界也很有趣。就这样,我独自思考起各种点子。就算各种时代都出现了,要是没有将这些连接在一起的纵轴,即便可以将场景重叠在一起,故事也无法发展。
“这方面内容还没有:有什么能贯串女主角一生的主题吗?”
有了“等待着的女孩”这个点子。
“一直在等着心爱男性的女孩。”
我不是很擅长描写这类女性,舞台背景又纷繁复杂,因此故事本身还是简单些比较好。首先,这是酒席的余兴节目。
现在想想,归根结底还是我的感觉太弱了,如果之后更积极主动地将角色设定为“追逐着的女孩”就好了。一开始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的我真是可耻。
“追逐着喜欢的男人,追逐着各种时代的女孩的幻想传记。”
这样想想,故事好像会变得很有趣啊。
好莱坞之类地方经常流传着“用25个单词讲完故事”这样的说法。这句话是在罗伯特·奥特曼[9]的《大玩家》[10]中出现过很多次的台词。已故的黑泽明导演也视“一句话说不完的故事是不行的”为圭臬,也就是必须紧抓这句话,将其作为核心来讲述,否则故事不会有趣。大致如此。话说,自古以来的名言警句不就这样产生的吗?
那么,“听故事的人是谁呢?”
这是必然会产生的疑问。“杂志记者”这个角色即席浮现在脑海。自己说出这个角色后,立刻想起来曾经读过的一部短篇漫画——星野之宣的《月梦》[11],以八百比丘尼和辉夜姬为题材,是我喜欢的作品。顺带一提,星野之宣是我高中的前辈。
这篇《月梦》确实以现代的杂志记者聆听老妇人讲述过去为框架,而老妇人是从源义经的时代活到现在的。八百比丘尼是在日本北部的海边等地方流传的古老传说。吃了人鱼肉后不会变老的女孩,作为海女到了海底的龙宫城,忘记了现实,日日夜夜在宴会中度过,和龙宫城的公主饱尝淫乱爱欲之后回到地面,发现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啊呀,哪里不对劲。啊,因为搞混了“尼僧”和“海女”这最基础的部分。总之就是一个吃了人鱼肉后长生不老的女孩作为僧尼活到八百岁的故事。
我的想法是主人公在电影的虚构时间中活了千年之久,虽然想法和星野之宣的《月梦》完全不同,但我觉得故事框架真是有点像。因此,我又扩大了“听故事的人”的作用。
“听故事的人自己也在老妇人的故事中登场了。”
也许就是这个想法让我心潮澎湃。“听故事的人在各个时代中登场,并且总是扮演着相同的角色”这个在其基础上产生的想法让我更加期待。
真是的,喝醉了的大脑产生的想法,轻轻松松地超越了常识。想得太天马行空也挺麻烦的。
膨胀的期待与扩张的妄想
听故事的人作为为过去增彩的人登场,不知不觉进入了老妇人的故事。主人公呢,就算是时代变化也始终保持着同一个人格,听故事的人人格也保持不变,在不同时代登场时对主人公的作用是一样的。这样会更有趣吧,大概有一种轮回的感觉。这里的轮回指的不是热爱未解之谜的少年少女或者《MU》[12]的世纪末战士喜欢的那种普通的轮回转世,而是更本质的“因果报应”。我认为轮回是一种“关系”,在时间流逝中不断重复的关系。并不是单纯的重复,而是像拉威尔的《波丽露》那样重复同一段旋律并渐渐延展,就是这种感觉。
和年轻人们喝酒的第二天,我趁着冲劲儿整合了想法。标题定为和年轻人们在酒桌上讨论出的“千年女优(暂定)”。
为了采访,前去拜访曾作为女影星名噪一时的老婆婆。采访是为了做关于她的一生的专题。
老婆婆开始讲述。从出生时的轶事到小时候的回忆,还有被附近的男人们暗恋的故事,最后开始讲她爱慕至今的“他”的故事。
可是,她的故事里,武士、忍者不知不觉地登场,她对爱慕她的、年轻俊美的武士视若无睹,并诚恳地说约定好的、深爱着的“他”去大阪参加战役并且下落不明。即将同武士分别的时候,在约好与“他”相见的京都,新撰组出现了。即便是京都的年轻富商倾慕于她,她也不为所动,在得知心爱的“他”追随着萨长同盟前往虾夷后,她匆匆赶往那个地方。路上,B-29战斗机遮天蔽日。在战后东京被烧毁的野地中,即将被暴徒袭击的危急关头,她被特攻队的年轻逃兵出手相救。被他一腔热血所感染的她,在即将和他结为夫妇的那一刻,果然还是忘不掉深爱的“他”,在给夫君留下一封信后疾奔虾夷……
