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远哪!到底应该从哪儿上去啊?”
一人驻步,用手帕擦拭额头。
“我也不知道该从哪儿上去——反正从哪儿往上爬都一样,山顶就在前面了嘛。”
另一脸盘和体格均长成四方形的男子不以为然地答道。
答话的男子戴一顶帽檐上翘、中央凹陷的棕色软呢帽,迤扬起浓粗眉毛仰望灿蔚沉蓝的春日晴空。高耸的睿山[1]屹立在随风摇曳的娇柔微茫的云气中,仿佛在洋洋得意道:将奈我何欤?
“真是座傲顽的山哪。”男子挺起方形胸膛,身体微微倚在樱木杖上,随即又以不屑的口吻说道:“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在眼前了,辛苦不了多少啦!”
“清清楚楚在眼前?今早我们离开旅馆的时候就看见它了。到京都要是看不到睿山,那才见鬼哩。”
“看到不就说明没问题了?你不要啰哩啰嗦的啦,只管走下去自然就能爬到山顶。”
先前的高瘦男子没应声,摘下帽子在胸前扇风。他那宽宽的额头平日就以帽檐遮着,未让烈盛得宛似油菜花般金黄的春日艳阳暴晒过,此时显得格外苍白。
“喂,现在不能休息,快走吧!”
同伴尽情地任春风吹拂着冒汗的额头,恨不能让黏在上面的黑发随风翻飞似的,一只手握着手帕,胡乱搔拭着额头、脸颊、颈窝。高瘦男子毫不理会他的催促,慢悠悠地发问:
“你方才说这山傲顽?”
“没错,你看它那样子像不像一副我自巍然不动的架势?就像这样……”男子将原本方敦敦的肩膀耸得愈加方整,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自己也摆出一副巍然不动的姿势。
“巍然不动是形容能动却不动时的状态吧?”高瘦男子从细长眼睛的眼梢略略向下斜乜着对方。
“是啊。”
“可是那山会动么?”
“哈哈哈哈,又来了,你就是个专为抬杠而降生到这世上的人。快走吧!”
四方形男子嗖地举起粗大的樱木杖搁到肩上,随即迈开步子向前走去,高瘦男子也将手帕收进袖兜里迈开脚步。
“早知道就在山脚下的平八茶屋玩一天算了,这会儿往上爬怎么也爬不到顶的。嗳,到山顶到底还有几里啊?”
“到山顶一里半。”
“从哪里算起?”
“谁知道从哪里算起?我怎么可能对京都的山知道得那么详尽。”
高瘦男子嗤嗤笑起来,不再说话。四方形男子则劲头十足地滔滔不绝:“跟你这种只知道空谈却从不出门的人一道旅游,很多地方都会错过,谁做你的旅伴才叫倒霉呐。”
“碰到你这种乱作胡为贸然行事的人,就不倒霉了?就说一点吧,你带人家出来玩,竟然连该从哪儿登山,该欣赏何处,再从哪儿下山都毫无头绪!”
“什么呀?这点小事也用事先做计划?不就是一座山而已嘛。”
“好,就说这座山好了,你知道这山有几千尺高么?”
“我怎么知道?这种无聊的事情……你知道么?”
“我也不知道。”
“那你凭什么说我?”
“你不要那么神气,你不是也不知道嘛。即便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这座山有多高,你至少应该大致想好我们到山上到底要看什么,需要多少时间,这样才能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我们的行程。”
“不能按计划进行,那就重新安排嘛。像你这样老把时间花在想些没用的事情上,够我们重新计划好几遍了。”四方男子继续快步往前,高瘦男子无言地跟在后面。
春天的京城随处堪入诗。自七条横贯至一条,透过柳烟,一路可窥见温暾的春水拍击着白练似的河川。从高野川河滩尽头,沿一条蜿蜒路向北行约二里,山自左右迫向眼前,山径曲折,但闻脚下流水潺湲,此伏彼起。山中春意正浓,而峰峦之巅残雪仍驻,春似乎仍在残冬中瑟瑟寒战。穿过孑裂的碧峭,阴暗平缓的羊肠小径上,不时有大原女[2]和老牛迎面走来。京城的春天即像老牛遗尿似的,既长且温静。
“喂……”落在后头的男子停住脚步,呼唤远远走在前面的同伴。春风顺着白晃晃的路面悠闲地将唤声传至尽头,撞上芒草丛生的山壁时,总算令晃动在一百米开外的四方形影子止步。高瘦男子将长臂举过肩膀摇晃了两下,示意要他返回。只见那根樱木杖反射出的温暖阳光在他肩头闪了一下,不一会儿,他便回到高瘦男子面前。
“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应该从这儿登山哩!”
