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姆经典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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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雨(2)

“唉,要是你等太阳出来的话,还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呢。帕果帕果是太平洋岛屿中雨水最多的地方。你看看那些山峦,那座海湾,它们可都是招惹雨水的主儿。不管怎么说,每年这个时候,人们都知道雨水会连绵不断地下起来。”

她看看麦克菲尔医生,又看看麦克菲尔夫人,只见他们俩一筹莫展地站在那儿,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抿紧了嘴巴,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请缨帮帮他们了。像他们这样中看不中用的人,尽管使她感到很不耐烦,可是她的双手总不免痒痒,恨不得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对她来说,这样做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情啊。

“好了,你们把针和布给我,我来替你们补补蚊帐吧,你们继续整理你们的旅行箱。一点钟吃午饭。麦克菲尔医生,你最好去一趟码头,看看你们的大件行李是不是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你知道这些土著人是什么样子,他们放行李的地方,很有可能会淋到雨的。”

医生又把雨衣穿上,走到楼下。霍恩先生正站在门口与人说话,一个是轮船上的舵手,另一个是二等舱的乘客,麦克菲尔医生在甲板上见过几次。那舵手身材矮小,浑身邋遢,见他走过来时朝他点头示意。

“碰到麻疹真是一件倒霉的事儿,医生,”他说,“我看到你们已经安顿下来了。”

麦克菲尔医生心想,这家伙真喜欢随便套近乎,但是他一向谨小慎微,所以也不太容易动怒。

“是的,我们在楼上租了间房。”

“汤普森小姐和你们同船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到这儿来了。”

舵手用手指了指站在身旁的女子。她大约二十七八岁,体态丰满,一身俗气打扮,但人长得漂亮。她穿了一身白色衣裙,戴着一顶白色的大帽子,粗胖的小腿裹在白色的布袜子中,鼓鼓囊囊的,脚上穿着一双绵羊皮革的白色长靴。她朝麦克菲尔医生嫣然一笑。

“这么糟糕的房间,老板竟然要收我一块五的房费。”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着。

“我跟你说,她可是我的朋友,乔,”舵手说,“她最多只能付一块钱。你就降价照顾她一下吧。”

又胖又圆的店主嘿嘿一笑。

“好了,斯万先生,既然你都帮她求情了,我就看看能不能做点什么。我会和霍恩太太商量一下。要是可以的话,我们会给房费打折的。”

“别找这样的借口来搪塞我了,”汤普森小姐说,“我们现在就把价钱讲好。房费一天一块钱,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他比较钦佩汤普森小姐讨价还价时的大胆。他自己却是那种别人要多少钱自己就付多少钱的主。他宁可多花一些冤枉钱,也不愿喋喋不休地砍价杀价。店主叹了口气。

“好吧,看在斯万先生的面子上,我就收你一块钱吧。”

“这才是生意之道嘛,”汤普森小姐说,“快进来吧,我请你们喝杯土酒。我的那个提包里有些地道的好酒呢。麻烦你把包拿过来,斯万先生。你也过来喝一杯,医生。”

“噢,我想我不能喝酒了,谢谢你,”他回应道,“我正要去码头,看看我们的行李是不是放好了。”

他迈步走入大雨中。大雨从港口处一阵阵席卷而来,港口对面的海岸模糊一片。他从两三个土著人身旁经过,只见他们身上只围了块土围布,其他什么也没穿。他们手里撑着一把把大伞,都小心翼翼地走着,显得从容不迫,腰板挺得很直。他们面带微笑,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向他问好。

差不多午饭的时候,他赶了回来。他们的午餐摆在店主的客厅里。客厅原来不是供房客起居用的,只是为了装点门面,里面的空气散发着霉味,令人难受。沿着墙壁整整齐齐摆着一套长毛绒沙发,天花板上铺着防苍蝇的黄色纸巾,中央处吊着一盏镀金的枝形吊灯。戴维森没来吃饭。

“他拜访总督去了,”戴维森太太说,“我想总督留他吃午饭了。”

一个土著小女孩端来一盆汉堡牛排。过了一会儿,店主走过来,看看他们想要的东西是不是都有了。

“我想我们又多了一个同住的人了,霍恩先生。”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只是租了一间房,没别的,”店主回应说,“吃饭的事她自个儿解决。”

他带着讨好的神情看着两位女士。

“我把她安排在楼下,所以是不会妨碍你们的。她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

“也是从那条船上下来的吗?”麦克菲尔夫人问。

“是的,夫人,她是二等舱的乘客。她要去阿皮亚。那儿有一个出纳员的工作正等着她呢。”

“哦!”

