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五天之后,你病愈了,我为了完成剧本选择了一处寄宿公寓。你,毫无疑问,又和我在一起。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早上,我感到自己病得厉害。你有事要去伦敦,但答应我当天下午回来。在伦敦你遇见了一位朋友,结果到第二天很晚才回布莱顿。在这期间,我一直高烧不退,医生诊断我从你那里染上了流感。对于一个病人,没有比寄宿公寓更不适合居住的地方了。我的起居室在一楼而卧室却在三楼,身边没有一个仆人,甚至连送口信的人都没有,也没有人去买医生开出的处方药。但有你在那里,我并不感到惊慌。然而接下来的两天,你完全置我于不顾,从未对我表示关心,也没照顾过我,甚至没有任何些许的表示。我并不奢求你为我买诸如葡萄、鲜花和迷人礼物之类的东西,仅仅希望能有人为我提供生活必需品。我甚至连医生给我订的牛奶都取不到,想喝口柠檬水都不可能。当我请求你到书店为我取本书,或者如果没有我订的书也可选择别的书时,你连书店的门都懒得踏入。结果,当我整天没有任何书籍可读时,你若无其事地说那本书已经买好,书店会随后送来。直到事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才发现你编造了一则彻头彻尾的谎言。当然在整个事态期间,你生活的一切开销,包括交通费用和在大饭店吃饭的费用,花的都是我的钱,事实上你在我房间出现只是为了钱。周六你从早上开始整天在外,我一直是孤身一人留在寄宿处无人照顾。我让你晚饭后回来陪我坐一会儿,你以粗野的方式怒气冲冲地答应我回来,但一直到晚上十一点还不见你人影。我只好在你房间留下一张便条,提醒你是如何“兑现”曾对我许下的诺言的。凌晨三点,我无法入睡,口干舌燥,在寒冷和黑暗中摸索着走到楼下起居室,希望找些水喝。我发现你居然就在起居室!你一看到我,就以令人惊骇的污言秽语劈头盖脸地对我破口大骂,完全像一个毫无教养、毫无自律的放纵的野人。在狂妄自私的魔力驱动下,你的懊悔陡然变为狂怒。你指责我在生病的时候希望你陪护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行为,我妨碍了你的消遣,剥夺了你享受快乐的权利。你告诉我——我也知道你确实如此——你午夜回来只是为了换一套礼服,你还要去那些你希望有更多新乐趣迎候你的地方。但是当我用留在你房间的便条提醒你已经一昼夜没照顾过我的时候,我其实已经剥夺了你对更多乐事的渴望,削弱了你获得更多新鲜乐趣的能力。你的话令人满心厌恶,我转身上楼,一夜未眠。天大亮后我才找到些喝的,缓解了高烧引起的口干。上午十一点,你走进我的房间。从先前的情景已经可以看出,不管怎样我的信至少已制止了你一个晚上过度的贪欢,早上你已基本恢复常态。我很自然地期待你开始自我辩白,开始乞求我的原谅。你内心知道不管你做了什么,始终不变地迎候你的总是我的宽容和谅解。你绝对信任我会始终不渝地原谅你,这一点一直是你让我最喜欢的品质,或许也是你身上唯一值得喜欢的了。但我完全想错了。你开始又一次重复头天夜里的疯狂秽语,暴烈程度比起昨夜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最终对你下了逐客令,你似乎照办了,但当我把头从深埋的枕头中抬起时,看到你仍站在那儿。你粗野地大笑,带着歇斯底里般的狂怒突然朝我走来。我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马上起身跳下床,赤脚跑下两层楼梯,逃到一楼的起居室。我在那儿一直待到我打电话叫房东过来,房东向我确认你已离开我的卧室,并答应我紧急情况下他会随叫随到。又过了一小时——这期间医生来过,看到我的精神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虚脱状态,并且比原来烧得更厉害了——你一言不发地回来向我要钱,然后把梳妆台和壁炉架上能找着的钱都拿走了,拉起你的行李离开了房子。我是否需要告诉你在随后孤独悲惨的两天里,拖着病体的我对你的看法?我是否有必要声明我已清楚地意识到,凭你的如此表现,哪怕是泛泛之交,继续和你交往对我都会是一个耻辱?我是否需要声明自己已认识到最终的时刻终于来临,并且也认识到这次是真正的解脱?