就这样,本应是回忆的故事里,混入了她曾经出演的电影、舞台剧。
无论何时,她总是一个“等待着的女人”。不顾感到混乱的杂志记者,故事还在继续。在故事中,来采访的记者也不知不觉地登场。她跨越了现在的时间,为了追寻心爱的“他”而前往宇宙空间站。本该讲到与火星人激战并得胜的时候,她变得衰老并停止了呼吸,而故事里的她仍独自一人前往彼岸,追逐深爱着的“他”。
她还在等待吧?一直倾慕她的武士、特攻队逃兵也不断地跨越时代追寻着她吧……
以上是《千年女优》草稿第二版。在文中没有提及,但事实上其中登场的年轻武士、京都富商、特攻队逃兵这些人物和听故事的人是同一个角色。
故事的表现方法本身可以称为妙想吧。上一部作品《未麻的房间》最后成了一部看上去妙想与妙想重叠着的作品,因此被称作“错觉画”。虽然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那是妙计。
无论是不是妙想,我执着于自己这有点奇怪的品位。一直以来的喜好当然是原因之一,当时看的舞台剧对我也有很大影响。虽然看过的不是非常多,但只要开心果小行星剧团[13]在东京有公演,我肯定会去。可惜现在这个剧团已经解散了。剧团演员不到十个,不仅演太空歌剧,也会演战国传奇这些登场人物很多的舞台剧。因为人手不足,当然也有一人分饰多角的情况。就是这一点,营造出了他们独特的速度感和幽默感,带来了无穷魅力。
在思考《千年女优》剧情的时候,虽说没有什么直接影响,但开心果小行星剧团的《重要的休假》和《小刀》这两部舞台剧给我带来了很大刺激。
《重要的休假》这部舞台剧的故事本身就非常有趣,比故事更有趣的是演出方法。“全员全役”这乍一听不明白究竟如何的演出方法,前所未闻。
全员全役。虽然演某个角色的演员已经基本决定,但是根据场景的不同,会有其他演员取代原先的角色。无论哪一个角色,所有演员都会演一次。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究竟需不需要这样的演出方法,但总之,与普通的演出方法相比,它是个妙想。与其他的舞台剧截然不同,当然会显得有趣。
还有《小刀》这部舞台剧。它的故事可能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影响。我当时只读了剧本,觉得结构非常有趣。本质上,这部舞台剧是由同一段章节不断反复构成,我对这种结构一直抱有兴趣。
又说到音乐了,平泽进先生有一张以分形结构为乐旨的专辑,是以“旬”为名的实验作品。分形结构是指用小的单位不断重复构成更大的图形,再构成更大的图形……这样不断反复,最终得到的整体结构与最小单位的结构具有相似性。自从听了那张专辑之后,我一直非常想创作这种结构的作品,最后在《千年女优》中得以实践。
这种构造与之前提到的“轮回”概念是一体的。虽然是相似图形的不断重复,但是重复的轨迹并不完全相同,是按照螺旋轨迹一边旋转一边上升。我并不相信传统意义上的轮回。我希望“在不断重复着的生命流转中,灵魂也随之成长”才是正确的。
分形结构对《千年女优》有很大影响。在这里介绍的作品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在许多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的作品影响下,《千年女优》得以诞生。我从其他优秀作品中学习了很多,但是要说一部与《千年女优》相似的、有直接影响的作品,还真是没有。
我在思考“听者也登场的过去的故事”“同样的章节螺旋状重复”这些关键点时,观赏了《重要的休假》和《小刀》。其间,共时性是最重要的。正是因此我才确信故事在变得有趣。如果没有共时性,无论怎么苦思冥想也不会让作品变得更好。这是我的经验之谈。
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我的想法简直就像是被灵感引领着,自然而然不断成长起来的。当然,我有意识地为了酝酿想法将目光投向平时未注意的事情、书和电影等,但还是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可以说这正是共时性[14],也就是Synchronicity。