“从这儿登山?不对劲吧?往山上走却要过这座独木桥,我觉得好像有点问题。”
“像你那样只顾埋头往前走,会走到若狭国[3]去的。”
“走到若狭国倒无所谓,问题是你熟悉这一带地理么?”
“我刚刚问过一个大原女,她告诉我说从这儿过桥,再沿那条小路向上爬大约一里就到了。”
“到了?到哪里?”
“到睿山上头啊。”
“睿山上头的什么地方?”
“那就不知道了,不到上头怎么知道是什么地方?”
“哈哈哈哈,看来像你这么擅长计划的人也没把事情问明白。你这叫千虑一失吧?就照你说的,从这座独木桥过吧。喂,马上要往上爬了,你怎么样,还走得动么?”
“走不动也没办法呵。”
“不愧是哲学家,如果脑子再好使点就更了不得了。”
“你说是什么都行呵。——你先走吧。”
“你跟得上来么?”
“不用管我,你管你走就是了。”
“如果你跟得上,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两人一前一后渡过颤颤悠悠架在溪涧上的独木桥,身影没入覆满草丛以一丝微弱气力勉强地向山顶延伸的小径。阳光透过薄云从头顶一泻而下,照射得枯草上去岁的残霜蒸腾起来,两人只觉双颊暖洋洋的。
“喂,甲野!”四方形男子回头唤道。
“嗯?”
甲野笔直挺着他那与山间小径颇为般配的瘦长身子,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看你,快举白旗了吧?没用的家伙!你看那下面——”四方形男子抡起那根樱木杖自左而右比画了一下。
顺着挥动的樱木杖的尽头望去,远处银带似的高野川闪闪熠熠映入眼帘,左右两岸盛开的油菜花宛似即将燃烧起来,仿佛涂在画板上的稠浓背景,衬托出淡紫色的缥缈远山。
“景色果然不错。”甲野扭身看去,高瘦的身子稳稳站在差不多六十度的陡坡上。
“稀里糊涂地已经爬到这么高了,蛮快的嘛。”宗近说道。宗近是四方形男子的姓。
“就跟人在不知不觉中堕落、又在不知不觉中醒悟一个道理吧。”
“跟白天变成黑夜,春天变成夏天,青年变成老人一样——要这样说,我也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呵呵呵呵,那你今年多大了?”
“先别问我,还是说说你自己多大吧。”
“我知道你几岁。”
“我也知道你几岁。”
“呵呵呵呵,想糊弄过去啊,就是不肯说是么?”
“这个能糊弄得了么?你我互相都知道的。”
“所以嘛,快说吧,你几岁啦?”
“你先说。”宗近寸步不让。
“我二十七。”甲野不再调逗,爽快地说了出来。
“是吗?那我也告诉你,我二十八。”
“太老了。”
“开什么玩笑?不就相差一岁么?”
“我说的是我们两个。我们都老了。”
“哦,我们两个?这还差不多,要是光说我老……”
“你就不服气?你这么在意说明你还不算太老。”
“怎么?你可别在爬坡途中耍我。”
“嗨,你这样戳在中间挡别人道了,快给人让道!”
坡道百折千回,没有一处直路超过十米。有个女人一面口中说着“借过”,一面不慌不忙从上面走下来,泛着绿色的浓密头上顶着比她人还长的大捆树枝,手也不扶,与宗近擦身而过。繁茂的枯草响起一阵沙沙声后,两人视线中唯见女人斜交在藏青平布棉衣肩背部的两条红色襻带。就在那儿——女人随手一指。而她所说的她的家,或恐就是顺手望去指尖所点一里开外的那座茅屋。八濑山[4]一带,一仍昔日天武天皇避居之时那般,云雾叆叇,将山村的恬静永久封存在缭绕烟霞之中。
“这一带的女人都很漂亮,好像画中人,真叫人吃惊。”宗近说。
“这大概便是所谓的大原女吧?”
“不,是八濑女。”
“我没听说过什么八濑女。”
“没听过也肯定是八濑女,你要是觉得我胡扯的话,下次再碰到时问问她好了。”
“我没说你胡扯,只是,这一带的女人不是统称作‘大原女’的么?”
“你能肯定么?你敢打保票?”
“唔,这样称呼比较有诗意,听起来很风雅。”
“那我们就权且当作雅号这样称呼她们吧!”