我是否需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未来的艺术和生活将有无限可能会变得更自由,更良善,更美好?虽然我仍然疾病缠身,内心却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自如,要分手的定局让我总算得到了安宁。到周二我的高烧终于退去,我第一次能下楼吃饭。周三是我的生日,在众多的祝福电报和信件中有你的一封亲笔信。我心情沉重地打开它,心想那种靠华丽辞藻、温情爱意、痛苦忧伤来打动我与你重归于好的日子终于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完全错了,我低估你了。你给我的生日贺信居然是你精心设计的前两天场景的重演,心怀鬼胎的整封信白纸黑字地呈现在我眼前!你用平庸的俏皮话嘲弄我,说在整个事件中你的一大快感就是住上格兰德酒店,回城前还能将午餐费用记在我的账上。你对我突然跳离病榻逃到一楼所表现的谨慎表示祝贺。“那对你是丑陋的一刻,”你说,“比你能想到的还要丑陋。”哈!很遗憾,我对此深有体会。你当时的举动到底真正意味着什么我无从知晓,不知你是否随身携带了专门买来吓唬你父亲的手枪?因为曾经在一家餐馆,你以为手枪没有上膛,居然开枪射击,而当时我就在你旁边。或者当时你的手是否正移向刚好放在你我之间餐桌上的一把餐刀?抑或当时盛怒之下的你已忘了自己矮小的身材和孱弱的气力,看到我卧躺病榻,你想要实施某种特别的人身侮辱和攻击?所有这些我都不得而知。我所能知道的是当时我感到一种全然的恐惧,并且我感到,如果我不马上离开房间,你可能已做了,或尝试着要做令你一辈子都会感到耻辱的事情。在这之前,我平生只经历过一次对人类的类似的恐惧。那次是在位于泰特街我的书房里,你的父亲在癫狂的暴怒中挥舞着一双小手,带着他的一帮打手,或曰他的一帮朋友,站在你我之间,愤怒地喊着他肮脏的大脑所能想到的每一个肮脏的字眼,叫嚣着日后他以如此狡猾的手段一一实施的那些令人憎恶的恐吓和威胁。当然,在那起事件中,你父亲是先离开房间的人,是我把他赶走的;而在你这件事情中,我成了先离开房间的那位。这也不是第一次我不得不将你从你自找的麻烦中解救出来……
你在我生日那天来信的最后说道:“当你走下受众人膜拜的神坛时,你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下一次你若再生病,我会立刻离开你。”啊!这表明你是多么粗鲁卑劣!你完全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你此时已蜕变得多么冷酷平庸!“当你走下受众人膜拜的神坛时,你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下一次你若再生病,我会立刻离开你。”当我被迫辗转于各个监狱时,当我身处孤独悲凉的囚室中时,这句话曾多少次在我脑海中萦回闪现。我一遍遍默念这句话,从而知道是什么促使你古怪地保持沉默——我希望我这样说你是不公平的。我由于照料生病的你而致使自己也染上同样的病,而你却在我被高烧病痛折磨的时候给我写了这样一封粗鄙下作的信,真让人感到恶心!这个世界居然有人给别人寄这样一封信,这应是个不可原谅的罪孽——如果这不是罪孽的话,其他还有什么可算作是罪孽呢……
我承认,当读完你的信时,我感到自己几乎被玷污了,我居然与这样品性的人交往,仿佛已让我的生命不可挽回地蒙垢受辱。确实,我过去早已陷入深渊,但直到六个月后的今天我才充分意识到我的堕落和耻辱。恢复平静之后我决定于周五回到伦敦,面见乔治·刘易斯爵士,请他给你父亲写信,做如下声明:我王尔德决定,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都不允许你进入我的房子;不允许你和我用餐;不允许你和我说话,和我走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允许你和我结伴共事。这样做之后,我本打算再给你写封信,告知你我采取行动的经过,这些行动的个中因由想必你本人已清楚。周四晚上这一切均已办妥,周五早上,我坐在餐桌旁,餐前随手拿起报纸翻阅,意外读到一封报道你哥哥身亡的电报。你哥哥——你们家族真正的家长,爵位的继承人,家族的顶梁柱——被意外发现毙命于一条壕沟里,身旁是他已熄火的手枪。