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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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风野岸细雨斜,花露柳烟潜入槛。挂在衣架上的藏青西服阴影下,缩头缩脑蹲踞着反卷了三分之一的黑袜。狭窄的装饰橱架上搁着气宇不凡的旅行行囊,没有扎紧的行囊细绳慵懒地垂着头,一旁的牙膏和白牙刷在互道早安。透过紧闭的格子门上的玻璃,看得见屋外闪动着白色的细长雨丝。

“京都这地方太冷了。”宗近在旅馆的浴衣外披了件平纹粗绸薄棉袍,背倚松木壁龛立柱,傲然盘腿而坐,望着屋外对甲野说道。

甲野腰以下盖着条驼毛膝毯,乌黑的头发枕在充气枕上,应了声:“冷倒还好,就是让人特别想睡觉。”说着他稍稍偏了下头,刚梳过的湿发因为充气枕的缘故看起来就像脱下的黑袜。

“你成天在睡觉,好像就是为了睡大觉才来京都似的。”

“嗯,这地方真的很舒适。”

“你觉得舒适就好,你母亲可是担心得很哩。”

“哼!”

“一声‘哼’就算对我的感谢?为了让你感觉舒适,我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哩,只有我自己心里清楚。”

“你读得懂那匾额上的字么?”

“嗯,真是怪字:‘僝雨僽风[1]’?我从来没见过。两个字都是人字偏旁,大概是形容人如何如何吧?写这字的人到底是什么人啊?净是没人认得的字。”

“不知道。”

“不知道就拉倒吧。倒是这道纸拉门蛮有意思的,上面贴满了金纸,看起来很豪华,不过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竟然皱着,简直像草台戏班使用的道具似的。上面还画了三棵直翘翘的竹笋,到底是什么含义?这可是个谜哩,甲野你说是不是啊?”

“你觉得是什么谜?”

“我也不知道。这上面画的东西含义不明,所以说算是个谜吧?”

“含义不明的东西不能成其为谜,有含义的东西才是谜。”

“可是哲学家之流却向来把含义不明的东西视为谜,绞尽脑汁去研究,就好像气急败坏地对着一盘疯子发明的将棋残局穷琢磨一样。”

“那这竹笋大概也是个疯子画家画的。”

“哈哈哈哈,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应该就没什么烦恼了吧?”

“人世怎能跟竹笋相提并论?”

“喂,不是有个‘戈耳迪之结’的传说么?你知不知道?”

“你当我是中学生?”

“我可没这么说,只不过随便问问。你如果知道的话就说来听听。”

“你真的很烦人,我当然知道。”

“所以请你说来听听嘛。哲学家都会糊弄人,而且非常固执,不管问他们什么问题,都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不知道……”

“真不知道是谁固执。”

“好好,管他谁固执,你说说看嘛。”

“戈耳迪之结是亚历山大时代的故事。”

“嗯,看来你果然知道。还有呢?”

“……有个名叫戈耳迪的农夫献了辆牛车给朱庇特[2]……”

“喂喂,等一下,有这回事么?后来呢?”

“什么叫‘有这回事么’?你不知道?”

“我只不过知道得没这么详细。”

“搞什么呀,弄了半天你自己都不知道,还来考我。”

“哈哈哈哈,读书的时候老师没教那么详细,那个老师肯定也不知道这个情节。”

“那个农夫用蔓藤把牛车的车辕和车轭打了个死结,谁也解不开。”

“原来如此,难怪把死结称为‘戈耳迪之结’,对吧?后来亚历山大嫌麻烦就拔刀砍断了那个死结。喔,原来如此。”

“我可没说亚历山大是嫌麻烦才把它砍断的。”

“这一点无关紧要。”

“其实是亚历山大听到神谕,说谁能解开这个死结,谁就将成为东方霸主,于是便道:‘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了……’”

“这个我知道,学校老师就是这样教的。”

“你知道那不就行了?”

“其实,我想说的是,人假使没有亚历山大那种‘既然如此就只有这样做’的气魄是不行的。”

“你这样说这也未尝不可。”

“‘这样说也未尝不可’?你这样子好像一点也没有冲劲呀。戈耳迪之结可是个绞尽脑汁也解不开的死结啊。”

“一刀下去不就解开了?”