店主离开后,麦克菲尔医生说:

“我想,她在自己房间吃饭,一定觉得很没劲的。”

“如果她是二等舱的乘客,我想她也只能这样了,”戴维森太太回应道,“我还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舵手带她来的时候,我碰巧见过她。她名叫汤普森。”

“是不是昨天晚上与舵手跳舞的那个女的?”戴维森太太问。

“那一定是她了,”麦克菲尔夫人说,“我当时还在想她是做什么的。我觉得她的行为相当不检点。”

“根本就不是端庄淑女!”戴维森太太说。

随后他们谈论别的话题。因为今天起得早,午饭后大家感到困倦,所以各自回房睡觉。他们一觉醒来后,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乌云依旧低垂着,但大雨已经停了。他们来到美国人修建的海湾公路上散步。

他们回来的时候,发现戴维森先生刚好进门。

“我们可能要在这儿待上两个星期,”他急躁地说,“我与总督还发生了争论,可他说他也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渴望着早点回去工作呢。”他的妻子说完,用焦急的目光看着他。

“我们离开那儿已经一年了,”他边说边在门廊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传教的事情由当地土著传教士在负责。我特别担心他们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们都是好人,我是不会说他们一句坏话的。他们敬畏上帝,为人虔诚,是真正的基督教徒——他们的基督精神会让国内很多所谓‘基督徒们’感到脸红的——可遗憾的是,他们的工作能力较为有限。让他们管一管教堂里的事务,一次可以,两次也可以,但一直让他们管下去就不行了。如果让土著传教士负责传教的事情,不管他们如何值得信赖,可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不难发现,他们又会不自觉地沾染上各种坏毛病的。”

戴维森先生静静地站着。他的身材又瘦又高,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他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从他的激情的手势和深沉、响亮的声音中,他的真诚显而易见。

“我盼望着能立刻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要行动起来,立刻行动起来。如果大树已经腐烂透顶了,那就应该连根拔除,将它们扔进火堆里去。”

傍晚时分,他们吃过茶点——这也是他们当日最后一餐——坐在空气沉闷的客厅里,两位女士在忙着针线活,麦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跟他们讲起了他在那些岛屿上的工作经历。

“我们刚到那儿的时候,土著人根本没有什么原罪的概念,”他说,“他们违反了一条又一条上帝的戒律,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犯下了罪孽。我想,我的工作中最为艰难的部分,就是给土著人灌输原罪的思想。”

麦克菲尔夫人早已知道戴维森先生曾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过五年,后来才遇到戴维森太太。戴维森太太此前在中国传教。他们俩在波士顿相逢相识,当时他们正好都利用假期在那儿参加一个传教士大会。结婚后,他们被选派到那些岛屿上传教,打那时起就一直工作到现在。

在他们与戴维森先生的所有谈话中,有一件事对他们来说显而易见:这个人具有不屈不挠的勇气。他是一个能出诊行医的传教士,随时都有可能被叫到某个岛上,去诊病治病。每逢雨季,在肆虐狂暴的太平洋上,即使搭乘捕鲸船也很不安全,可他却经常坐着土著人的独木舟,甘冒巨大的风险往来海上。但凡有人身患疾病,或是遭遇意外,他都随叫随到,毫不迟疑。有那么十几次吧,他在船上整夜苦熬自救,才得以保全性命。他经常久去未归,毫无音信,戴维森太太曾不止一次陷入痛苦的绝望中。

“有时候,我哀求他不要出门了,”她说,“即使要出门,那也应该等到天气好转、风平浪静的时候,可他总是置之不理。他早已固执成性了。他一旦做出决定,就坚定不移,绝难动摇。”

“要是连我也畏畏缩缩,那又怎么能让土著人笃信上帝呢?”戴维森大声说道,“我这不是固执,根本不是固执。他们一有困难就会找我,也知道我肯定会赶过去,只要人力尚可为之。我替上帝讲经传道,上帝怎么能把我弃之不顾呢?要知道狂风大作,是因上帝的吩咐;波涛汹涌,是因上帝的指令。”

麦克菲尔医生性格胆怯。炮弹从战壕上空呼啸而过时,他都感到胆战心惊,难以习惯。他在前线医疗站做手术时,汗水从额头上汩汩流下,模糊了他的眼镜,他也只能尽力稳住瑟瑟发抖的双手。他看了传教士一眼,脊背有些寒战。

“我真希望自己能毫不畏惧。”他说。

“我真希望你能信仰上帝。”戴维森先生反驳道。

那天晚上,传教士的思绪穿越时光,回到了他与妻子在那些岛屿上共同度过的早年岁月。

“有时候,戴维森太太和我只要相互对视一下,就会泪流满面。我们马不停蹄、日日夜夜地工作着,却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当时,要是没有她的话,我真的是一筹莫展。每当我心情沮丧,或即将陷入绝望的时候,都是她给了我勇气,给了我希望。”