整个悲剧令人惊愕恐惧,虽然现在知晓这是一起意外事故,但当时关于悲剧的起因笼罩在一层更为阴森的暗示里。一个被所有亲朋好友深爱的人就这样突然离去,况且恰恰在他即将成婚之时,着实令人扼腕悲痛。你的痛苦,或者说想必你会体验到的痛苦我感同身受,我也能想象得到你母亲痛失爱子的悲伤——你哥哥可是她生命的慰藉和快乐。你母亲曾亲口对我说,你哥哥从诞生之日起从没惹她伤心过,从没让她掉过一滴眼泪。当时我也感到你孤立无援,你的其他兄弟们都不在欧洲,你自然是你母亲和妹妹的唯一依靠,不仅仅是她们悲痛时分唯一的同伴,而且还要肩负紧随死神而来的种种令人沉痛悲伤的责任和治丧细节。只要想想构成这世界的泪泉和所有人间尘世的哀伤,我脑海里便充满了对你和你家庭的无限同情。我个人的伤痛和对你的怨恨已被置于脑后,我不能在你经历丧亲之痛时像你在我病痛时对我那样对你。我马上给你发电报表达我最深切的同情,并在随后的信件里邀请你在方便的时候到我家来,越快越好。我觉得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如果正式通过律师把你抛弃,那对你实在是太残酷了。
从事故现场回城的途中你马上来见我,穿着丧服的你泪眼婆娑,看上去非常甜美单纯,像一个无助的孩子在寻找帮助和慰藉。我的房子、我的家和我的心都向你敞开。我将你的哀伤也视作我的哀伤,这样你在承受痛苦时会有个依靠。你对我的那些做法,那些可恶的场景和那封可恶的信,我从未向你提起片言只语。比起从前,你现在不带任何伪饰的哀痛在我看来反而让你我更亲近了。我托你放在你哥哥坟前的鲜花不仅仅象征他美丽的生命,也象征隐藏在所有生命中的美丽,那份某日有可能重见天日的美丽……
众神是奇怪的,不仅仅我们的邪恶会成为神祇鞭打我们的工具,我们的良善、温柔、仁慈、深情也会被神祇用来毁灭我们。倘若不是因为对你和你家人的怜悯和爱意,我此刻也不会在这悲伤可怕之地啜泣了。
当然,我察觉到不仅仅是命运主宰着你我的关系,还有劫数。劫数踏着毁灭力量的步履总是那么迅疾,因为她嗜血成性。你来自这样一支父系血脉:它会让婚姻充满恐惧,让友情成为致命毒药,对家族成员自身或对他者的生命都会施以暴力伤害。在你我每一次微不足道的交往中;不管事大事小,在你每一次来我这里求欢或求助的时候;在一些看似与生命关系甚微的小事上,事件之微犹如光中起舞的浮尘或是风中飘落的树叶——在所有这些事里,毁灭总是如追捕猎物的影子紧紧跟在后面,又像一声凄厉嚎叫的回音。我们的友情始于你身陷一次骇人听闻事件时写给我的一封悲婉动人的求助信,那件事对于牛津的年轻人更是倍加可怕。我帮助了你。最终,由于你利用我的名号作为你向乔治·刘易斯爵士联系的引荐人,我失去了他这位交情长达十五年的朋友的尊敬和友谊。当我失去他的忠告、帮助和尊敬后,我也就失去了我生命中一个坚强的后盾。
为了得到我的赞许,你给我寄来一首不错的诗。对于一位大学生来说,它是一首佳作。我给你写了一封充满奇异文学比喻的回信:信中我把你比作海勒丝、海厄辛丝、琼奎尔、那喀索斯[7],或其他受伟大诗神钟爱的少年。我的这封信类似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一节,不过换成了不甚庄重的随意笔调。只有那些读过柏拉图的《会饮篇》的人,或是领会了希腊雕塑所传达的庄重内涵的人,方能读懂其中的深意。坦白地说,这是我在一种愉快甚至随性的心情下,提笔回写给任何一位将原创诗歌寄给我的、来自随便某所大学的雅士的回信。因为我确信,收信者已具备足够的才华和文化,能明白无误地解读信中通过文学比喻所传达的奇思妙想。但是看看这封信的历史吧!它从你手里转到了你的一位令人讨厌的同伴手中,又从他手里传到了一群敲诈勒索的人手中,它的多份复印件在我伦敦的朋友圈传阅,还传到正上演我的剧本的剧院经理手中。这封信引发了种种解读,但没有一个解读是符合我本意的。这封信让社会兴奋不已,谣言四起,说我因向你写了一封可耻的信而要赔付巨额罚金。这一说法也构成了你父亲恶毒攻击的基础:我在法庭上出示原件让大家看看这封信的究竟,你父亲的律师指控它有败坏纯洁道德的卑劣图谋,最终这封信也成了对我刑事指控的证据之一。起诉方也接受了这一指控,法官根据道德而不是学识将它定为一项罪名。我最后因它被捕入狱。这就是给你写了一封妙趣横生的私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