“雅号不错。反正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雅号,什么‘立宪政体’啦,什么‘泛神教’啦,什么‘忠信孝悌’啦,形形色色什么都有。”
“可不是嘛。荞麦面馆都爱用‘薮[5]’,牛肉火锅店的名号都叫‘伊吕波[6]’,也属于这个套路吧?”
“是啊,就跟我们这种人称作‘学士’一样。”
“真无聊!要全都是这一个套路,倒不如废掉雅号算了。”
“你不是还想以后弄个‘外交官’的雅号么?”
“哈哈哈哈,那个雅号很难弄到,大概是那帮考官全都缺少雅趣吧。”
“你名落孙山几回了?三回?”
“你胡说什么呀!”
“那么,两回?”
“你这是明知故问。不是我夸口,我只考失败过这一回。”
“考一回就落榜一回,看起来以后……”
“想到以后不知要考几回才能通过,我还真有点不踏实哩,哈哈哈哈!对了,先不说我的雅号,你呢?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么?我只想爬睿山……喂!你不要用后脚蹬石头,你这样我跟在你后面很危险……啊,累死我了,我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甲野唰啦一声仰面躺倒在干枯的芒草丛中。
“这么快就举白旗了?说起雅号什么的一大堆,爬山就彻底不行了。”宗近用手中樱木杖在躺倒的甲野头顶旁的地上嗵嗵嗵敲了几记。每敲一记,就会发出一阵杖尖搂倒枯草的沙沙声。
“快起来,马上就到山顶了,就算歇息也得等到了山顶再好好歇息吧。喂,起来呀!”
“唔……”
“唔?……嗳,你不要紧吧?”
“我想吐。”
“又是吐又是举白旗的?唉,真拿你没辙。算了,我也歇息一下吧。”
甲野不顾帽子和伞掉落在坡道,将黑发埋入枯黄的草中,仰面眺望天空。他瘦骨伶仃的苍白脸庞与薄云悠然飘忽的一望无际的天上世界[7]间,没有任何东西遮挡住视线。呕吐理应朝向地面,但他却是眼望天空,眼眸中只有远离大地、远离尘俗、远离古今世界的万里碧空。
宗近脱下米泽绸[8]短褂,双袖对折后提起搭在肩上,想了想,又从胸前对襟处伸出双手,袒露上半身,与此同时也露出了里面的夹背心,背心衬里上的狐皮蓬乱地钻出来。这是一位去过中国的友人送他的,宗近十分珍爱它,他说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所以无论何时总是穿着这件背心。衬里的狐皮已经蓬乱脱落,动辄掉毛,看来肯定是只脾性糟糕透顶的野狐狸。
“你们是要上山么?要不要给你们带路?嗬嗬嗬,怎么睡在这种怪地方?”从坡道上又下来一个藏青平布棉衣装束的女人。
“喂,甲野,她说我们睡在怪地方呐。连女人都笑我们了,你还不赶快起来!”
“女人就是爱取笑别人。”甲野仍然望着天空。
“你这样大模大样地躺在这里可不是办法啊……还想吐么?”
“一动窝就会吐。”
“真麻烦!”
“所有呕吐都是因为动引起的,俗界万斛[9]呕吐皆因一‘动’字。”
“搞什么呀,原来你不是真的想吐?真无聊!害得我直伤脑筋,还以为到头来我不得不背你下山哩!”
“谁要你多管闲事,我又没有拜托你。”
“你真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
“你知道讨人喜欢的定义么?”
“你说来说去,就是不想动窝对吧?真是岂有此理。”
“什么叫讨人喜欢啊……就是一种能诛毙强过自己的对手的阴柔武器。”
“照这样说,冷淡就是一种驾驭弱者的锐利武器?”
“哪有这种逻辑?人只有想动弹时,才用得着去设法讨人喜欢,可明知道一动弹就会呕吐,试问还做得出讨人喜欢的行为么?”
“你这纯粹是诡辩,真讨厌!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先走一步,失陪了。怎么样?”