戴维森太太低头看着手上的针线活,瘦削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红晕。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当时没人能帮到我们。我们孤立无援,我们的家人远在千里之外,黑暗把我们包围了起来。每当我萎靡不振或疲惫不堪的时候,她总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拿起《圣经》对我朗读起来,直到我心神完全恢复宁静,犹如睡意爬上了孩子的眼皮。最后,她合上《圣经》对我说:‘不管他们如何冥顽不化,我们一定要让他们得到救赎。’我觉得,我的心智在主的引领下再一次强大起来。我就回应她说:‘是的,在上帝的帮助下,我一定能让他们得到救赎,一定要让他们得到救赎!’”

他来到桌子旁,站在那儿,犹如站在传道台旁。

“他们的天性是那么腐化堕落,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的邪恶真是异常艰难。我们就是要从他们习以为常的行为中定出罪恶来。我们不仅将通奸、谎言、偷窃定为罪恶,还将赤身裸体、跳舞、不做礼拜定为罪恶。我们将女人袒胸露乳定为罪恶,也将男人不穿裤子定为罪恶。”

“是吗?”麦克菲尔医生略显惊讶地问道。

“我对他们处以罚款。让他们意识到某个做法是罪恶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他们一旦犯错就实施处罚。他们不做礼拜,我处罚他们。他们跳舞,我处罚他们。他们衣着不当,我处罚他们。我列出了一张处罚清单,每一桩罪恶都处以相应的罚金,或判处劳役。最后,我终于促使他们幡然醒悟了。”

“难道他们从来就没有拒绝处罚吗?”

“他们怎么敢呢?”传教士反问。

“谁站出来反对戴维森先生,那一定是胆大妄为之徒了。”戴维森太太说完后抿紧了嘴唇。

麦克菲尔先生充满困惑地看着戴维森。他对所闻之事感到震惊,但又不想直言不讳地表示反对。

“你们不要忘记,我还拥有最后的撒手锏,那就是将他们革除教籍,逐出教堂。”

“他们很在乎教籍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轻轻地搓起了双手。

“没有教籍,他们就卖不了椰子肉干。人们出海捕鱼,他们就得不到应有的分成。这就意味着他们要忍饥挨饿。他们当然是很在乎教籍的。”

“你跟他讲讲弗雷德·奥尔森的故事吧。”戴维森太太说。

传教士用恶狠狠的眼神盯住麦克菲尔医生不放。

“弗雷德·奥尔森是个丹麦人。他在这些岛屿上做生意已经很多年了。就像其他生意人一样,他相当有钱。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很不高兴。他在岛上一直为所欲为,作威作福。他对土著人的椰子干强买强卖,从不付现钱,只用商品和威士忌交换。他娶了一个土著女人为妻,但他明目张胆地出轨。他还是一个酒鬼。我给了他悔过自新的机会,但是他拒不领情,还公然嘲笑我。”

戴维森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沉默了一两分钟。那沉默带有浓重的威胁意味。

“时过两年,他就变得贫困潦倒了。他在二十五年中积聚的财富丧失殆尽。是我让他一文不名的。最后,他迫不得已来找我,就像乞丐一样,哀求我放他一条生路,给几个钱能让他买张船票回到悉尼去。”

“他哀求戴维森先生的情形,我真希望你们能亲眼见到,”传教士的太太说,“他原来是一个健康、强壮的人,身型偏胖,嗓音高亢洪亮。可是现在,他瘦骨嶙峋,浑身哆嗦,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老态龙钟了。”

戴维森朝室外的夜色看去,眼神空旷迷离。外面又开始下起雨来。

突然,楼下传来一声轰响。戴维森转过身来,两眼困惑地看着妻子。那是留声机发出的刺耳的、响亮的音乐声。

“怎么回事?”他问。

戴维森太太将鼻梁上的眼镜夹紧。

“二等舱的一位乘客在这儿租了间房。我想声音是从她那儿发出来的。”

他们静静地听着。不一会儿,他们又听见了跳舞的声音。这时,音乐声停下了。他们听见开瓶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大轻快活泼的交谈声。

“我敢肯定,她正在与船上结识的朋友搞派对呢,”麦克菲尔医生说,“轮船要在十二点钟起航,是不是?”

戴维森未作评论,但他看了看手表。

“你做好了吗?”他问自己的太太。

戴维森太太站了起来,叠好手中的针线活。

“是的,我想我做好了。”她答道。

“现在就去睡觉,是不是太早了?”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