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波西米亚的丑闻
1
在夏洛克·福尔摩斯口中,她永远都被称为“那个女人”。我很少听他对她冠以其他名讳。他认为,那个女人的光辉足以令其他女性黯然失色,是当之无愧的女王。而这绝不是因为他对艾琳·艾德勒产生了任何与爱情相关的感情。因为,冷漠、理性、处变不惊的他似乎与爱情格格不入。在我看来,他是这世上最精于分析观察的人体机器,但作为爱人,他明显没搞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从不会温柔地说出自己的情感,总是通过嘲弄轻视将情感埋藏心底。虽然感觉对于一个观察家来说是极为珍贵的品质,可以帮助他从人们的行为动机中得到线索,但是对一个专业分析家而言,一旦其精明细致的性情中掺杂了情感,那么他理性分析的结果将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而变得不甚客观。然而,只有那个女人——艾琳·艾德勒,似乎是留在了福尔摩斯的记忆里。
最近,我很少见到福尔摩斯。结了婚以后,我就不再和他住一起了。我刚刚找到一种安身立命的感觉,正全心全意享受着婚姻的幸福、家庭的快乐,而福尔摩斯——依然放荡不羁,愤世嫉俗,他还是住在贝克街,一个人乐此不疲地抱着一堆旧书,时而斗志昂扬,时而靠着可卡因维持精神,整个人就这样徘徊于毒品带来的浑浑噩噩与他自己固有的精力充沛之间。犯罪学依旧深深地吸引着他,所以,他将自己出色的才华和超常的洞察力全部用于追寻线索,解答连真正的警察都无法解决的谜团。然而,和每天看报的读者一样,除了这些关于他的事迹的报道,我对他——我之前的朋友与伙伴,也知之甚少。
1888年3月20日晚上,我出诊回家时——我现在已经是一名普通的医生了,路过贝克街。走到那扇门前,我不禁想起昔日的快乐时光,也想起“血字谜案”那个悲惨案件。这时,我突然产生了一种与福尔摩斯再相见的欲望,我迫切地想知道他在用他那超凡的能力做些什么。房间的灯还亮着,抬起头,我还能看见他那高高瘦瘦的影子在百叶窗前踱来踱去。他低着头,倒背着手,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得很急,还带着一种渴望。看看他的表现和态度,再加上我对他的了解——我了解他的每一种情绪和生活习惯,我可以肯定,他又有活儿干了。他已经从毒品产生的幻觉中清醒了,现在正急切地感受着新问题的味道。我按了门铃,又来到了那个曾经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房间。
他并没有太激动,毕竟他很少激动,但我觉得他看到我还是挺开心的。他温和地看着我,没说一句话,然后招手示意我坐下,把他的雪茄扔给我,对我说墙脚有火和酒。而后,他站在火炉旁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
“婚姻生活很适合你嘛,华生,我觉得你得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胖了八斤吧。”他说道。
“才胖了七斤!”
“好吧,比我想的轻一点儿,不过就只轻了一点点而已。华生,你又去出诊了吧。你之前可没说过你打算行医啊!”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根据观察推断出来的,比如,我怎么知道你最近总是会把衣服弄湿,而且你还有一个手脚不麻利、粗心大意的小女仆呢?”
“福尔摩斯,你够了!这要是在几百年前,你肯定会被烧死的!的确,我星期四步行去了趟乡下,到家以后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但是我已经换过衣服了呀,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推断出来的。还有,玛丽·简确实是粗心大意,我太太也已经提醒过她了,只是我同样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一点的。”
他咯咯地笑着,紧张地揉搓着两只大手。
“这很简单啊,”他说,“我看见你左脚上鞋子内侧被火光照亮的地方有六处几乎平行的划痕。明显是你为了蹭掉鞋底周围的泥土不小心造成的,所以我断定你出门那天天气不好,而且你那伦敦籍女佣是个典型的靴子杀手。至于出诊嘛,你看,一个年轻人带着一股碘仿味儿进到我房间,右手食指上还带着硝酸银留下的黑印儿,大礼帽右边微微凸起,明显是因为那里藏了个听诊器,要是这样我都不能判断出来他是个医生,那我未免也太笨了!”
听了他的分析,我不禁笑出声来。“刚刚听你分析的时候,感觉事情很简单,好像我自己也完全可以分析出来,但直到你解释完整个推理过程,我的困惑才迎刃而解。不过,我还是觉得我的眼力绝对不比你的差。”
“的确如此啊。”他点了一支雪茄,坐下说道,“你只是看到了,却没有观察到。这就是区别。比如,你经常看到从大厅通到这里的台阶吧?”
“是啊,经常看到。”
“那到底是看了几回?”
“嗯,大概不下几百次吧。”
“那一共有多少台阶呢?”