“请便。”甲野依旧眼望天空。
宗近将脱下来的两袖裹在腰上,又撩起缠在小腿上的竖条纹下摆塞入白色的绉绸腰带里,然后将刚才折起的短褂挑在杖尖,嘴里安心落意地念叨着“一剑行天下去也”,在十来步开外断崖峭立的山径尽头向左飘然一拐,便不见了人影。
现在唯馀静寂。当周遭归于静寂,想到自己一缕性命也将托付给静寂时,尽管连接大乾坤某处的热血仍在肃肃流淌,然静寂无声,寂定中视形骸如土木,蕴生机于依稀。当自觉几近天夺其魂,抛却了种种生存所必须背负的殄沌之累,便犹如云之出岫、天宇之朝夕一般,那是种超脱所有拘泥的生机。如果你无法片足跨入纵亘古往今来、横贯东西南北此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你便会期冀自己成为化石,成为一块吸尽赤色、吸尽青色、吸尽黄色和紫色,不必纠结如何还原出五彩前身的漆黑化石;抑或很想死一次。死乃万事之终焉,亦是万事的起始,积时成日,累日成月,经月成年,归根到底是将所有一切堆成坟墓而已。坟墓此侧的所有扰烦,在仅隔肉皮一枚充作垣墙的因果面前,犹如枉自同情地为枯朽的骸骨无谓地加油鼓劲,让彼侧的尸身拼命蹈长夜之舞一般滑稽可笑。心存浩宇的人,只会渴慕九遐之外的国度。
一通浑漫的想入非非之后,甲野终于坐起。他不得不继续赶路,不得不游览并不想游览的睿山,换来数个不必要的水疱当作毫无用处的登山痕迹,留下两三天痛苦纪念。如果说痛苦纪念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他已经多到数至白头也数不尽,多到即使挑碎了渗入骨髓也无法消失的程度。唉,脚底徒增一二十个水疱——甲野想到这里,瞄向系带高腰皮靴的后跟,靴底刚踏上棱角锐利的乱石,谁料乱石霎时变脸,嗖!眨眼间令甲野尚未踏稳的脚踵向下滑了二尺左右。甲野低声吟咏一句:
不见万里路
他拄着伞爬完两边断崖峭立的山径,忽然眼前一段陡坡直压帽檐,那气势宛似想诱使从坡下往上爬的人直接升天一般。甲野弹一弹帽檐,目不转睛地从下笔直仰望坡顶,再越过坡顶望向充溢着无边春色的广袤的湛蓝天空。这时他又低声吟出第二句:
唯见万里天
来至长满草丛的山顶,在杂树林中登上四五道台阶,肩膀以下突然阴暗下来,鞋底也感觉有点湿漉漉。原来小径自西向东翻越山脊,草丛即变成了茂林。在这片令近江[10]天空变得颜色更加深沉的林中,倘使立定不动,头顶的树干和树干上方的树叶重重叠叠靡迤数里,看似自远古起便年复一年叠绿堆翠,致使其变得越来越幽邃冥黑。森然耸立在半空的这片杉林自传教大师[11]那时便已存在,掩埋二百山谷、三百神轿、三千恶僧仍绰绰有余的繁叶之下,不知掩埋了古今多少三藐三菩提[12]的佛陀。甲野独自穿行林中。
自左右伸出双手挡住行人的杉树树根,不止凿穿地面、劈开岩石深深嵌入地壳,在余力的反作用力下,更在阴暗小径上筑起一道道两寸来高的横木台阶。原本无法攀登的山岩因这天然枕木铺就而成天梯,不啻是山神的恩赐。甲野踏着这些踩上去颇觉舒服的台阶,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攀爬。
自黑暗中钻出的石松爬满林间,挡住了前方的杉树,穿过缠绕双脚的繁密石松丛,顺着细长茎蔓望去,远处即将无可奈何枯朽而逝的大叶蕨,正在无风的白昼中左右颤动。
“快到这儿来!这儿!”
宗近忽然从头顶发出叫声,像天狗般恐怖。
地面积满陈年腐草,踏在上面站立不稳,高腰皮靴无声无息地陷入其中,甲野只得拄着洋伞往前行,总算攀爬到天狗所在的位置。
“善哉!善哉!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你到底在磨蹭什么?”
甲野只“哦——”了一声算作回答,一把扔掉洋伞,随即便一屁股跌坐在地。
“又想吐了?呕吐之前先看看那边的景色,只要看了那景色,你就不想吐了。”
宗近抬起樱木杖指向杉林。透过邃密如栉几欲封住天空的亭亭老干,琼脂清冰般晶莹闪亮的琵琶湖侵入眼帘。
“果然不错。”甲野目光凝住了。
眼前景色绝难用一面镜子浮在天地间来形容——睿山众天狗忌妒刻有“琵琶”铭文的这面镜子的澈亮,喝下偷来的神酒放醉,借着醉意趁夜将氤氲酒气呼之于镜面,沉入澈亮的镜底,再将原野山中的蜃云拢在巨人的颜料碟上,然后随意挥洒一笔,于是十里潋滟春色都变得空蒙缥缈,烟翠叆叇。
“果然不错。”甲野又重复一遍。
“你只会说‘果然不错’?无论给你看什么美景,你好像都不知道感动嘛。”
“给我看?这又不是你造出来的。”
“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举哲学家身上最常见,整天琢磨那些不孝不谨的学问,变得逐日不食人间烟火……”
“那真是抱歉得很了……不孝不谨?哈哈哈哈!嗳,你看那边有白帆,就在那座小岛的翠绿山前……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管看多久好像都不会动。”
“那船帆真不怎么地,浑沦不清的,这点很像你……不过,看起来很美哦。唷,这边也有。”
“喂,看那边,远处那紫色的岸边也有呐。”
“嗯,有、有,一大片,不过全都不怎么地。”
“简直像是梦境。”
“什么?”