“一刀下去……其实即便解不开,也没什么不妥实的啊。”

“妥实?这世上最无耻的东西便是讲求妥实。”

“照你这么说,亚历山大成了极其无耻的男人啦?”

“难道你觉得亚历山大有那么了不起么?”

对话一时中断了。甲野仄转身去。宗近继续盘腿坐着翻看旅游指南。屋外,雨丝仍在斜斜地霏落。

仿佛在为露着赤腹直冲云霄的燕子添势助威似的,本已使得古都愈显萧寂的蒙蒙细雨下得更加繁密了。上京和下京[3]均被浸濡在抑郁的淅沥细雨中;三十六峰[4]的嫩绿之下,所有声音都融入友禅染[5]的嫣红流水中,一径注入油菜花田;女人在门口边洗芹菜边唱着“你在川头我在川尾……”摘下深深盖住黛眉的手巾,便可望见大文字山[6];原本莺啼燕喧的竹林中,只残余着松虫和铃虫[7]的坟墓,覆满的青苔不知已历多少春秋;自从罗生门不再有妖鬼出没后,那门不知哪朝哪代已被拆毁,被渡边纲[8]扭断的妖鬼胳膊也不知所踪……唯有春雨一如往昔地下个不停,落在寺院街的古刹,落在三条的名桥,落在祇园的樱花,落在金阁寺的松树,亦落在旅馆二楼甲野和宗近两人的身上。

甲野躺着写起了日记。横订的日记本褐色布封面一角沾着些许汗渍,他仿佛要将其折断似地用力掀开封面,翻了两三页,有一页三分之一空白着,甲野便从这页接着写起。他用铅笔龙飞凤舞地写下:

一奁楼角雨,闲杀古今人;

随后顿笔琢磨开来,看样子想添上转句和结句凑成一阕五绝。

宗近扔下旅游指南,嗵嗵嗵地踩着重步走向廊檐,好像存心跟榻榻米过不去似的。廊檐上恰好孤零零地放着一把藤椅,似乎正待人来坐。透过稀疏的连翘花可以望见邻家房间,纸门拉得严严实实,从里面传出阵阵琴音。

忽弹琴响,垂杨惹恨新。

甲野另起一行又写了十个字,但似乎自己不满意,当即提笔将其划掉。随后写下一段普通文字:

宇宙是个谜,如何悟解是人的自由。随心所欲地解意再随心所欲地找出答案是一种幸福。倘使心存疑忌,连父母也是谜,兄弟亦是谜,包括妻子和孩子,甚至作如是观的人自己也是个谜。人降生斯世即是为解开强加于自己的无法解开的谜,以至中夜起长叹,徘徊至白头。为解开父母之谜,就须与父母同体,为解开妻子之谜,就须与妻子同心,为解开宇宙之谜,就须与宇宙同心同体。假如无法做到这一点,父母和妻子以及宇宙便都是谜,是解不开的谜,是一种痛苦。既有父母兄弟这些解不开的谜,又心甘情愿地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不啻自己的财产尚且穷于看管,却还要保管别人的钱财。况且不只是迎入妻子这个新的谜,还会让这个新的谜诞下另一个新的谜,使自己更加痛苦,犹如替别人保管的钱财生了利息,竟将别人的所得视作自己的财富……唯有牺牲自己才能解开所有的谜。问题只在于如何牺牲自己。死?蹈死这样的牺牲未免太过无能。

宗近一直坐在藤椅上静静聆听邻家的琴声。他当然不会理解有幸蒙赐名琴的琵琶名手于御室御所[9]蒙赐春寒之中的风雅,更不懂得用南部桐[10]制成菖蒲形状、面板镶有象牙泥金画[11]的十三弦古筝的雅趣。宗近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

散落着连翘黄花的篱笆的另一侧是个不足三坪[12]的小院,一丛业平竹前摆着一只长满青苔的御影石[13]洗手盆,院中爬满了卷柏。琴声正是来自此处。

京都的雨下起来一个模样:冬天能将雨衣冻得邦邦硬,秋天令灯芯变细,夏天让兜裆濡湿如洗,春天——春天时好似一根银制扁簪掉落榻榻米上,滚至珍珠内层闪烁着红金蓝光、用来赛贝壳[14]的彩贝旁,玎玲鸣一声,又玎玲拨弄一记。宗近听到的琴声宛似这春雨玎玲。