“多少?我不知道。”
“这不就是了!虽然你看到了,你却没有注意观察,我就是这个意思。而我却知道那里一共有十七级阶梯,因为我不仅看到了表象,也仔细地观察过了。还有你既然对这些小问题这么感兴趣,又记录过我之前的一两点儿经历,你可能会喜欢这个。”他从桌上拿起一张厚厚的粉色便笺纸扔给我。“有人将这个寄给了我,”他说,“读出来。”
便签上没有写明日期,也没有写地址和签名。
便签上写道:“今天晚上七点四十五分将会有位绅士来访,他要向您咨询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您近日为帮助欧洲皇室所做的事情表明您是我们可以信任并托付一些极为重要的案件的人。我们也是多方打听才了解到关于您的这些信息。届时,请务必在家等候,此外,如果您的客人戴了面具,请不要惊讶。”
“的确很神秘,你觉得这意味着什么?”
“我还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妄下结论可是大忌,人们一般都是凭感觉歪曲事实来迎合理论,而不是从事实中得出理论。但你能从这张便签上推断出些什么来吗?”
我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这张便笺纸和它上面的内容。
然后我努力模仿我朋友的推理过程,说道:“这便签的作者肯定比较富裕,因为这张便签质地厚重,十分珍贵,一般人肯定买不到。”
“确切来说是有特色,”福尔摩斯说,“这根本就不是英国纸。把它放在灯下看看就知道了。”
我照办了,发现这张纸上竟然有一些字母水印——“Eg”“P”“Gt”。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这张纸的制造人姓名,要不就是他的名字缩写。”
“不是的。‘Gt’代指‘Gesellschaft’,在德语里的意思是‘公司’,这是一种惯用缩写,和英语里的‘Co’类似。‘P’当然是指‘Papier’[1]。至于‘Eg’,我们先来看一下《各大洲地名大全》,”他说着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棕色书皮的大厚书。“Eglow,Eglonitz……找到了,就是‘Egria’,位于波西米亚,母语是德语,离卡尔斯巴德[2]不远。‘华伦斯坦[3]就是在那里去世的,此外,它还以其众多的玻璃加工厂以及造纸厂著称。’哈!你觉得这又能说明什么呀?”他两眼放光,颇有成就感地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儿。
“你是说,这张纸产于波西米亚。”
“不错。而且写这个便条的是个德国人。你注意到这个句子的句法结构了吗?‘我们也是多方打听才了解到关于您的这些信息。’法国人或者俄国人都不可能犯这种错误。这肯定是一个不注意动词用法的德国人写的。所以,我们现在就只需要看看这位用波西米亚纸写便签而且要戴着面具露面的德国人到底想干吗。哎,他来了!要是我没猜错的话,我们的疑问就要有答案了。”
他刚说完,我们就听到有马车往这边来了,响起了刺耳的马蹄声和车轮的摩擦声,接着就有人按响了门铃。福尔摩斯高兴地吹了一下口哨。
“听声音是两匹马拉的车。”他往窗外瞅了一眼接着说,“嗯,一辆精致的马车,两匹漂亮的小马。每匹得值一百五十几尼[4]。华生,要是没有别的什么的话,这案子有的是钱。”
“福尔摩斯,我看我还是先走了吧。”
“完全没必要,我的医生。坐在那里就好。要是没有好友陪同,我也发挥不好。况且,这个案子肯定会很有意思,错过岂不是太可惜了嘛。”
“可是,你的客人他——”
“别管他。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他也是。他来了,你就坐回去吧,一会儿注意仔细观察我们。”
有人迈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上了楼梯,穿过走廊来到我们门前,紧接着就是他用力的敲门声。
“进来!”福尔摩斯应道。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身高不低于197厘米,四肢有力,肌肉发达,活脱脱一个大力士。他着装华丽,对英国人来说,他那色彩有些过于鲜艳,只有品位不好的人才会那么穿。他身着双排扣大衣,厚厚的羔皮衣带斜着垂到胸前和袖子周围。肩上披着一件镶着红边的深蓝色披风,一个镶着绿宝石的胸针将其固定在脖子处。脚下是一双高到小腿的长靴,靴子顶端缝着亮棕色毛皮,他身上所有的装扮都加深了别人认为他极为富有的印象。他手上拿着一顶大檐礼帽,脸上戴着一具遮住了他上半边脸的巫师面具。他进来时手还放在面具上,分明是刚刚调整过面具的位置。从下半边脸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坚毅,厚嘴唇和长下巴都在暗示着他是一个十分顽固的人。
“您收到我的便签了吧?”他声音沙哑,带着一股浓浓的德语口音。“我说了,我会来访。”他看着我们两个,两眼时而看着我,时而看着夏洛克,仿佛不知道该对谁说话。
“请坐,”福尔摩斯说,“这是我的好友兼同事,华生医生,他经常会好心地过来帮我破案。请问您怎么称呼?”
