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激情
知子抱着洗澡用具朝浴池走去。走到半路,她迅速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飞快地跑进了和浴池相反方向的小胡同。
胡同里密密麻麻的都是住家,弥漫着的浓浓黯色转眼就裹住了知子。她在夜幕中奔跑了差不多一町[1]的距离,才喘了一口气。
洗脸盆用塑料包袱皮包着,里头的零碎东西也事先用毛巾裹住了,以免奔跑时发出叮铃哐啷的响声。这是知子在采取这种行动后发明的小窍门。
原先一跑起来,洗脸盆里的肥皂盒、脸霜等等就互相碰撞,叮当乱响,令知子很头疼。后来她发现只要用洗澡巾一裹就不会再有声音,这才松了口气;但同时,知子也为自己已经走到了如此可悲的地步而不堪忍受。直到现在,知子仍然忘不了那种感觉。
知子住的房屋里没有洗浴设备。这唯一的不足,居然在此时派上了用场,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
假装去浴池洗澡,却是趁机瞒着慎吾去见凉太——虽然已经做出这样放浪不羁之事,但知子并没有看清楚其本质。
有一天,知子在去浴池的路上偶然想到:往相反的方向去,穿过邸町这片迷宫一般弯弯曲曲的胡同,很可能能直达相隔一站地的凉太住处。想到这儿,知子的腿就无法控制,她被这一冲动驱赶着不顾一切地跑进了胡同里。
这条路仿佛比她想象的要远得多,怎么走也到不了凉太的所在;实际上,知子花费的时间,比她估计的短很多。
当看到前方凉太的住处还亮着灯时,知子反而慌乱起来。这样的突然造访会给凉太带去怎样的冲击与感动,知子是不难想象的。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心里很清楚这一点,然而腿却加快了速度,一下子冲进了亮着灯的房间里。
不出所料,凉太看到突然闯进来的知子,犹如看见了幽灵一般瞠目结舌。他瞬间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颤抖着一把抓住知子的肩膀。
“你怎么会……怎么会……”
凉太松开知子,说梦话似的咕哝着,然后和她开始狂热地亲吻。
知子觉得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其实还不到五分钟。
她顾不上说话,匆忙在门口的灶台上烧了壶开水,然后在兼作洗碗池的洗脸台前哗啦哗啦地洗了脸,接着拧了把湿手巾,背过身去,掀开和服下摆,快速擦起腿来。知子的动作十分麻利、熟练,以至于在凉太看来,她好像经常这么做似的。
“好了,我该走了。”
知子抱起洗脸盆。由于惦记着时间,这会儿她的表情又严肃起来。她的脸红扑扑的仿佛真的刚从浴池出来一样,容光焕发,眼睛熠熠闪光。
凉太正要站起来,知子立刻阻止他说:“不用送,不用送,我是跑着来的。”
倘若无所顾忌地让凉太送自己回去的话,对慎吾也太过分了。知子现在为此而纠结,凉太也是知道的。
一向比别人洗澡快的知子,如果只是把时间稍稍延长到跟一般人一样,趁机跟凉太幽会,慎吾也不会发现的。
凉太把知子这样不顾一切地跑来见他一面的行为,看作是对自己爱的证明。
知子虽对于获得了这样的效果无可奈何,但是在内心里一直对凉太的一往情深感到恼怒和焦躁——这又无法对凉太明说;于是和慎吾在一起的时候,就比以往更加温柔热情地对他。无论和凉太的交欢多么激情四溢,她感觉自己对慎吾的爱仍然没有丝毫减少。不过,知子一设想和凉太幽会之事被慎吾发现的情景,就恐怖得似乎浑身的血流都凝固了。
话又说回来,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即便发现了知子的背叛,慎吾也不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暴跳如雷的。
慎吾和知子虽然已经一起度过了八年之久,但是他原本有妻子,而且一次也没有说过要和知子结婚。他们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定型为这种模式的,两个人都记不清楚了。反正不知不觉间,慎吾几乎以同等时间往来于妻子和知子之间了。
知子心情好的时候,会故意逗慎吾说:“因为我是你的情妇啊。”
每当她这么自嘲时,慎吾就露出歉疚、困窘的表情,让知子觉得着实有趣。慎吾也从来没有对知子说过要和妻子分开。虽说有些自私,但也可以说是知子自己让慎吾感觉不这么说也没有关系的。
知子根本没有破坏慎吾的家庭、夺取“慎吾的妻子”之位的打算。
她从事染色工作,不知不觉间比作品不卖座的小说家慎吾具有了更强的经济实力。因此,无论是面对慎吾的妻子,还是其他人,知子都大大方方地以“慎吾的情人”自居甚至引以为荣。
那段因慎吾回到妻子那里而腾出的独居时间,对有工作的知子来说也许求之不得。至少,知子这样的女人,几乎不曾被一般会在这种时候油然而生的强烈妒忌所折磨过。
“慎吾打算让我这个样子到什么时候啊?”