创作《千年女优》时,例如在制作剧本、分镜的过程中,NHK刚好在放《影像中的昭和史》和《影像的20世纪》系列节目。真是好机会。这些节目中放映了极多的战前战后的日本的影像,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作品的制作,也可以说为作品提供了参考。
应该也有人认为那时20世纪即将结束,电视台放这种节目是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同理,重要之处就在于这段时期我同时构思出了《千年女优》。如果不将视线投向社会、时代变迁与自己的关系,就无法创作出超越日常趣味的作品。
从另一个角度看,《千年女优》对我而言是修复我与日本的历史、文化间联系的作品。“修复”这个词可能用得不对。我与历史、文化间的联系本身就很弱,应该说是构建、加深了这种联系才对。
在《千年女优》制作期间,我经历了从三十四岁到三十七岁的变化。经历的三十多年时间带来的积累对我而言颇为丰厚,我自己也常常回顾思考。但是,在我出生前的人以及他们所创造的漫长历史,我并没有多少联系在一起的感觉。在学校学的“历史”“文化”,于我而言只是知识。《千年女优》并非如此,它成了我感受自己身处的“漫长历史”的契机。作品并不是突然间出现的,它的构思并非产生于我的欲望,而是根植于我的经历。我发自内心地感谢自己能够遇到《千年女优》这部作品。
酝酿故事
除去之前讲的那些听上去有点神秘的说法,我也想讲讲属于自己的、接近作品的能动过程。
从优秀的作品中学习当然是最单纯的方法,为了扩大想象空间,我也接触了许多作品。
比如说,如果将《千年女优》的主题作为“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来思考——
“话说,阿瑟·佩恩的《小大人》这部片子也是老人讲述自己的经历,米洛斯·福尔曼的《莫扎特传》也是以萨里埃利的讲述为基础……”
想到诸如此类的内容是很自然的。就像这样,以“重复积累起来的断章”与“人的一生、半生经历”为出发点进行思考——
“啊,好想再看一遍《盖普眼中的世界》……啊,还有《阿甘正传》。”
就这样,联想越来越丰富。从“主人公曾经是女电影演员”为出发点,可以列出来《电影天地》《映画女优》等作品;关于昭和初期和战后的混乱,我主要想了解的是自己不熟悉的时代背景,因此要参考许多日本电影,顺理成章地去了音像出租店平时不怎么去的本国电影区。
比起从观赏这些影片中直接获得值得参考的内容,我更想要为自己营造出一种心境。发现在作品里可以用什么点子,由此带来刺激能让自己想出些什么,这正是意外的幸运。
比如,我想到小说及其同名电影《五号屠场》,还有《时光大盗》包含着“虽然时空被扭曲了,但是对角色而言,他们身处‘正常’之中”的特别意味;以“老婆婆的大话”为出发点进行思考,《千年女优》简直就是再现特瑞·吉列姆的《终极天将》;任凭思绪在片中出现的战国时代驰骋,《蜘蛛巢城》《影武者》《乱》在脑海中复苏;幕末时代则想到了司马辽太郎的《坂本龙马》和《燃烧吧!剑》等。将主人公放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中,一定能扩展想象空间。
构思和想象力是被过去的体验限制着的,对吧?不知道的事物当然也想不出来,我因为不学习,所以没看多少电影和小说,一到需要大量知识的时候,能想到的实在是非常少。这都是当年懒惰的报应。
“成长过程中没有接触过多少文学作品的人,他的人格不会有多深刻。”我记得这句话是立花隆说的,不过看书少的人纯粹就是没多少知识。知识匮乏,就不会有以此为基础形成的求知欲。虽然是到处都能听得到的老话,但我这个无知的导演要在此对年轻的读者们再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