“您可以叫我冯·卡拉姆伯爵,我是波西米亚贵族。我知道,您的这位朋友是位谦谦君子,判断力很强,我也许可以放心地将这件关系重大的事情托付给他。但若是不能,我情愿和您单独交流。”
我站起来正准备要离开,福尔摩斯拉住了我,又把我按回了椅子上。“您要么对我们俩说,要么就干脆别说,”福尔摩斯说,“你想对我说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让他也知道。”
伯爵无奈地耸了耸他宽大的肩膀,说:“那我就必须先声明,你们两个在接下来的两年里都不可泄露这件事情,两年后,这就不是很重要了,但是现在,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件事可能会影响到整个欧洲历史。”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会泄露。”福尔摩斯说。
“我也是。”
我们的来客接着又说:“我必须戴着面具,请二位理解。派我来的人不希望你们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同时我需要告诉二位,我之前报的爵位姓名都是假的。”
“我已经知道了。”福尔摩斯生硬地说道。
“这些情况极为敏感,我必须小心谨慎,以防事件扩大成巨大丑闻,进而危及一个欧洲皇室。简单地说,这件事牵涉到奥姆斯坦因皇族——波西米亚的王室继承人。”
“那个我也早就知道了。”福尔摩斯小声嘀咕着,闭上眼睛坐回自己的椅子。
看着福尔摩斯这副倦怠、懒洋洋的样子,和之前被称为欧洲最具活力与洞察力的侦探判若两人,我们的客人感到十分惊讶。福尔摩斯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看着这位高大的客人。
“要知道,陛下您若是可以讲出案子的详情,我才可以更好地帮助您。”
那人嗖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焦虑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而后,他绝望地扯下面具,将其扔在地上。“你说得没错,”他大声说,“我就是国王。我为什么要掩饰呢?”
“是啊,您为什么要掩饰呢?”福尔摩斯小声嘟哝着,“陛下刚进来还没来得及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意识到您是威廉·西吉斯蒙德·冯·奥姆斯坦因,卡斯尔-费尔施泰因大公,波西米亚的世袭国王了。”
这位奇怪的国王坐了回去,手捂着他宽宽的额头,接着又说:“但是您要理解,您知道我不善于亲自做这种事情。但是这件事真的是极为敏感,我不能将其放心地托付给任何政府工作人员,而不受其牵制。我隐姓埋名,从布拉格一路赶来向您求助。”
“那么,就请吧。”福尔摩斯说着,又合上了眼睛。
“事情是这样的:大约五年前,我在华沙待过一段时间,在那里我结识了艾琳·艾德勒——著名的女冒险家。我相信您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医生,请到我的资料库里查一下她的相关信息。”福尔摩斯闭着眼睛小声对我说。多年来,他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收集有关各种人、物的资料,所以,要找到他不能立刻提供信息的人或事物是非常不容易的。不一会儿,我就在一篇希伯来法师传记和一篇关于一个曾经写过深海鱼群的将军的传记中间找到了她的传记。
“拿来我看看!”福尔摩斯说,“嗯,1858年出生于新泽西。哦,是个女低音歌唱家!还去过斯卡拉歌剧院!后来还是华沙帝国歌剧院的主唱,啊,这就对了!后来从歌剧舞台退休后,居住在伦敦,就是这样,没错!陛下,我要是没猜错的话,您年轻的时候和这女士有过感情瓜葛,给她写过一些不太儒雅的信,现在是想把那些信要回来是吗?”
“正是。但是,我要怎样——”
“之前你们秘密结过婚?”
“没有。”
“有过各种法律文书或者证件?”
“没有。”
“那我就不明白了,陛下。要是这位女士打算用这些信件敲诈您,她要怎样证实这些信是真的呢?”
“那是我的字迹。”
“那可行不通,字迹可以伪造。”
“用的是我的私人信纸。”
“信纸可以是偷来的。”
“上面盖着我的章。”
“可以是仿制的啊。”
“里面有我的照片。”
“可以是她买来的。”
“照片是我们的合照。”
“哎呀!这就不好了!那陛下您的确是有些太不小心了。”
“我当时很冲动,没有理智。”
“您可是把自己给害苦了啊。”
“那时,我还是皇储,还年轻。我今年也不过才三十岁。”
“那张照片必须拿回来。”
“我们试过了,但是没有得手。”
“陛下必须花点银子,我们得把它买回来。”
“她不肯卖。”
“那就去偷回来。”
“我们都已经试过五回了。两次是我花钱雇人洗劫了她的房子,一次是在她外出的时候抢了她的行李,还有两次是将她拦在路上向她索要——都失败了。”
“都没发现点儿蛛丝马迹?”
“一点儿也没有。”
福尔摩斯不禁笑了,他说:“这还真是个漂亮的小麻烦呢。”
“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威胁啊。”国王先生责备似的回答。
“是挺严重的,那她打算拿这张照片做什么?”
“毁了我。”
“她要怎么做?”
“我就要结婚了。”
“嗯,我听说了。”
“我妻子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二女儿,克洛蒂尔·洛斯曼·冯·萨克斯-蒙尼根。您可能也知道她们家的规矩非常严格,而她本人又是个心思细腻的人。所以,一旦她对我的品行有了一丝怀疑,我们之间可能就没戏了。”
“那艾琳·艾德勒要做什么?”
“她威胁我说要把照片寄到女方家,而且据我所知,她真的会那么做的。您不知道,她是个钢铁般坚毅的女子。有着女人的如花美貌,也有着男人的坚定意志。只要我打算娶别人,她便会无所不用其极。”
“您确定她还没有把照片寄出去?”
“对,我敢肯定。”
“为什么?”