尽管少之又少,但知子并非没有这样追问过慎吾。她这么问与其说是在责备慎吾的不负责任,更多的是在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对竟然可以如此满不在乎的自己感到吃惊。
在超出社会道德框架外的地方,只要不正视慎吾妻子的存在和自己的内心,这种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就根本就不会让人觉得痛苦。三个人甚至可以这样永远地和平共处下去——直到其中一个人死去。
知子回想起直到凉太突然闯进她生活的那一天,他们三个人都还在互相迁就的基础上保持着这种奇妙的平衡。
那一天,慎吾像往常一样到玄关迎接外出回来的知子。他一边接过知子塞到怀里的东西,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
“今天他来过。”
“啊,谁呀?”
慎吾眼里隐隐含笑,知子想不出是谁。
“谁来过呀?”
尽管慎吾说出了凉太的姓,知子仍有一瞬间呆站在原地,没有反应。木下这个姓太普通了,到处都是;而且,即便在大街上看到这个名字的面包房或洗衣店,她也不会像过去那样条件反射似的想起凉太的旧时面容,内心触电般痛苦万分了。
和凉太分别,已经过去十二年了。
“是木下凉太啊。”
慎吾的口气比平时更加温柔。
听到慎吾这么说,知子仍然表情木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被一种既非吃惊也非困惑的虚脱感控制了。“时光”一瞬间成了如白色河流般的幻影,急速地流淌过知子的脑海。
“他说他到这附近来办事,顺便来看看。”
“……”
“我好几次请他进来,他都说以后再来,就走了。”
“……他给你什么感觉?”
“感觉是个很本分的人。他还没有自报家门,我就猜出来了。”
慎吾那天的话比平时多多了。
八年间,知子不知从何时开始把自己的过去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慎吾,其中也包括有关离了婚的前夫的事,以及作为离婚原因的凉太的事。当然,无论什么时候,慎吾都没有主动要求知子坦白过去。
心地单纯的知子,最初是出于虚荣,不时地夸大一点,撒个小谎;可是她越说越无法自圆其说,不知不觉地就把真实的过去一点点告诉了慎吾。每次诉说之后,知子就会感觉心清气爽,就好像抖搂鳞片似的把身上的污垢除掉了。此时的知子,在慎吾的面前就如同用透明的玻璃器皿培养的单细胞一般纯洁无瑕。
和知子的恋爱失败之后,凉太在南方的岛屿结了婚,而后又离了婚,半年前来到东京。这些消息,知子已有所耳闻,听说之后也是立刻告诉了慎吾。
“听说木下先生来东京了。”
知子就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般的轻松口气里带有一种好奇心。称呼过去的男人为“先生”是知子的习惯。每当这种时候,知子的表情——在慎吾看来——坦然自如,毫无一丝荫翳。
“真是的。以他现在那个年纪,想要在东京从头做起根本不行的,还不如不回来。”
知子轻轻地皱起眉头,不无焦虑地说道。完全是不负责任的、淡然而亲昵的口吻,仿佛在责备一个不谙世事的远亲。
之后知子再也没有对慎吾提起过凉太。她的确已经把凉太给忘了。狂热的、不顾一切的爱情曾经搅乱了双方的命运,而如今,无论苦涩还是甘甜的回忆,都已被十二年的岁月更迭冲刷殆尽,在知子的心底只留下干涸的灰色河床般的空虚。
知子推己及人,觉得凉太对于那些过去的情意比自己淡忘得更彻底。按说,分别的伤痛,比起知子,凉太应该更深一些。
听说凉太来看望自己,知子没有眷恋,甚至反而感到有些忧郁。
这种感觉,就如同已为人妻的女人在平稳的婚姻生活中突然见到了过去的恋人。知子之所以抱有某种安心感和依赖感,是因为即便这个问题变得复杂了,慎吾也会帮助自己解决。这和平日里对宽和的丈夫颐指气使的女人,到了关键时候会立刻逃进丈夫的怀抱中的表现相通。
看来慎吾对自己过去的恋人的第一印象不坏,知子舒了口气。
听说凉太见到给自己开门的慎吾时表现得不卑不亢。知子心想,由此可知凉太已经知晓她现在的情况,但她并不因为和慎吾同居而感到内疚或羞耻。
知子完完全全是“慎吾的妻子”的心境。倘若说慎吾的妻子八年间是靠着漠视知子才好歹保住了自尊心的话,知子也是同样的。
自从生活在一起,八年来知子一次也没有背叛过慎吾。
凉太第一次打来电话是在那一年的正月初四。
知子从头年年底就开始感冒,一直拖拖拉拉地没有痊愈。初四这天天气虽然晴朗,却好像还有风,窗外的电线缓缓地摇晃着。
凉太在电话里很客气地致以新年问候之后,知子主动发出了邀请。
“你现在可以来我家吗?”