眼看是形状——甲野又另起一行——耳闻是声音。形状与声音都不是事物真相。假如领悟不了事物的真相,其形状与声音又有何意义?当灵府捕捉到某个事物的本来面目时,其形状与声音便会随之变成新的形状与声音。这即是象征。象征只是为了让眼睛能看到、耳朵能听到那不可思议的本来空[15]的一种媒介……

琴声逐渐加快速度。银甲仿佛在雨滴间隙中穿行,不停地在雁柱间飞舞,按颤推揉,声随妙指,弹至绵密浓烈处,低音弦的重浊与高音弦的轻细糅为一体,交互烘托,汹涌奔泻。

甲野写完“听无弦琴,方始领悟序破急[16]的含义”这句时,一直在藤椅上俯视邻家的宗近从廊檐向屋内喊道:

“喂,甲野,你不要光诡辩,过来听听这琴声也不坏啊!真的很好听哦。”

“嗯,我一直在洗耳恭听呐。”甲野啪嗒一声阖上日记本。

“哪有躺着听琴的?我命令你到廊檐上来,快出来!”

“干什么呀,在这儿也一样能听嘛。你别管我。”甲野依旧躺在充气枕上,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喂,东山看上去很美呐。”

“是么?”

“来看啊,有人在过鸭川,真是富有诗情画意。听见了么,有人在过鸭川哩!”

“过就过嘛。”

“有一首俳句好像说裹着被褥卧看什么来着,到底是裹着被褥卧在哪里?[17]嗳,你过来告诉我好不好?”

“不好。”

“嗨,就这一会儿工夫加茂川水位大涨,哇不得了,桥都快塌了!听到么,桥快塌了!”

“桥塌了也没关系。”

“桥塌了也没关系?晚上看不成艺妓舞蹈大会[18]了也没关系?”

“没关系!没关系!”甲野似乎不耐烦了,他翻个身转向另一侧,端详起旁边那扇金纸门上的竹笋图来。

“你居然这么无动于衷,真拿你毫无办法,我算服了你了。”宗近无奈,最后只得悻悻地折回屋内。

“喂!喂!”

“什么事?你真烦。”

“听到那琴声了吧?”

“不是说过我一直在听嘛。”

“弹琴的一定是个姑娘。”

“那当然啦。”

“猜猜她有多大?”

“谁知道。”

“你这样冷漠真叫人扫兴。如果你想问我的话,就明说嘛。”

“谁问你呀!”

“你不问?既然你不问,那我只好主动说给你听了:她还是个梳着岛田髻[19]的小姑娘呐。”

“房门开着?”

“没有,房门关得紧紧的哩。”

“那又是你随随便便给人家冠的雅号?”

“这雅号可是名副其实的哦,因为我看到那姑娘了。”

“怎么看到的?”

“你瞧,想听了吧?”

“不听也无所谓。听你讲那种事,不如研究这竹笋更有意思。你知道吗,为什么躺着从横里看竹笋,竹笋会变矮?”

“大概是你的眼睛也横过来的缘故吧。”

“只有两扇纸门却画着三棵竹笋,又是什么道理?”

“可能画得太差劲,只好买二饶一吧。”

“为什么竹笋如此苍白?”

“大概是设个谜,意思是吃竹笋会中毒。”

“还真是个谜啊?原来你也会解谜?”

“哈哈哈哈,我有时候也会解解玩的。我刚才还一直想解开那个未婚姑娘的谜哩,可你却毫无兴致,不让我解,这不像哲学家的所为呀。”

“你想解就解嘛,你以为我是那种你一装模作样我就低头认输的哲学家?”

“好,那我就先献丑试着解解看,然后让你低头认输……你听着,那个弹琴的人嘛……”

“嗯?”

“我看见了。”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是吗?那我就没有别的好说的了。”

“无话可说就到此打住吧。”

“不,打住可不行啊,还是告诉你吧——昨天我洗完澡光着膀子想在外廊凉快一下……你想听吧?……我随意眺望着鸭川东岸的景色,正觉心情舒畅,无意间往下瞄了邻家一眼,正巧那姑娘拉开半边纸门,靠在门上往院子里张望哩。”

“是个美女么?”

“当然是美女啦,比起藤尾小姐来虽然差点,但看上去比我家糸子漂亮。”

“是吗?”