“什么‘什么’,我说眼前这景色啊!”
“是吗?我还以为你又想起什么事了哩。你呀,凡事要爽爽气气的,即便说到梦境也不可像是与己无关似的。”
“你说什么哪!”
“是不是我说的话在你听来也像是梦话?哈哈哈哈……对了,当年平将门[13]自命不凡口吐狂言是在什么地方?”
“好像是在对面,他俯眺京都时口吐狂言,所以不会是这边。那家伙也是个愚夫笨伯。”
“你说平将门?嗯,比起口吐狂言,还是口吐秽物比较像个哲学家。”
“哲学家怎么可能吐出那种话?”
“真正的哲学家是不是只剩一颗头颅,只知道思考,就像达摩[14]大师那样?”
“嗳,那座烟雾朦胧的岛叫什么岛?”
“那座岛么?看上去真的很缥缈呐,大概是竹生岛吧。”
“真的?”
“我随口说的。只要质性确乎可靠,叫什么雅号都无所谓——这是我的主义。”
“可这世上哪有真正确乎可靠的东西?所以雅号才有市场啊。”
“你想说人间万事皆如梦么?得啦得啦。”
“只有死亡是真实的。”
“我讨厌死亡。”
“不遭遇死亡,人怎么也改不掉心浮气躁的毛病。”
“改不掉也没关系,但让我遭遇死亡我可不情愿!”
“即便不情愿,早晚死亡也会来光顾的。到那时,就会幡然领悟我曾经说过的话。”
“你这是说谁?”
“喜欢耍小聪明的人。”
下得山来,一踏入近江平野便是宗近的世界;而在既高又暗、难见天日的地方远眺遥不可及的明媚春日世间,则是甲野的世界。
注释
[1]睿山:又称比睿山、日枝山、北岭,位于日本京都市东北、京都府与滋贺县交界处,主峰大比睿岳(848米)及其西四明岳、其北释迦岳、水井山、三石岳5峰合称为睿山。
[2]大原女:指昔日居住在日本京都郊外大原地方的女人,她们通常头上顶着薪柴或鲜花、蔬菜前往京都市内叫卖。
[3]翻过睿山有一条若狭街道可通往古时候的若狭国。若狭国在今日本福井县西南部。
[4]八濑山:位于今日本京都市左京区,在睿山西麓,濒高野川,为观赏红叶的名所。壬申之乱时天武天皇曾削发逃匿至此。
[5]日本荞麦面老店,各地均有同名的店铺,但总字号只在东京。
[6]日本明治初期,木村庄平在东京开有多达三十几家名为“伊吕波”的牛肉店。
[7]天上世界:佛教将欲界、色界、无色界统称为“天上界”,与“下界”相对。此处不说“天空”而说“天上世界”,似有隐指天上界之意。
[8]米泽绸:产自日本山形县米泽市的一种丝织品,自江户时代起就远近闻名。
[9]万斛:此处喻极多。中国古代以十斗为一斛,南宋末改为五斗为一斛。
[10]近江:即滋贺县,在日本京都府东北,古代律令制时代为近江国。
[11]传教大师:日本高僧最澄(767—822年)的谥号。日本佛教天台宗开山祖,曾入唐求法,为“入唐八大家”之一,其创建的睿山延历寺现已成为世界文化遗产。
[12]三藐三菩提:梵文samyak-sambodhi的音译,意为正等正觉,觉知真理的智慧。
[13]平将门(?—940年):日本平安中期武将,承平至天庆年间先后与同族及各地豪族纷争不断,先被推为“兴世王”,继又自称“新皇”,统治了坂东八国并宣布独立,后为平贞盛、藤原秀乡等所败。
[14]达摩(生卒年不详):梵文Bodhidarma(菩提达摩)之略,禅宗始祖,传说生于印度,北渡中国,曾在少林寺面壁十年终于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