“……”
“我得病了,现在躺在床上呢。”
“……那就不好打扰了啊。”
“所以才请你来呀。来看望一下嘛。”
“……”
凉太沉默的重量,通过话筒流向知子。它变成了沉甸甸的悔恨,充满了知子体内。
知子清晰地回忆起来:十二年前,凉太也是用这凝滞、沉重的沉默代替了语言送给知子。
那时候,也是知子先开的口。此时此刻,凉太那浓密的沉默仿佛是在责备,又仿佛是隐忍着什么,沉默中惊愕、恐怖与欢喜相交织,它的沉重与过去具有同样震撼力,使知子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和凉太的重逢如果不是在正月,事态或许会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展。
因为和慎吾同居以来,正月就是知子一年当中最最悲惨而阴郁的日子。
慎吾绝对不会对知子承诺说要和妻子离婚。他就是这样一个传统的男人,所以每当家里需要“丈夫”出现的时候——比如家人的生日、亲戚的红白喜事、祭祀活动等等,他必定会住在妻子那里。不用说,正月他也不会在别的地方过。
知子心里积淀着各种各样关于孤独度过的正月的痛苦回忆。
知子实在忍受不了一个人孤零零在家过大年夜,所以有时候也去朋友家玩;但是朋友越是安慰她,她就越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因此坐立不安。她不再去朋友家过正月,而是改为在旅途中迎来正月……比如坐在穿山过岭的火车里眺望旭日东升,在穿越烟雨朦胧的海峡的轮渡里聆听收音机中的除夕钟声,泡在温泉街的浴缸里俯瞰下面悄然飘动的太阳旗……
这些风景中,也重叠着知子孤独阴郁的表情。
今年的正月也是如此。除夕夜,慎吾一直照顾知子直到末班车的时刻,但是最终还是回去和家人一起听过年的钟声了。
元旦上午,慎吾又回来了一趟,看到知子发高烧,非常吃惊,于是夜里也不睡觉地照顾她。初三一早,知子已经因慎吾的体贴入微而彻底放松了警惕,慎吾在她的枕边,轻轻地穿好衣服、收拾好东西后,站起身来若无其事地说:“今天那边有事,我得回去。六号回来。”临走时,他吻了一下知子的额头,试了试热度后,留下一句:
“已经好多了。不过保险起见,你明天还得老老实实地再休息一天。”
知子没有回答,而是猛地背过身去,也不目送走出门去的慎吾。那时,八年来孤独度过的正月里的那些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知子根本说不出话来。
迎接凉太到来的知子因刚刚病愈而面色娇柔,眼睛湿润。
在凉太的眼里,阔别十二年见到的知子简直就是惨不忍睹。一望可知的孤独和依恋,使得知子的全身充溢着过分的娇媚,连知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凉太第一眼看到知子这副神情,就立刻下了判断:其实知子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幸福。
来东京以后,凉太不断地变换住所,不知不觉间就搬到了和知子家只相隔一站的地区。这或许也是想要见到知子的潜意识在作怪。
不过,这种伤感的情绪促使凉太再一次和知子发生了关联。那个秋天,他去知子家时,见到了那个表情阴沉,说话却似乎很热情的男人。尽管没有见到知子,凉太也觉得足以抚慰自己了。
和知子分别后,一直放浪形骸的凉太最终和一个卖笑出身的带着个孩子的女人结了婚,过了五年的家庭生活。有过这些经历的凉太,看到眼前的知子时,感觉她作为女人的成长从十二年前就已经停止了,完全无法相信她就是那个比自己年长、曾经是自己恋爱启蒙老师的女人。知子并不幸福的推测越是强烈,凉太就越是觉得自己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相隔十二年后看到变化了的凉太,知子心里百感交集。表面上看变化并不大,只是那头柔软的卷发明显稀少了,白皙皮肤因酗酒而变得粗糙,失去了往日的鲜灵洁净。凉太给她的第一印象,极其缺乏活力,有种病态的柔弱,眼睛里也没有神采。
尽管凉太绝对不是在敷衍,但和他说话,知子感觉就仿佛在对空气说话一般空虚。他虽然在呼吸,却如同已经没有了生命。
知子渐渐焦躁不安起来。即便是短暂的对话,她也务必投入自己的所有注意力,可是现在无论她怎样投入怎样用心,都无法得到凉太的任何回应——这使她越来越焦躁。
“我看你倒好像是大病初愈似的。”
“我没有什么病,只是……”
“只是什么?”
“用医生的话来说,是由于我生命力稀薄。”
“瞧瞧,这不就是病吗?”