“因为她说她会在我们公开宣布订婚的那天将照片寄出去。也就是下周一。”
“哦,所以我们还有三天时间,”福尔摩斯打了个哈欠,“这样的话就还好,我现在就可以去查一些比较重要的线索了。陛下暂时会住在伦敦吧?”
“当然。你只要去朗庭酒店找冯·卡拉姆伯爵就可以找到我了。”
“到时候,我会告诉您我们的调查进度的。”
“拜托了!我非常渴望知道。”
“那我们的经费?”
“您可以使用我的白金卡。”
“真的吗?”
“听着,我甚至愿意用我国家中的一个省来换那张照片。”
“那我们目前的花销?”
国王从他的斗篷下拿出了一个鼓鼓的麂皮钱包,放在桌上,说:“这里是三百英镑金币,还有七百英镑纸币。”
福尔摩斯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给他写了份收据,然后问他:“那位女士的地址是?”
“圣约翰林区塞本太大街布里奥尼小屋。”
福尔摩斯记下来之后又说:“还有一个问题。那张照片是张私密照吗?”
“对,是的。”
“那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晚安,陛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给您带来好消息的。华生,你也晚安。”国王的马车走了以后,福尔摩斯又对我说,“你要是明天下午三点钟能过来的话就太好了,到时候我会和你好好谈一谈这件事。”
2
下午三点钟,我准时到了贝克街,可是福尔摩斯还没回家。房东太太告诉我,他早上八点刚过就出门了。而我现在正坐在火炉旁边,心里想的是要等他回来,不管要等多久。我已经对他进行的调查产生了兴趣,尽管这个案子不像我之前记录的那两桩那么残暴诡异,却也因其当事人那尊贵的地位及案子本身的性质而独具特色。的确,除了他正在进行的调查,我的朋友还有一些其他的特质——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和分析能力,而且总是能掌握局势——这些就足以使我十分乐意研究他的工作方式,探究他如何快速巧妙地破解一个又一个未解之谜。他之前从未失过手,我也仿佛已经习惯了他的成功,以至于,我从来都不会有他也许会失败的想法。
接近四点钟的时候,门开了,走进来一个一幅醉相的马夫,他步履蹒跚,仪容不整,面色发白,衣着破旧。尽管我知道我朋友的易容术极为高超,却也得看个三四遍来确认来者确实是他。他对我点了下头,就走进卧室了,五分钟后,他就已经恢复到之前体面的穿着。他把手抄进口袋,两条腿伸到炉火前,开心地笑了几分钟。
“哎呀,真是的!”他大声说。然后又接着笑了起来,最后笑得都坐不直腰了。
“到底怎么了?”
“太好笑了。你肯定猜不出来我这一上午都干吗去了,或者我最后都干了些啥。”
“我确实想象不出来,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是去观察艾琳·艾德勒小姐的生活起居,或者去观察她家的地形了吧。”
“是的,不过后来的事情有些非同寻常。但是,我都会告诉你的。今天早上八点刚过,我就化装成一个失业的马夫出门了。你也知道,马夫之间大都惺惺相惜,互相同情,所以只要成了其中一员,你就可以得到他们知道的所有信息。我很快就找到了布里奥尼小屋,那是个小巧美观的别墅,两层楼,后面有个花园,只不过它是建在外面,和前面的路连在了一起。门锁是丘伯保险锁。右边是大客厅,装饰豪华,窗子基本上都是落地的,而窗栓却是简单得连三岁小孩儿都会开。窗户里面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有一点,马厩的房顶可以直接通向那扇窗。我在房子周围转了转,仔细从各个角度观察过了,但是没发现什么重要的线索。”
“后来我便在街上闲逛,发现小巷子里靠着花园一面墙果然有一个马厩。我帮那些马夫清理了一下他们的马匹,他们给了我两便士、一杯水酒和两包卷烟,还告诉了我好多关于艾琳·艾德勒的信息。而且他们还给我介绍了他们的街坊邻居,就算我对他们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也不得不听。”
“那关于艾琳·艾德勒,你都打听到了什么?”我问。
“哦,她拒绝了那一带所有的男人。她是这天底下最骄傲的女人,塞本太街上的马夫们都这么说。她一个人过着平静的生活,按时去教堂唱歌,每天五点钟乘车出门,七点钟准时回家吃晚饭,如果不去教堂唱歌,她一般很少出去。只有一个男人会过去看她,而且去得还很频繁。那男人长相英俊,肤色偏暗,总是一副来去匆匆的样子。一天去看她一回都算少的,基本上都是一天去两回。他叫戈弗雷·诺顿,就职于内殿法律学院。看出来有个马夫朋友的好处了吧。他们把诺顿一次次地从塞本太马厩送回家,对他可是非常了解。我打听到我想要的消息以后,又一次步行去了布里奥尼小屋,好好计划了一下我接下来的调查。”
“这个戈弗雷明显是个关键人物。他是个律师,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和艾琳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么来回折腾又是为了什么呢?她到底是他的当事人、朋友还是情妇?如果是第一种情况的话,那她可能已经把照片交由他保管了。不过她要是他的情妇的话,就不太可能这么做了。这个问题决定了我是该继续把工作重心放在布里奥尼小屋,还是那年轻人在法律学院的住所。这问题倒不失微妙,同时也扩大了我的调查范围。你可能会觉得这些细节很无聊,但你要真想了解案情的话,我得让你看到我遇到的那些麻烦。”