“就一句‘是吗’就完了?你这样也未免太不把人当回事了吧?哪怕意思意思也得说句‘太可惜了,我要是也看到就好了’什么的呀。”

“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要是也看到就好了。”

“哈哈哈哈,我刚才就是想让你看才叫你出来的嘛。”

“可门不是关着么?”

“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拉开呀。”

“嗬嗬嗬,如果是小野,很可能会一直等到对方拉开门。”

“是啊,早知道就带小野一起来玩了,让他看看才有意思呐。”

“京都这地方就适合他那种人居住。”

“嗯,跟小野完全一个性格。我跟他说,老兄一起去吧,他却东扯西拉的,结果还是没跟我们一起来。”

“他好像说春假想好好读点书什么的。”

“春假怎么读得进去书哩?”

“他那副样子,随便什么时候都读不好书的。一般说来,文学家都很轻佻,所以不会有大出息。”

“这话听起来可有点刺耳,我也算不上持重的人啊。”

“哦,我是说那些只对文学有兴趣的人,大都喜欢成天迷离恍惚地沉醉在霞思云想中,往往不想着拨开云霞探求事物本质,所以靠不住。”

“他们是云霞醉鬼?那么哲学家老喜欢苦思冥想些空洞无用的东西,成天愁眉锁眼的,应该称作盐水醉鬼吧?”

“那么像你这种爬睿山竟然爬过头,一个劲往若狭国跑的家伙,就是雷雨醉鬼啦。”

“哈哈哈哈,每个人都各有所醉,真是妙极了!”

甲野的一头黑发此时总算离开了枕头。先前被黑亮湿发凌压的空气登时反弹膨胀,使得枕头在榻榻米上移了位,驼毛膝毯也跟着滑落,一半由里向外翻了过来,露出胡乱缠在腰上的窄腰带。

“果然是个醉鬼。”跪坐在枕边的宗近不失时机地揶揄道。甲野挪了挪胳膊撑起瘦长的上半身,再用手掌支在榻榻米上,睁大眼睛朝自己的腰部左看右瞧。

“确实像醉了。——你倒是难得坐得这么端正啊。”甲野说着从细长的单眼皮下瞪了宗近一眼。

“因为我很正常。”

“坐姿看上去似乎还算正常。”

“神志也很正常。”

“你穿着棉袍跪坐,说明你其实已经醉了,还得意扬扬说自己没醉,这样更可笑。醉了索性就要像个醉的样子嘛。”

“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宗近马上松开腿盘席而坐。

“你总算没有固执愚见,佩服!佩服!这世上没有比明明是愚者却自己以为是贤者的人更滑稽可笑了。”

“从谏如流说的就是我这种人。”

“醉了居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还没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那自以为是的你呢?你明明知道自己醉了,却既不肯跪坐也不肯盘腿坐。”

“我大概是站街苦力[20]吧。”甲野凄寂地笑着道。

本来谈兴正浓的宗近突然严肃起来——看到甲野这种笑容,宗近不得不严肃起来。在无数张脸孔的无数个表情中,有一种表情必定会令人深铭肺腑,他脸上的肌肉不是为了自我表现而颤动,他头上的根根毛发不是为了闪电而竖立,他的泪管决堤不是为了增强涕泗滂沱的印象。虚伪的夸张情态——例如壮士无缘无故挥舞长剑斩向地板——因为肤浅故而轻而易举便能够做出,那是本乡座[21]的戏剧。而甲野的笑不是剧场舞台上的那种笑。

那是无法捕捉的感情波浪,顺着毛发般的细管从心底难得渗出数滴,在俗世阳光下留下倏忽一现的影子。它不同于街上随处可见的表情,当它探头张觑觉察到眼前是俗世时,便会立即潜回深院。在它潜回之前将它揪住方能制胜,倘使来不及揪住便永远也无法理解甲野。

甲野的笑容淡恬,柔善,甚至毋宁说是冷涩。宁静的笑容中,倏瞬的笑容中,疾行奔逝的笑容中,清楚地勾勒出甲野的一生。能够晓悟这瞬间的意义,便是甲野的知己,倘使粗暴地将甲野置于不闻不顾的境地,不寻求理解晓悟而以为他就是这样的怪人,则即使身为父母也羞称知子,即使是兄弟姐妹也形同陌路人。将甲野的性格描述成极其悲惨,那是不晓世态人情的蹩脚小说的做法,二十世纪不会轻易出现此等货色。