“不是病。前些日子去医院检查了一下,结果是基础代谢负几十。医生非常吃惊,说是健康的人绝对不会这么多的。”
“真是的,这不成了活死人了?”知子不快地皱起眉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啊。”
凉太早衰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反倒是知子自己脸红了。
第一次见到凉太是在战争中的北京。那时候知子不等毕业就结了婚,跟着丈夫佐山刚刚到北京。
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北京。到北京才过了一个月,还没有来得及欣赏玲珑剔透的金秋美景,佐山就得了热病。
一到夜里,佐山就发高烧,温度超过了四十度。发高烧的佐山脑子里,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出现关于动物的幻觉。他时不时眼神迷茫地朝着知子说胡话:“在那个沙发上,莫斯科的老鼠在跳芭蕾呢。”“刚才阿部川的鲇鱼夫妇来看我了。”丈夫睡着后,知子被还不甚了解的丈夫和这些奇妙的动物包围着,又身处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只知道蜷缩在沙发一角,抱着膝头哭泣不已。
就在这时候,有一天下午突然来了个访客。看到站在门外的清爽纤瘦的青年时,知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名青年名叫木下凉太,自称是佐山的学生。面对丈夫的学生,知子慌忙端起了架子。
“在下乃佐山的内人。”
第一次使用这种词语,知子还没来得及难为情,凉太就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因为还梳着学生时代的发辫,穿着白色套头毛衣和大红色无袖连衣裙,再加上个子不高,知子根本不像是二十一岁的人,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知子恢复了学生的表情,吐了下舌头。她关上身后的房门去了檐廊,然后用习惯的学生般的语气,飞快告诉他说:
“是这样的。佐山现在得了热病,卧床不起。说不定是传染病呢,你不能进去。不过……请以后再来玩。”
知子好像催着凉太赶紧离开似的把他送出了俄国人经营的那个饭店。
凉太说自己是从上海的学校来北京修学旅行的,所以没有时间再过来了。
在明亮的阳光下看这个应该还算是少年的年轻人,他的皮肤还很细嫩,穿着旅行用的西装短裤,修长的腿包裹着白色的半长袜。
走下玄关的楼梯后,凉太回过身,仰头对送到门口的知子,抬起一只手说:“再见,夫人。”
两个人的笑声在干燥的空气中交汇在一起,四散迸开。
走到胡同口,凉太再次回头张望。知子发觉自己站那的时间过长了些。
回到房间里,佐山正急着想要尿尿。知子将丈夫因高烧而变得黏糊糊的那东西放入尿壶,她突然感到手里的那东西是那么丑恶。
再次见到凉太是在战争结束后的故乡小镇。
这个人口十万多的沉睡的山谷小镇,也卷入了战后解放的波涛,充满了浮华的社交气氛。在这样的氛围里,佐山几乎天天外出参加会议,繁忙无比。从北京回国的佐山,是这个镇上屈指可数的文化人,也是报刊的评论员。
当知子认出突然造访的穿着西服的男人原来是从上海复员的凉太时,耳畔又回响起了凉太四年前说的那句“再见,夫人”。
凉太脸上浮现出了与那时截然不同的恭敬微笑,规规矩矩的问候令知子很是惊慌失措。
没有多久,凉太就担任了佐山的秘书。头脑灵活、办事能力很强的凉太在自己工作之余就干净利落地完成了佐山托付之事。在伯父的公司任会计的凉太,处理事务非常有效率。他有眼力又适度圆滑,给人印象非常干练,同时,也令人觉得不可对他掉以轻心。
知子发觉,态度殷勤却会让人觉得不得不提防的凉太只有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才会偶尔流露出在北京的走廊上所看到的那种少年的笑容。知子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和凉太说话的时候总是天真烂漫地使用粗俗的学生腔。
佐山突然在东京的K省找到了工作。决定移居的时候,意料之外的狼狈和失望攫住了知子,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对凉太的倾心,不禁愕然了。
因住房紧缺,佐山决定一个人先去赴任,找到房子后再接知子过去。听到这个决定时,知子才放下心来。
她突然间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清爽、轻盈了,这清爽的感觉是与内疚相连的。
但是知子完全想不到,自己会在现实生活中背叛丈夫和孩子,去追求对凉太与日俱增的不伦爱恋。