“我一直都跟着你的思路走呢。”我告诉他。
“我正在权衡这件事的时候,一辆精巧的马车驶过来了,车上走下来一位绅士。那人长得真是一表人才,肤色发暗,鹰钩鼻,络腮胡,分明就是我打听到的那个男人。他看起来很着急,大声招呼车夫在这儿等着,擦着开门的女仆就走进去了,那架势分明就是把那里当自己家了。”
“他在屋里待了得有半个小时,我透过窗户能看见他在房间里边走边说,还不时挥着胳膊,着实兴奋。不过我看不到艾琳小姐。不一会儿,他就出来了,看起来比进去时还着急。他跳上马车,从口袋里拿出一块金表,仔细地看了一下时间,吩咐车夫‘能走多快走多快,先去雷金特街的格罗斯和汉奇的店,再去艾治威尔路的圣莫妮卡大教堂。你要是二十分钟内赶到的话,我给你半个几尼。’”
“然后他们就走了,正当我在想要不要追上去的时候,巷子里驶来一辆整洁的四轮小马车,车上的马夫打着领带,大衣上的扣子只扣了一半,缰绳都悬在带扣外面。它还没停稳,我们的女主角就从门厅里冲出来,跳了上去。我只是瞥到了一眼,但她真的很美,那容貌足以让男人醉生梦死。”
“‘约翰,去圣莫妮卡教堂,’她大声说,‘二十分钟内到,我给你半英镑金币。’”
“华生,这真是太精彩了,根本不容错过。就在我考虑是跑着追过去,还是扒在她马车上跟过去的时候,一辆马车从对面过来了。马夫迟疑地打量着我那一身寒酸相,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拒载,我就跳上车了。‘去圣莫妮卡教堂,’我说,‘二十分钟内到,我就给你半英镑金币。’当时是十一点三十五分,我在风中把他们说的话听得真真切切的。”
“马夫把车赶得飞快,我觉得我从来没坐过那么快的马车,但是我们到得还是比那两位晚。我赶到时,那两辆马车和它们大汗淋漓的马匹已经停在门外了。我付过钱,就直接冲进了教堂。教堂里除了我追的那两位和一个白袍牧师之外就没别人了,那个牧师好像是在告诫他们俩。他们三个围着圣坛站了一圈,我就和那些来教堂无所事事的人一样,在教堂边上的走廊里闲逛。突然,他们三个都回头看着我,搞得我大吃一惊。这时,戈弗雷·诺顿快速朝我跑来。”
“‘好吧,你也行吧。’他吼道,‘快来,快点儿!’”
“‘怎么回事?’我问他。”
“‘快来,兄弟,就三分钟,要不我们这就是非法的了。’”
“他半拖半拽地把我拉到祭坛旁,我还没弄清楚状况就模模糊糊地说出了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的话。也就是说,我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一件我完全不了解的事做了证人。没错,我做了艾琳·艾德勒女士和戈弗雷·诺顿先生的证婚人。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紧接着,我左边的绅士和右边的小姐就一直在感谢我,连前面站着的那个牧师都对着我微笑了好久呢。这是我有生以来做得最荒谬的一件事儿,我刚才一想起来就忍不住那样大笑。好像是他们怕结婚证不够正式,而那个牧师在没有见证人的情况下又不肯为他们证婚,可多亏了我,新郎官才不至于被迫冲到街上拉个证人。新娘子给了我一英镑金币,不过我想把它挂在表链上,以示纪念。”
“真是太出乎预料了,那后来呢?”
“后来我意识到我的计划可能要失败。他们夫妻俩可能马上就要离开了,我有必要尽快行动起来。但是,到了教堂门口,他们却分别了,一个回了法律学院,另一个直接回家了。分开前她好像对他说了一些话,不过我就听到一句‘我今天还是五点钟出门’。他们走了以后,我也离开教堂去安排接下来的工作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先吃点冻牛肉,喝杯啤酒,”他说着按响了吃饭铃,“我今天一直都太忙了,还没顾得上吃顿饭,不过今天晚上我可能也会挺忙的。还有,医生,我可能需要你的配合。”
“非常乐意。”
“你不怕违反法律?”
“那有什么!”
“也不怕被警察逮起来?”
“只要犯罪理由足够刺激。”
“这个理由可是相当诱人!”
“那我今天就跟定你了。”
“我就知道,你还是非常可靠的。”
“不过你想我怎么帮你啊?”
“等特纳太太把饭菜端进来之后,我再给你细说。现在——”他一边说着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房东太太拿来的那些简单的饭菜,“我必须得在吃饭的时候把事情说清楚,因为我们剩的时间不多了。现在就快五点了,艾琳小姐,或者说艾琳女士会在七点钟回到家。我们必须在那个时候赶到布里奥尼小屋去会会她。”
“接下来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看我的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对你我只强调一点:不论发生什么,你都绝对不能干涉。明白吗?”
