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乔达摩
在舍卫城[1]中,每个小孩都知道大智大慧者——佛的名字,家家户户随时都做好了准备,以待在佛的弟子们静静地去乞食时,把他们的食钵装满。
城外的祇园精舍树林是乔达摩心爱的居所,那是一位非常虔诚的信徒对佛和其弟子的奉献。这信徒名叫须达多,是个富有的商人。
两个青年苦行者在寻找乔达摩的路上,凭着道听途说和一路打听,终于来到了这片地方。他俩到了舍卫城,刚静静地站在第一家门前乞食,那家主人立刻把食物布施给他们。
吃完饭,悉达多问给他食物的女人:“慈善的女士,我们很想知道那位大智大慧的佛住在哪里。我们两个人是从森林里来的沙门,想要拜望那位至圣者,并且想听他亲口讲道。”
那女人说:“哦,森林来的沙门,你俩正找对了地方。那位大慈大悲的人居住在祇园精舍中,就在须达多的园林里。二位苦行者,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夜,那边地方很大,足够容纳所有拥到那里去听他亲口讲道的人。”
歌文达高兴极了,愉快地说:“啊,这样说来,我们到达目的地了,我们的旅途结束了。不过,尊敬的女施主,请您告诉我们,您认识那位佛吗?您亲眼见过他吗?”
那位女士说:“那位大智大慧的佛我见过许多次。曾经有许多天我看见他身着黄袍,默默地走在街上,在人家门口默默地伸出钵子,钵子装满了,他就转身回去。”
歌文达听得入了迷,想再问更多问题,多听一些讲述,但是悉达多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该走了。于是他俩道谢告辞。
看情形似乎可以不必问路,因为有一大群朝圣者与身为乔达摩弟子的和尚,正向祇园走去。入夜后他俩到了那里,后面仍有人陆续到来,熙熙攘攘地寻找住宿的地方。这两位沙门已经过惯了森林生活,所以静静地,很快就找好了栖身之处,在那里待到第二天早晨。
太阳起来后,他俩四下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原来夜间在那里过夜的信徒和好奇的人竟然那么多。宽阔的园林中每条小径上都有身穿黄袍的和尚在漫步,树下处处都有和尚坐着,有的沉浸在沉思冥想中,有的在高谈阔论。那座浓荫处处的花园好像一个蜂窝,里面挤满了蜜蜂。
大多数和尚拿着食钵走了,为的是去乞讨中午那一餐食物——那是一天中仅有的一餐。甚至于佛自己也要在上午去乞食。
悉达多看到了他,立刻就认了出来,就像是得到了神在暗中指点一样。他看到佛拿着一个食钵静静地离开那地方,穿着连有头巾的黄色僧衣,神态谦和。
“你看,”悉达多轻轻对歌文达说,“那就是佛。”
歌文达注视着那位穿黄袍戴黄巾的和尚。他夹在千百个和尚之中,与他们没有任何不同,然而歌文达立刻意识到,不错,是他,于是他俩就跟着他,仔细观察。
佛默默地行走着,沉浸在深思中。他平静的神情中没有快乐,也没有忧伤。他似乎在心中对自己轻轻地微笑,隐含着笑容的脸庞如同健康的孩童一样。
他走着,平和地,默默地。他穿着袍子,同别的和尚一样地走着,可是他的面容、他的步伐、他安详俯视的眼神、他平静低垂的双手和手上的每一根手指,都流露着和平,流露着完善,无所追求,毫无造作,闪现出恒久的静穆、不褪的光明、不朽的安详。
乔达摩就这样慢步进城去乞食。这两个沙门之所以能认出他来,全是由于他从容安详的风度,他静若止水的神态。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寻求,看不到欲望,看不到刻意,没有任何努力的痕迹——有的只是光明与安详。
“今天我们听得到他亲口讲道了。”歌文达说。
悉达多没有回答。他对讲道并不太好奇,他不认为那些讲道能教给自己什么新东西。如果从他人之口几经辗转听来的东西是真的,那么,他同歌文达可以说是已经听过佛讲道的大意了。
悉达多端详着乔达摩的头、他的双肩、他的双脚、他静静低垂的手。在他眼中,佛手指上的每个骨节都饱含着智慧,它们在说话、呼吸,在闪射真理的光芒。这个人,这个佛,确确实实是位彻心彻骨的圣人。悉达多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敬重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深爱一个人。
他俩默默地跟着佛进城,又默默地跟着回去。他俩决定在那一天戒食。
他俩看着乔达摩回去,看着他坐在弟子们中间进食——他吃的东西还不够填饱一只鸟的肚子,又看着他退避到无花果树的阴影中去。
到了晚上,暑气消退后,园林中的人们聚集在一起,聚精会神地听佛讲道。他们聆听他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完美的、平静的,充满了安详。乔达摩讲到痛苦、痛苦的起源、解脱痛苦的途径。人生是痛苦,世上充满痛苦,然而解脱痛苦的途径已经找到了,顺着佛指示的途径前行的人就会得到解脱。
世尊说话的声音柔和却颇为坚定。他耐心举例,反复地详细讲述四圣谛,讲述八识。他的话语是清清楚楚的、平平静静的,传到听众耳中的声音散发着光亮,犹如夜空的繁星。
佛讲完道,夜已深了。许多朝圣者走上前去,请求佛接受他们列入他的门墙。佛答应了他们。
“我讲的你们已经听得很明白。欢迎加入我们,生活在圣洁里,结束掉你们的痛苦。”
害羞的歌文达也走上前去请求说:“我也愿皈依大智大慧的世尊和他的教义。”
佛接受了他。
佛刚退下去休息,歌文达转身对悉达多热切地说:“悉达多,我并不想责备你。我俩都听到了世尊的声音,都听到了他的讲道。我听了他的讲道后已经皈依,可是你,我亲爱的朋友,难道你不愿意也走这条解脱的路吗?难道你还要延宕,还要等待吗?”