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此事的凉太,时常在佐山不在家的时候前来看望知子。知子虽然常思念着频繁见面的凉太,可一旦面对本人反而表现得很冷淡。
那时候,在东京的佐山寄来了一封完全出乎知子意外的信。
他在信里指示知子,去帮助小镇推举的代议员参加竞选。帮助这次竞选会给佐山以及知子一家带来的好处,他都明白地写在了信里。佐山一再强调,就连眼下找房子的成败都取决于这件事。更让知子吃惊的是,他还推荐了凉太一起参加。
对于选举完全是门外汉的知子,没过几天就和到达小镇的一行人一起被卷入如火如荼的竞选热浪之中。
选举战开始于七月中旬。在热浪滚滚的山峡盆地间奔波时,知子也逐渐地沉浸到了运动般的亢奋状态中。即便候选人每天都在重复着一字不差的演说,在同一个地方准确地流出眼泪,知子也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样会忍俊不禁或反感了。身体疲劳的同时,神经也随之被选举这种奇怪的热气侵染而麻痹。无论是多么怪异的言辞,或是多么过分的行动,除了选举的胜负,他们都视而不见。由于整天处于兴奋状态,常态下的个人喜忧都被淡忘了。
利用街头演说前的短暂休息时间,知子在路边的窝棚背阴处给凉太钉上快掉的扣子。就连她的脸贴近凉太汗味浓重的胸脯把线咬断这样的动作,斗志昂扬的人们也根本不会注意到。他们同坐在一辆弥漫着汗味的车里,和大伙儿挤着睡在一个房间里,尽管完全没有个人的交谈时间,知子却非常满足,仿佛每天都和凉太说了好多好多话似的。
那是竞选的最后一晚。距离小镇二里地的被农田包围着的小学校里进行着竞选者的最后一次演讲。
知子溜出会场,走到楼梯上,颓然坐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扩音器里发出演讲者那唱谣曲练就的浑厚嗓音,其间歇则传来四周田地里的呱呱蛙叫。
知子感觉身体出现了空洞,蛙鸣都流进了那空洞里。从明天开始就要回到以往平淡的日子去了——那些无所事事的日子……蛙鸣渐渐填满了她的身体。她悲从中来,忍不住伏在膝头哭泣。
忽然间,她看到凉太站在楼梯口。凉太掏出手帕默默地放在了知子的膝头。
他擦着火柴,点了支烟,站在知子的身边,静静地抽烟。
“我看你肯定太累了,这么长时间。”
他自言自语般说完,就要从知子的身边走开。
“为什么……躲着我?”知子不记得自己当时都说了什么。
“……”
凉太回过头来,他的浅茶色眼睛被知子的目光抓住了。凉太那浓密的沉默仿佛是在责备,又仿佛是隐忍着什么,沉默中惊愕、恐怖与欢喜相交织,一股脑涌入了知子的体内。
慎吾按照预定时间从海边的家回来时,知子没有像以前那样迫不及待地诉说他不在的时候发生的各种事情。多年来,知子已经习惯于通过向慎吾倾诉这样的方式将自己的所有行为固定于自己内心,因此对于知子来说,这样憋着不说更难受,知子如鲠在喉。
吃晚饭的时候,知子终于忍不住了。
“就是因为慎吾把病人扔下不管,所以我趁你不在干了件好事。”
知子撅起嘴,瞥着慎吾撒娇道。
“你干什么了?”
一见面,慎吾就看出知子和平时不一样。他笑眯眯地瞧着知子的嘴。
“我去见凉太了。”
知子娇嗔道。
“他又来了吗?”
“不是。他打来了电话,我就发出了邀请。”
“……”
“没办法呀……太无聊了嘛。我可受不了一个人睡觉。”
“很愉快吗?”
“是啊!是啊!非常愉快!”
“那可太好了。”
慎吾也笑了。
知子觉得这样至少可以发泄一下自己在正月期间受到的不公对待和孤独感所带来的愤懑。事实上,仅仅是这样的暗示或埋怨,慎吾就能够从中十二分地体会知子的不安与寂寞。
尽管凉太担心知子大病初愈不宜劳累,但在知子一再敦促下,两人去新宿见了面。
以前的知子,烟酒不沾;可现在的知子,居然能够和很有酒量的凉太对酌。
几杯酒下肚,凉太那无力的表情蒙上了阴影,眼睛里也仿佛闪烁着灯火。
知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令凉太瞠目。她还不时用拿着空酒杯的手去碰凉太的胸口。这动作看上去十分自然,甚至很优美。凉太给她斟满酒后,她就理所当然似地把酒杯送到嘴边,无声地一饮而尽。不知给她斟了第几杯酒之后,凉太问道:
“你和小杉先生喝酒的时候,都是这样给他斟酒的吗?”
知子轻轻“啊”了一声,用没有拿酒杯的手捂住了嘴。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是啊,但不是我给他斟酒,是他给我斟酒。养成了这个毛病,跟别人喝酒时就露了马脚。”
说话间,知子的面容愈发光彩照人,见面时的忧郁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看到知子此时的表情,凉太甚感意外,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眼花了。
“斟酒还不算什么……”知子隔着桌子,朝着凉太缩了缩脖子。
“还经常给我盛饭呢。”
“让小杉先生给你盛饭吗?”