“你就让我在那儿看着?”
“你就静观其变。因为情况可能还有点不太愉快。你千万别牵扯进来。等我被‘请’进去后,一切就太平了。我进去四五分钟以后,客厅窗户会打开,你就站在那扇窗户附近。”
“好的。”
“然后,你要看着我,我会故意让你看到我的。”
“没问题。”
“然后我一抬手,你就把我交给你的东西丢进来,同时大喊‘着火了’。你都记住了?”
“嗯,都记下了。”
“这一点儿都不难,”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雪茄状的长卷,“这个是管道工平常用的烟火筒,两头都有一个小盖子,打开其中一个,它就会自燃。你的任务就是这个。当你大喊着火的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过来。这时,你就可以顺着这条街一直走,十分钟以后我就会来和你会合了。我的意思,你都明白了?”
“我开始什么也不做,就站在窗子附近观察你,一看到信号就把东西扔进去,同时喊大家过来救火,最后在街角等你会合。”
“一点不错。”
“那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就太好了。我想,现在差不多是时候为接下来要扮演的新角色准备一下了。”
他走进卧室,几分钟后,就化装成一个头脑简单、面相和蔼的新教牧师走出来了。大黑帽、宽裤子、白绶带再加上他那善解人意的微笑和那副慈悲为怀、善良可亲的神态,估计也就约翰·哈尔能和他媲美了。福尔摩斯不仅仅是衣着变了,他的神情、行为举止,甚至他的灵魂都和原来的不一样了。在他成为犯罪学专家的那一刻,演艺界损失了一名演技高明的演员,科学界也损失了一位洞察力敏锐的分析家。
我们六点一刻从贝克街出发,走到塞本太大街的时候离七点还差十分钟。现在已经是黄昏了,路灯才刚刚亮起来,我们在布里奥尼小屋前面晃来晃去,等待着它主人的归来。这房子和我根据福尔摩斯的描述想象出来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个地方没我想的那么僻静。相反,在这么一个安静的居民区里,这条街算是热闹的。一群衣着寒酸的男人在街角抽着烟,还不时放声大笑;一个磨剪刀的小贩把他的车停在这里等着客人前来;两个保安正和一个小护士调情;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叼着雪茄,在街上闲逛。
我们在房子前面走来走去的时候,福尔摩斯对我说:“你看,他们一结婚,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好多。现在这张照片成了一把双刃剑。她不愿意让诺顿看到,我们的当事人也不愿意他的王妃知道。目前的问题是:我们在哪儿才能找到那张照片。”
“是啊,在哪儿才能找到呢?”
“基本上,她不可能随身携带。因为照片有相框,太大了,不容易藏在女人的衣服里。而且,她也知道国王可以在路上把她拦下搜身。这种事儿都已经发生过两回了。所以,我们可以认为:她没有把它带在身上。”
“那她会藏在哪儿呢?”
“她也有两种选择,寄存在银行或者交给她的律师保管,不过我觉得都不太可能。女人天生喜欢掩盖秘密,她们往往靠自己保守自己的秘密。所以,她没有理由把照片托付给别人。她自信自己能保管好它,也不知道要是把它交给商人会造成怎样的间接影响和政治动荡。另外,她这几天就打算把照片寄出去了,所以照片一定就在她随时能拿到的地方——她家。”
“但是,她的房子都已经被搜过两回了。”
“噗,拜托!那些人压根儿不知道该怎么找东西。”
“那你打算怎么找?”
“我不用找。”
“怎么会?”
“我会让她告诉我。”
“她不一定会答应啊。”
“她没法不答应。我听到有车轮声了,应该是她的马车到了。记住照着我说的去做。”
他还没说完,我们就看到马车的侧灯照亮了街角。
不一会儿,一辆精巧的小马车就来到了布里奥尼小屋门口。
马车刚停下来,一个乞丐就从路口冲过来,想着为她开门,顺便得点儿赏钱,但却被另外一个也想这么干的乞丐挤到一边儿去了。
于是,他俩开始了激烈的争吵,过了一会儿,那两个保安也过来了,他们帮着其中一个流浪汉对付另一个,但那个磨剪子的也来了,他帮的是另外一个流浪汉,两方吵得不可开交,谁也不肯让步。
接着,他们就打了起来,有用拳头的,有用棍子的,打得相当惨烈,就在这时,我们的女主角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瞬间变成了这片混乱的中心。于是,福尔摩斯冲进人群想上演一回英雄救美,但他刚走到她身边就大叫一声倒下了,脸上还流着血。他一倒下,那两个保安就开溜了,接着,那俩乞丐也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而那些衣冠整洁的路人,一开始只是在旁边看着,没打算蹚这趟浑水,但现在却挤进去帮这位小姐照顾那个受伤的人。艾琳·艾德勒——我还是这么称呼她吧,快速走上台阶,但她只是站在台阶上,回头看着大街上发生的一切,在门厅灯光的照射下,她的身姿更显妖娆。
“这个可怜人伤得重不重啊?”她问道。
人群中有几个人大叫:“呀!他死了。”
又有人说:“没呢,没呢,还有呼吸!不过,他可能还没到医院就没命了。”
一个女人说:“他可真勇敢,要不是他,这姑娘的钱包就被人抢走了,那群人真是帮强盗,还是帮没人性的强盗。呀,他又可以呼吸了。”
“他可不能躺在大街上,姑娘,我们可以把他抬进去吗?”