春天的旅游很悠闲。京都的旅馆很安静。两人平安无事。他们开着玩笑,宗近晓悟甲野,甲野也晓悟宗近。这是现实世界。

“站街苦力?”宗近说罢玩弄起驼毛膝毯的流苏穗边,隔了一会儿又问道:“永远是个站街苦力么?”他嘴里反复念叨着“站街苦力”,但并没有看甲野,像是在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驼毛膝毯说话一样。

“即使真的去当站街苦力,我也早有心理准备。”甲野这时才坐起来,转身脸朝着对方。

“假如伯父还活着就好了。”

“不,老爹如果还活着,说不定更麻烦。”

“倒也是哩——”宗近将最后那个“哩”字拖得老长。

“说来说去,只要让藤尾继承家业就天下太平了。”

“那你怎么办?”

“我是站街苦力呵。”

“真的要去做站街苦力?”

“嗯,反正我继承家业也是站街苦力,不继承家业也是站街苦力,所以怎么都无所谓喽。”

“可是,你不能这样做。首先,伯母会很为难的。”

“我母亲么?”甲野望着宗近,脸上表情很古怪。

倘使心存疑忌,连自己都可能被自己蒙骗,更何况外人为避免利害冲突和利益损失往往戴着厚重的面具,面具背后的真意难以揣摩。眼前这个好友提到母亲的这番话,是出自面具后的真言?抑或只是面具外的敷衍?自己体内某个角落尚且隐藏着会将自己蒙骗的魔鬼,对方虽说是至交,是父亲家的远亲,也不能疏忽而泄露天机。宗近此话是想套出自己对继母的真实情感?如果宗近得知真情仍一如旧贯倒罢了,但假使他是个懂得话里套话的人,则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翻脸不认人。宗近此话是基于他表里一致的率直个性,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的反应么?以他平素的言行来看,或许是这样。他不大可能受母亲之托,做出那种在自己那阴暗得连自己都害怕的内心深渊丢下一个测深锤的卑鄙行为。然而,越正直的人越容易被利用,即使宗近知道卑鄙因而不想为虎作伥,但说不定也可能出于为好友着想,而听从母亲之意,将那个迟早会令所有人都极不愉快的结果在时机成熟之前抢先和盘托出。总之,还是守口如瓶为妙。

两人短暂沉默。邻家琴声依旧在响。

“那琴声是生田流[22]么?”甲野没头没脑地问。

“有点凉,我去加件狐皮背心来。”宗近答非所问地答道。两人的对话若即还离,牛头不对马嘴。

宗近敞着棉袍从高低橱架上取下那件古怪的背心,斜着身子刚伸进一条胳膊,甲野问道:

“这件背心是手工做的?”

“嗯,狐皮是个去过中国的朋友送给我的,面子是糸子帮我缝的。”

“是真货。真不错。糸子小姐跟我家藤尾不一样,很会做家务事,真不错。”

“不错么……唔,她要是嫁人了家里还真犯难哩。”

“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合适的人家?”宗近看了甲野一眼,没什么兴致似地答道,“有是有啊……”说到末尾两个字便有气无力了。

甲野于是话题一转:“糸子小姐要是嫁了人,伯父怕也会不大方便吧?”

“不方便也没办法,反正她早晚总得嫁人……还是说说你吧,你就不打算娶老婆了么?”

“我……唉……我是养不起老婆啊。”

“那你就听伯母的,继承家业……”

“不行!不管我母亲怎么说,我都不情愿。”

“你这人真古怪,实在弄不懂你。你要不早点定下来,藤尾小姐不是也没法嫁人了嘛?”

“她不是没法嫁人,是不想嫁人。”

宗近听罢不吭声,抽动了几下鼻子。

“又是海鳗!天天吃海鳗,吃得肚子里尽是鱼刺,京都这地方真没意思。我们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可以啊,假如只是因为不想吃海鳗,那不回去也行……不过,你的嗅觉真是灵,海鳗味都闻到了?”

“不是闻到了,是厨房天天不停地在烤海鳗呀。”

“假如我老爹也有你这样灵光的嗅觉,也许就不会客死国外了。看来老爹的嗅觉太迟钝。”

“哈哈哈哈……对了,伯父的遗物送回来了么?”