凉太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不是我让他盛,是他要给我盛的。慎吾什么也不想让我做。”
凉太喝得苍白的脸上,闪过了讽刺的影子。
“他在自己家里也是这样吗?”
“什么?”
知子没想到凉太这么问,一时不解其意。凉太又清楚地重复了一遍:
“小杉先生对他太太也这么做吗?”
“这我可不知道。我没有想过……”
这样回答后,知子想起了一件早已忘却的事。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知子有个朋友曾经和慎吾妻子学生时代的好友很熟悉。知子的朋友把从那个好友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知子:
“她对我说,小杉夫人现在还把小杉先生照顾得无微不至呢。小杉夫人偶尔去她家玩,也是心神不定的,老是惦记着回去做饭,说是老公连荞麦面条都不会自己做。她还说,没想到小杉太太还有这么个不省心的老公呢……”
知子听后不以为然,立刻反驳道:
“是真的吗?可是慎吾还说他洗衣服比老婆洗得干净多了呢。那不过是他在装相吧。”
知子随后就把这事给忘了。
朋友说的那些话突然鲜明地浮现在脑海里,而现在知子确认了这一点。她如同自言自语般,缓慢地对着凉太补充了一句:
“……是啊,说不定……他在那边的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呢。”
“很可能吧……。”
凉太湿润的眼睛死死捕捉着知子的目光,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今天打电话的声音无精打采的,我以为你刚刚哭过呢。”
“怎么会呢……大正月的……”
知子想把和凉太在一起时说的话全都告诉慎吾,却感觉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
“就是觉得特别愉快。特别快乐。”
她发觉自己一直在说些十分抽象的词语。
在酒吧里仿佛和凉太说了好多好多话,可是现在回想一下,可以对慎吾转述的符合逻辑的话却一句也没有。
之所以说没有可以对慎吾说的,是因为知子觉得和凉太的对话里没有特别重大的事情。此时的知子已经忘记了她平日跟慎吾谈论的话题也几乎没有意义。
知子竭力回忆和凉太一起都说了些什么,急于想要对慎吾进行说明:除了聊天之外,到底是什么使得自己觉得和凉太在一起度过的时间特别愉快。
知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告诉慎吾的内容,放低了声音:
“就是那个吧,他说自己的基础代谢负几十……回来的时候和他一起坐车,但他就像植物似的,根本没有男人的感觉。你说有这种病吗?”
“大概是营养失调吧。”
从那以后,知子和凉太经常去外面见面,每次都是选择在慎吾回海边那个家的时候。
凉太在一家快要倒闭的三流广告代理公司工作,所以只要一接到知子的电话,无论是在哪里,他都会赴约。
慎吾在家的时候,知子偶尔也会请凉太到家里来,让他和慎吾见面。
不过,和最初那次一样,那以后和凉太见面所谈论的内容里,在知子看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对慎吾说的。
他们俩谈论的几乎都是两个人共同的过去,话题大多围绕着慎吾。
知子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客观地观察过慎吾。慎吾是知子肉体的一部分,两人是精神上的双生子。
凉太苍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似有似无的蔑笑:“这个嘛,谁知道呢?”
每当凉太对于知子口中的慎吾的言行表示怀疑或是否定时,知子就会感到非常惊讶和意外,就如同自己脖子后面或下巴底下——视线达不到的地方长的痦子被人指出一般。
知子时常会忘记眼前的凉太,以不安混杂着恐惧的目光,犹如对待陌生人一般专心窥视融入了自己体内的慎吾。
由于知子从一开始面对凉太时就把慎吾当作自己的老公,所以,无论和凉太谈论多少有关慎吾的事情,她也不觉得有任何愧疚。
反倒是每次见面时知子都对凉太显而易见的颓唐和因精神无力而落落寡欢的样子十分担忧。可是知子并没有意识到,这和八年前的情况如出一辙。凉太身边被如同浓雾一般“稍不注意,就会立刻死掉”的危机感所笼罩,而初次见到凉太时,她就被这绝望的危机感紧紧束缚,逐渐演变为“那种”关系并无法摆脱。
冲动莽撞的知子身体瘦小,却总是充满了活力。一旦遇到貌似生命力萎缩、能量不足的男人,知子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对方倾泻活力。所以她每次所倾心的男人,无一例外都是生活困窘、漂泊于坎坷命运中的败北者或落伍者。与其说这是知子爱的宿命,或许应该说这是她自放弃了做佐山的妻子之时起必然背负的十字架。
知子一直没有意识到:当试图填充男人的生命能量时,实际上爱情就在她的心中即将瓜熟蒂落。
知子为慎吾倾注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爱,其中作为“慎吾妻子”的能量已然充塞了她的身心,而现在,这些过多的爱转向了凉太——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知子也不明白。
那天晚上,知子也是与凉太在外面约会后在他的护送下回家。
每次凉太都把知子送到她家所在的胡同口,就转身回去。那天也像往常一样。凉太站住脚,借着星光盯着知子的眼睛说:
“那我走了,晚安。”
就在他要转身的时候,知子用叹息般的低沉声音问道:
“你睡觉的房间是什么样的?你现在回去后裹着什么样的被子入睡?”