“当然可以。把他放在客厅里吧,那里的沙发很舒服。这边请。”
就这样,人们小心翼翼、郑重其事地把他抬了进去,放在那个大房子里。我站的位置正好可以通过窗户看到这个过程。屋里已经点起了灯,但是百叶窗还开着,所以我可以看到躺在沙发上的福尔摩斯。如此美丽的姑娘此时正在悉心地照顾他,而我们却在算计她,想到这里我真是百感交集,不知道这一刻福尔摩斯会不会为自己的作为感到后悔,反正我是从来没这么惭愧过。但如果我现在退出,无疑会害苦了福尔摩斯,辜负了他的信任。我咬咬牙,把烟火筒从大衣里掏了出来。心里想着,毕竟,我们没想要害她,只不过是不想她去害人而已。
我看到福尔摩斯靠在沙发上,做出一副想要呼吸点儿新鲜空气的样子。于是,一个女仆冲过去打开了窗子,就在这时,他抬起了手,我便将烟火筒投进房间,大喊“着火啦!”。这话刚一出口,就有一大群人过来围观——衣衫破旧的,穿着体面的,绅士、马夫还有女仆——大家纷纷大叫着“着火啦!”浓浓的烟雾笼罩了客厅,还扩散到了窗外。然后,我看见一堆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去,过了一会儿,又听见福尔摩斯告诉大家,没有着火。我悄悄地穿过人群,朝路口跑去,十分钟以后,发现我的朋友已经赶过来了。于是,我们就一起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他一句话也没说,拉着我飞快地走了几分钟,一直走到一条通向艾治威尔路的小路。
这时,他才跟我说话:“干得真不错,简直就是完美,没出一点儿纰漏。”
“你拿到照片了?”
“我知道它藏在哪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是告诉你了,她告诉我的。”
“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我就不卖关子了,”他笑着说,“事情很简单,当然你也看出来了,今晚街上的人都参与了这事儿,他们都是我特意请来的。”
“我猜到了八九分。”
“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在手上抹了点儿液体红颜料,接着我就冲进去,倒下,手放在脸上,给大家来了个苦肉计。这也算是老把戏了。”
“这个我也想到了。”
“后来,他们把我抬进去,她又不能拒绝。不然,她还能怎样呢?客厅和卧室是我的怀疑对象,进入客厅后我就想弄清楚照片到底藏在哪个房间,等他们把我放在沙发上以后,我示意他们我想呼吸点新鲜空气,于是他们只能去打开窗户,这时候,你就有机可乘了。”
“那又有什么用呢?”
“这都很重要,当一个女人发现自己的房子着火时,她立刻会本能地跑向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她们控制不了这种冲动,我也不止一次地利用过这点了。在达灵顿顶替丑闻还有昂司华思城堡这两件案子里,我就用过。通常已婚女人会带自己的孩子,未婚女人拿的则是珠宝盒。”
“现在,我算是搞清楚了,对于我们今天碰到的这位夫人来说,屋子里最贵重的东西恰巧也就是我们想找的东西。她当时恨不得冲过去把它拿出来,火警警报这招真是不错。冒出的烟和人们的呼叫声足以动摇她钢铁般的意志。她完全乱了方寸。照片就藏在右边的拉铃带上方一个被滑动板盖着的壁洞里。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我看到她都已经把照片抽出来一半了,在我大喊这不是真的着火时,她又把照片放了回去,看了一眼地上的烟火筒,然后就出去了。后来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于是,我就站起来,找了几个借口逃了出来。我当时也犹豫着要不要把照片带回来,但是那个车夫进来了,一直盯着我看,所以还是不拿的好。毕竟,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那现在呢?”
“我们的搜寻任务就算是结束了,我明天会和国王一起过来,你要是想和我们一起过来的话,就过来吧。明天我们会被请进客厅,等着那位女士过来招待我们,不过等她进来的时候,我们和那张照片可能都已经不在了。陛下可能会更高兴亲手拿回那张照片。”
“那你们什么时候去?”
“早上八点。那时候她还没起床,那样我们也不用担心有人看见。但是,我们一定要快,因为这场婚姻可能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习惯。我现在就得去通知陛下,一刻也耽误不得了。”
我们走到贝克街家门口停了下来。正当他从口袋里掏钥匙时,一个人走过来说:
“晚上好,福尔摩斯先生。”
到了这个点儿,人行道上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这句话分明是刚刚走过去那个身穿大衣、身材瘦弱的年轻人说的。
“我之前听过这个声音,”福尔摩斯盯着昏暗的街道说,“现在我就想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3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第二天一早,我们还在吃着面包、喝着咖啡的时候,波西米亚国王就赶过来了。
“你真的拿到了呀!”他兴奋地抓着夏洛克的肩膀,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还没。”
“但你有线索了,不是吗?”