听了歌文达的话,悉达多仿佛从酣睡中苏醒过来。他盯着歌文达的脸看了很久,然后柔和地开口了,声音里没有讥嘲的意味。
“歌文达,我的朋友,你的步子已经跨了出去,你已经选择了你的路。歌文达,你一向是我的朋友,你一向走得比我落后一步。我曾经常常想:‘歌文达能不能离开我,以他自己的意志去决定他的步子呢?’现在,你是个成人了,你已经选择了你自己的路。我的朋友,我愿你沿着它走到终点,愿你找到解脱。”
歌文达没有完全了解悉达多的意思,他忍不住又说:“亲爱的朋友,你也皈依佛吧!”
悉达多把手搭在歌文达肩上说:“歌文达,你已经听见了我的祝福。我再说一遍,愿你在这条路上走到底,愿你找到解脱。”
这时候,歌文达才明白了他的朋友要离开他了,不禁哭了起来。
“悉达多。”他哭道。
悉达多温和地对他说:“歌文达,不要忘了现在你已经是佛教徒了。你已经抛弃了家和父母,你已经抛弃了血统和财产,你已经抛弃了你自己的意志,你已经抛弃了友谊。这些都正是教义中所宣示的,也都正是世尊的意愿,这也正是你自己所希望的。明天,歌文达,我要离开你了。”
这两个朋友在林间徘徊了很久。之后又在地上躺了很久,但他们睡不着。歌文达一遍又一遍地逼问他的朋友,为什么他不皈依佛的教义,他在教义中发现了什么缺点。但每一次悉达多都不正面回答,只是说道:
“安心吧,歌文达。世尊的教义非常好,我怎么能在他的教义中挑得出缺点呢?”
翌日清晨,佛的一个弟子——一个最早跟他落发出家修行的和尚,穿过花园,把新来皈依的人们全召集到佛的面前,为的是把黄色袈裟加在他们身上,并且教他们初步的教义和戒律中规定的责任。
于是歌文达起来告别,拥抱了他少年时期的朋友后,去领受黄色袈裟并穿到了身上。
悉达多在树林中漫步徘徊,沉浸在深思中。
他在林间遇到大智大慧的乔达摩,他很恭敬地向佛行礼。佛的表情中洋溢着善良和安静。悉达多鼓起勇气请求佛允许跟他说话,佛默默地点点头,表示允许。
悉达多说:“世尊,昨天我很高兴听到了您奇妙的讲道。我同我的朋友从遥远的地方来听讲,现在我的朋友要留在这里同您在一起,他已经宣誓皈依您。而我,却又要重新继续我的人生旅程了。”
“请随尊便。”世尊彬彬有礼地说。
“我的话或许是太鲁莽了,”悉达多继续说,“然而我不希望在还没有把我的思想诚恳地告诉救世的世尊之前就离开,世尊愿意听我继续说吗?”