凉太低头一看,知子正仰头望着他,眼里闪烁着泪花。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落下来,濡湿了她的脸颊。
知子垂着两臂僵立着,仿佛因痛苦缠身而无法动弹。她浑身颤抖,说话也突然语无伦次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让你变成这个样子……你那个时候那么年轻……那么年轻……可是现在……”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伴随着呜咽,听不清楚。
知子此时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是在对凉太做爱的告白。
凉太扶住知子,把她揽在怀里。知子在凉太的怀抱里依然一直嗫嚅般说着对不起。
多年前,知子刚觉得自己对凉太产生了爱意,连手都没有牵过的时候,就对丈夫告白了对凉太的爱。
“你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吗?”
面对只关心这一点的佐山,年轻的知子不知如何回答,急得哭了起来。
佐山觉得知子与凉太间连接吻都没有过的爱很不现实,根本不把它当回事;他表现得很宽容,打算息事宁人;相反,知子却痛苦万分,非常后悔。
那时候,爱情对知子来说是抽象的闪耀着光辉的贵族,肉欲在爱情面前不过是丑陋的怪物。真心爱上了一个人,对于当时的知子是无可挽回、无法动摇的严重“事件”。
现在,知子在凉太的床上听着他得到满足后压抑的呻吟。
“谢谢你……没有想到你那时候那么爱我……”
无论是相隔十二年后在昏暗的胡同里接吻之时,还是纵情交欢后的现在,两人都没有喝醉。
知子现在已经意识到,和凉太之间曾经有过的那些梦幻般的肉体记忆,在她的内心已经毫无踪影。
凉太的手仍旧在充满爱意地抚摸着知子。尽管允许他这样做,但知子也难以认同他说的话。肉体的深处在凉太的爱抚下唤回了海啸般的回响,知子倾听着这回响,同时也对凉太所诉说的此时此刻的感动感到焦躁不安。
当以过剩的生命活力填充凉太的空洞,以勃勃生机滋润、激活凉太的细胞时,知子并没有感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凉太只有凭借两情相悦的欢爱才终于可以确认知子的爱,知子为此感到很烦躁。凉太所说的爱与知子现在怀抱的朦胧的爱,两者间含义并没有交集。
“咱们……为什么会这样啊……又重新开始了。”
凉太叹息般吐出了这句话,把头埋在了知子的胸口。知子感觉自己的内心仿佛有什么事情刚刚结束了般静寂。
慎吾在妻子和自己之间有规律地来去,而不知何时开始,知子也在凉太和慎吾之间摇摆起来。
知子和慎吾的时间轨道相重合:慎吾一回到妻子那边去,知子就迫不及待地开始和凉太的约会。她后来才知道,凉太的住处和自己这里距离非常近。
凉太犹如要吸尽知子的生命力一般贪婪地跟知子做爱。每当此时,凉太就重新变得水灵起来,活力又不知从哪里回来了。他那犹如老年人般阴暗僵硬的表情也显得年轻了。和知子在一起的时候,凉太常常会开怀大笑。
自己想要看到就是这样的凉太——当注意到凉太的变化时,他已经紧紧地嵌入了知子的生活齿轮,离不开她了。随着凉太重新找回了年轻与精气神,两人在凉太房间里的爱变得更加浓密,时间转眼即逝,过得飞快,常常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有时候窗外已是次日黎明前的暗夜。
“不要紧吗,能走回去?”
看着知子走路不稳的样子,凉太关心地问道,表情却非常平静,因为知子此时的表现使他更加确信知子是深爱自己的。
深夜的邸町里,在某一家宅院的深处有一只狗,只要一听到两人的脚步声,它必然会狂吠起来。讨厌狗的知子,每次走到那家人门前时,无论多么疲劳,都会屏住呼吸,挽住凉太的胳膊,憋着气跑过去。
走过那个被知子叫作“狗关”的小路,就快到知子的家了。
“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
跑过“狗关”后,知子站住脚,捶着自己的胸脯呼哧呼哧喘气。这时,凉太如此低声问道。
知子吃了一惊,抬头望着凉太。刚才他那充满自信的柔和表情已经变成了紧锁眉头、布满阴云的脸了。
“你以为这件事能永远瞒着小杉先生吗?”