“应该到了吧,好像是公使馆的佐伯先生给送过来……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吧,大概就是一些书。”

“那只怀表呢?”

“哦,就是我老爹经常夸耀的那只在伦敦买的怀表?那个应该会送回来吧。藤尾从小就常把那只怀表当玩具玩,每次到她手上就不肯轻易放下,表链上的石榴石她最喜欢了。”

“现在想来,还是件老古董呐。”

“是啊,那是老爹第一次去欧洲时买的。”

“送给我当作伯父的纪念品吧?”

“我也打算送给你哩。”

“伯父上次出国前,跟我说好回国后把它送给我当毕业贺礼的。”

“我也记得……说不定现在藤尾又当玩具拿在手上玩哩……”

“就没法子让藤尾小姐跟那只怀表分开么?哈哈哈哈,不过没关系,我照样取走。”

甲野盯着宗近的眉间默默看了许久。

午餐时果然如宗近所说,又上了海鳗。

注释

[1]僝雨僽风:谓风雨交相摧折,也形容历经磨难,十分烦恼憔悴。出自辛弃疾词作《粉蝶儿·和晋臣赋落花》。

[2]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位同于希腊神话中的宙斯。

[3]上京和下京:日本京都街市在十四世纪末十五世纪初自然形成南北两片,以二条大街为界北部称为“上京”,南部称为“下京”,现成为地名。

[4]三十六峰:泛指日本京都东北部的东山丘陵,名称据说由嵩山三十六峰而来。

[5]友禅染:日本京都特有的染色技法。

[6]大文字山:日本京都地区每年8月16日盂兰盆节举行“五山送火”仪式时在东山的如意岳半山腰点燃“大”字篝火,因此如意岳也被称为大文字山。

[7]松虫和铃虫:日本十二世纪末,后鸟羽上皇身边的两名侍女,受僧人法然感化而逃出皇宫入佛门为尼,后法然被流放,他的两名弟子被处斩,史称“承元法难”。松虫和铃虫死后安葬于东山鹿谷的安乐寺。

[8]渡边纲:日本平安中期武士,源赖光麾下“四天王”之一,传说曾在罗生门扭下妖鬼的胳膊。

[9]御室御所:位于今日本京都市右京区的双丘以北,因平安时代宇多天皇在该地的仁和寺内置居所而得名。名琴典出平安末期的平氏武将平经政,他是琵琶名手,法皇(即太上法皇,入道为僧的太上皇)曾赏赐其一把传自中国唐朝的名琴“青山”。

[10]南部桐:产自日本青森县东北至岩手县中部的桐木,是制作古琴的高级木材。

[11]泥金画:一种日本漆器工艺的装饰技法,在漆器表面描绘图案纹样后,再以金、银、贝壳等的颗粒及色粉涂嵌,形成各种花鸟山水图案。

[12]坪:日本的面积单位,用来丈量房屋和宅地面积,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

[13]御影石:日本兵库县神户市东滩旧为御影町,以出产花岗岩石材闻名,称为“御影石”。

[14]赛贝壳:日本的一种赛物游戏,起源于平安时代,将美丽或珍稀的贝壳分为左右两组,交替出示,以竞争优劣。

[15]本来空:佛法指世间诸法皆假有,而非本来实有,一切万有皆为现象假立而存。

[16]序破急:指出自日本雅乐的术语,近似现代的“起承转合”,指乐曲的开始、中间和结尾部分。

[17]此处是指日本江户前期俳谐师服部岚雪的俳句:身披棉被卧看东山。

[18]艺妓舞蹈大会:每年4月1日至30日,日本京都艺妓为了迎接春天的到来而在祇园歌舞练习场举办的传统舞蹈大会。

[19]岛田髻:日本妇女发式之一,传为东海道岛田驿艺妓首创故而得名。多为未婚女子梳整。

[20]站街苦力:日本对站在港口或街头等候雇佣的临时苦力的卑称,源自明治时代那些在坡道下等人力车驶来在后面帮忙推车讨一口饭吃的底层人被称为“站街苦力”。

[21]本乡座:位于日本东京本乡春木町的大众剧场,以演出新流派戏剧闻名。

[22]生田流:日本筝曲弹奏技法流派之一,相传创始人是江户前期的生田检校(1656—1715年),主要在京阪地区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