“我的确是有线索了。”
“那我们就走吧,我已经等不及了。”
“我们得雇辆马车。”
“不用,我的马夫就在下面。”
“那就好办了。”于是,我们下楼,再次前往布里奥尼小屋。
“艾琳·艾德勒结婚了。”福尔摩斯对国王说。
“她结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
“新郎是谁?”
“诺顿,是个律师,英国人。”
“可是她不爱他啊。”
“我倒希望她爱他。”
“为什么?”
“因为,这样的话,陛下日后就不会有这种困扰了。要是那位女士爱着她的丈夫,她就不会爱您了,也就没有理由干涉陛下的婚事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也太……真希望她拥有和我同等的地位!她一定会是个非常优秀的王后。”他看起来有些失落,一直到我们到达塞本太大街,他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布里奥尼小屋的门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位年长的女人。她不以为然地瞅着我们下了马车。
“我想您就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先生吧?”她说。
“对,我就是。”我的朋友惊讶地打量着她。
“这就是了!我家主人说过您今天可能会来。她今天早上五点一刻就和先生一起搭上从查令十字到欧洲的火车离开了。”
“你说什么!”夏洛克大吃一惊,十分懊恼,脸色发白,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你是说,她离开了英国?”
“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她的那些文件呢?”国王绝望地问,“一切都完了。”
“未必。”他推开仆人,冲进客厅,我和国王也跟了进去。房间里的家具摆得乱七八糟,有的搁板都被弄掉了,有些抽屉也没关,就像女主人临行前把这里洗劫了一样。福尔摩斯大步走到拉铃带前,拿开滑动板,伸手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照片,还有一封信。照片上只有穿着晚礼服的艾琳·艾德勒,信封上写着“致夏洛克·福尔摩斯,到时亲启。”我的朋友把信封撕开,然后三个人一起看了那封信。信上落款的时间是昨天午夜,内容是这样的:
亲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
你做得很好,我彻底输了。一直到火警,我都没看出一丝破绽。但是,当我意识到我出卖了自己时我就开始从头考虑这件事了。几个月前,就有人提醒我要防着你。那人告诉我说,只要国王打算请人帮忙,他一定会去找你,而且也给了我你的地址。但即便是这样,你也成功地让我露出了马脚。不过即使在我开始怀疑你以后,我也不愿相信那个热心和蔼的牧师竟然是个魔鬼。但是,你也要知道,我本身是个专业演员。女扮男装我也不是没干过,而且我也从中得了不少好处。当时,我让马夫约翰过去盯着你,然后上楼换好行头,你一离开,我就下来了。
后来,我跟踪你们到你家门口,这才确认自己是大名鼎鼎的福尔摩斯感兴趣的猎物。接着,我无礼地和你道了晚安,就去法律学院找我丈夫了。
得知对手是你,我们一致认为,走为上策。因此,你明天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去楼空了。至于那张照片,你的委托人完全没必要担心。我现在和一个比他好上千倍的人相爱了。陛下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妨碍他的,尽管他曾经背叛过我。我留着它只为自保,以后他要是想伤害我,我至少还可以用这张照片牵制他。我留下了一张照片,他也许会想留作纪念。
此致
艾琳·诺顿·艾德勒
我们三个看完信后,波西米亚国王大声说道:“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噢,太了不起了!我就说,她动作极快,行事果断。她要是拥有和我同等的地位,肯定可以做一个令人敬畏的王后!她没生在皇家真是太可惜了!”
“就我目前对这位女士的了解,我觉得您和她确实不是一个水平的人,”福尔摩斯冷冷地回答,“很抱歉没能把陛下的事办得更圆满。”
“不,恰恰相反,这样的结局是再好不过了,她从不食言。现在这张照片非常安全,就跟被火烧了没什么两样。”
“陛下能这么说,我非常欣慰。”
“太感谢您了!告诉我,我要怎么感谢您。这枚戒指——”他从手指上取下一枚蛇形宝石戒指,放在掌心。
“陛下,我有更想要的东西。”
“只要您说得出,只要我有。”
“这张照片!”
国王吃惊地看着他。
“您是说艾琳的照片!您要是想要的话,当然可以。”
“多谢。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祝您早上愉快。”他鞠了个躬,都没看一眼国王朝他伸过来的手,就和我一起回家去了。
好了,以上就是关于这个几乎影响到波西米亚王国的丑闻的全部内容,这一次,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那完美的计划被一个女人打败了。他以前总是嘲笑女人的智慧,不过最近我很少听到他那么说了。而且,无论什么时候提到艾琳·艾德勒,或者她的照片,他都将其称作“那个女人”。
注释
[1]德语中意为“纸”。
[2]Carlsbad,捷克共和国的一座城市。
[3]阿尔伯莱希特·华伦斯坦(AlbrechtWallenstein,1583—1634年),是一名德国化了的捷克贵族,天主教徒,“三十年战争”中神圣罗马帝国的军事统帅。
[4]Guine,一几尼等于二十一先令,最初是用几内亚的黄金铸造的,因此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