知子避开凉太的目光,做出不置可否的表情,扭头朝自己家方向望去。
慎吾此时应该不在家里。不过,她仿佛看到了慎吾因为有什么事而突然提早回来,在家里一动不动地缩着背等着自己回家的幻影。
差点儿喊出声来的巨大恐怖掠过知子的脊梁,腋下也渗出了黏糊糊的汗。
自认为自己现在还爱着慎吾的知子,无法就自己这种行为对凉太或慎吾做出解释,也无法得到他们理解。一想到这样的结局,知子就绝望无比。
自己的人生即便失去凉太,也不能失去慎吾——那是不可想象的。
“你对自己的爱情为什么那么没有自信呢?”
凉太几近叹息般的阴沉说话声仍然在知子的耳边继续着。
知子真想尽快地从凉太身边解脱,哪怕是自己一个人走完这段黑暗的路。
每当凉太提到爱情时,知子就会因为无法向他解释而心情烦乱。
“你在听吗?”
突然,凉太提高了声调。
宛如等着争吵的机会似的,知子发出了比凉太还要尖锐得多的声音。
“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累了。”
“随便你。”
夜色里也看得清清楚楚:凉太好容易忍住没有抬起手,浑身颤抖着猛然转过身去。
然后,凉太和知子同时朝着相反的方向跑了起来。
慎吾似乎根本没有发觉知子的背叛,仍然一如既往地从妻子那里来知子这里。
当知子沉浸在犹如空气一般包裹着自己的慎吾的气息中时,她感到趁慎吾不在的时候和凉太幽会的浓情蜜意简直难以置信。
难道说在这八年间,慎吾一次也没有怀疑过妻子或知子的贞操吗?
知子犹如初次看到怪物般目不转睛地盯着慎吾那如雕刻般安静而深邃的侧脸。
“怎么了?”
慎吾扭过头,平静地问道。
“没事。我突然想到,咱们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互相吃过醋呢?”
“吃过呀。”
“谁呀,什么时候?”
“我一年到头都在吃醋啊。老是在担心,没有一天放心过啊。”
“瞎说。”
“不是瞎说,所以我才来你这儿啊。”
知子忍不住扑哧一笑。
“知子不是也在吃醋吗?”
“什么?我什么时候吃醋啦?”
“一年到头啊,吃过好多次醋呢。只不过你忘得太快了。”
听到慎吾这么自信的断言,知子觉得自己说不定一直对从没有见过面的慎吾的妻子感到醋意呢。
小时候在绘本上看到的石童丸物语[2]的插图,朦胧浮现在知子的眼前。那幅插图画的是清晰地映在隔扇上的可怕景象——两个在下棋女孩子的头发变成无数条蛇,在她们头上相互缠绕争斗。知子恐惧极了,即便是小孩子也深深感受到了人的嫉妒心之可怕。现在被慎吾指出了自己的嫉妒心,她发觉自己说不定就像这过去从不曾想起过的画表现的那样,从自己的脑子里常常伸出无数条看不见的蛇,凶狠地挺直身子,朝着慎吾的妻子吐着毒信吧。想到这里,知子浑身一抖。
或许自己总在慎吾这样的暗示下,不由自主地和他一起生活到现在吧。知子的眼睛难得看清楚了,仿佛看透了和慎吾生活过来的那些模糊不清的岁月。
知子感到慎吾和自己的这块充满阳光、令人享受的清静,早晚有一天将会被凉太彻底打破。
想象那个瞬间的时候,知子感到的并非坦然,而是令人爽快的绝望。
知子渐渐地陷入了一种幻想:当一切都被凉太亲手揭开给慎吾看时,无论面对怎样的事态,慎吾都不会怀疑她对慎吾的这份奇妙、坚定的爱。
梦想着在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爱之奇迹,知子比任何时候都更加体味到自己与慎吾的人生完全吻合的充实感。
在这样的静谧中坐在餐桌前吃晚饭时,知子面对慎吾突然扑簌簌落下眼泪。
不知凉太此时此刻在无人光顾的饭馆角落里,吃着多么难以下咽的饭呢?这个念头悄然进入知子的脑子。即便是和知子一起,凉太也是不看书就无法吃饭,这一独身生活的习惯突然间变成难以形容的同情充满了知子的心。
这种时候,慎吾决不会主动去问知子为什么掉眼泪。他默默地给知子的茶碗里续了茶。
眼泪一串串落进了茶碗里的米饭上,她轻轻放下了筷子。
她觉得应该对慎吾说明落泪的缘由。她哽咽了一声,说道:
“我在想,凉太是怎么一个人吃饭的。”
“……凉太好久没有来了啊,会不会是公司倒闭了呀?”
“是啊。”知子忍住眼泪,声音恢复了正常,又拿起了筷子。
无论多大的惊涛骇浪,只要遇到慎吾这块礁石都会绕道而行的——她这样想着,继续吃饭。
注释
[1]町,长度单位,约109米。
[2]平安時代后期的传说故事,作者不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