佛默默地点头答应。
悉达多说:“世尊,您的讲述有一点我非常佩服。在您的讲道中,每样事情都完全是清清楚楚的,都完全是实实在在的。您把世界显示成一条完整不断的链子,一条被因果连锁在一起的永恒的链子。”
“从来没有人把世界显示得这样清楚,从来没有人把世界解说得如此明确。每一位婆罗门从您的教义中来看这世界,他的心一定会跳得更快,因为他这时候看到的世界是完全连贯的,没有漏洞,清楚得像水晶,不依赖巧合,也不依赖诸神。”
“不管这世界是善是恶,不管人生本身是痛苦是欢乐,也不管人生是否变化无常——即使人生真的善变,这点也不怎么重要,然而这世界的统一性,所发生的一切事情都相互联系,大小万物均受制于同一个生、变、死的定律,这在您令人推崇的教义里都堪称高义,世尊。”
“可是,根据您的讲道,一切事物的统一和必然的秩序上有一个地方破裂了。从一个小裂口,向这统一的世界流进了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新的东西,一些以前没有而现在也不能解释不能证明的东西,那就是您的超越这世界的理论,您的解脱的理论。由于这个小裂口,经过这个小裂口,永恒而单一的世界法则又粉碎了。我提出了这个不同的意见,请您原谅我。”
乔达摩一直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地听着,随后以慈善、文雅、清晰的声音说:
“哦,年轻的婆罗门,你把我的讲道听得很清楚。你真了不起,关于它们你能想得这么深。你发现了一个缺点,你再把它好好想一下吧。不过,我要提醒你,你渴望知识,但你抗拒任何意见,你在言语的矛盾中挑毛病。”
“一切意见都没有意义。它们也许是美好的或丑陋的,明智的或愚蠢的,任何人都能接受它们或拒绝它们。你所听到的讲道并不是我的意见,它的目的也不是向渴求知识的人解释世界。它的目的是另外一回事,是从痛苦中解脱出来。这就是乔达摩讲道中的主旨,没有别的意思。”
“世尊,请别因我而不快。”悉达多说,“我向您说这些的目的不是要与您在文字上斤斤计较。您说一切意见都没有什么意义,这点毋庸置疑,但请允许我再说几句。我从来没有对您产生过怀疑。对于您是佛,对于您已达到了成千成万老少婆罗门所奋力追求的最高目标,我也没有产生过怀疑。”
“以您自己的探寻,在您自己的路上,经过思考,经过冥想,经过领会,经过彻悟,您已经达到了这样的境地。世尊,您没有从别人的教导中学到过东西,所以我认为没有人能从别人的教导中找到解脱。在您彻悟的时刻所悟到的一切,没有法子能用言语教导给别人。彻悟了的佛的教导中蕴含着许多东西,教导了人许多东西:怎样正直地生活,怎样避免邪恶。但是这个清晰可敬的教导有一样东西没有包含到,它没有包含大智大慧的世尊自己经历的秘密——有别于千千万万个人的他独自的秘密。这就是在听您讲道的时候我想到并意识到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继续走我自己的路的原因。我不再寻找另外的更好的教导了,因为我知道这样的教导是没有的。我要离开所有的教导和所有的教师,我要单独去达到我的目标,不然,就死掉。可是,世尊,我一定会常常想起今天,想起这个时刻,因为在今天,在这一时刻,我亲眼见到了一位圣人。”
佛的眼睛低垂,深邃的脸上现出泰然自若的微笑。
“我希望你的理论没有错,”世尊徐缓地说,“愿你达到你的目标。但是告诉我,你有没有看到那些对我的讲道宣誓皈依的神圣群众?你这位远处来的沙门,你认为让所有这些人都抛弃掉对我教义的信仰而再回到尘世的生活和欲望中去会更好吗?”
“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悉达多叫道,“愿他们都信从您的教义吧!愿他们都达到他们的目标。我无法判断别人的人生,但我自己的人生由我来判断,我必须选择和拒绝。我们沙门是从‘我’中寻找解脱。如果我做您的信徒,恐怕我只是在表面上如此而已,我只是在欺骗自己而已,让自己以为是有了平静,得到了解脱,而事实上,‘我’会继续存在和生长,因为‘我’已变成了您的教义,变成了我对您对沙门团体的皈依和热爱。”
佛露出一丝微笑,从容不迫,明朗友善,两眼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用一种几乎觉察不出的姿势示意结束交谈。
“哦,沙门,你很聪明,”世尊说,“你知道怎样巧妙地说话。但是当心你的过分聪明。”
佛离去了,但悉达多心中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神和半蓄半吐的微笑。
他想:“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人像他这样看、笑、坐、走。我希望我也能像他这样看、笑、坐、走,那么自如,那么高尚,那么节制,那么坦率,那么纯朴而神秘。一个人只有在征服了他的‘我’之后才会那样看和走。我也要征服我的‘我’。”
悉达多想:“我已经见到了一个人,唯有在他的面前我要垂下眼睛。我绝不再在任何其他的人面前垂下我的眼睛。居然连这个人的教义都没有能吸引住我,那也就不会再有别的教义能吸引得住我了。”
悉达多想:“佛把我掠劫了。然而,虽然他掠劫了我,却又给了我一些更有价值的东西。他抢去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本来信仰我,而现在却信仰他了;他本来是我的影子,而现在却是乔达摩的影子了。”
“然而他,佛,却给了我一件东西——悉达多,我自己。”
注释:
[1]舍卫城:传为佛祖如来长年居留说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