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卡曼坦与鲁鲁(7)
所有这些事,都是他拜访我时告诉我的。他在自己的小屋里感到不舒服,常常会来我这儿散散心。我派去侍候他的土著小孩,一次又一次地逃离他。他常常拄着手杖,跌跌撞撞地一头扎向孩子们,把他们都吓坏了。但他兴致很好的时候,常坐在我的阳台上,神采飞扬地喝着咖啡,给我唱着丹麦民歌。讲讲丹麦乡土语,对他对我都不失为一件乐事。庄园里发生的事,就算无关紧要,我们也会彼此交换看法,目的无非是享受谈话的乐趣。但我对他并不是一直有耐性的,因为他话匣子一打开就很难截断,一坐下来就不想走了。在日常交往中,不难想象他是一位古代航海家或《老人与海》[5]中的主角。
他编的织鱼网可谓是精美绝伦——他自诩那是世界上最精致的鱼网——他在庄园的小平房里编着皮鞭子——土著用的鞭子,材料是河马皮。他会从土著或那依万霞湖边的农民那里买一张河马皮,如果幸运的话,可制成五十根鞭子。我至今都还保存着一根他送我的马鞭,精巧又好用。但是,他编皮鞭子常常把平房周围弄得臭气熏天,就如某些专食腐肉的鸟的巢窝四周一般。后来我在庄园里挖了个池塘,就经常能见到他站在池塘边陷入沉思,身影倒映水中,似动物园里的海鸟。
老克努森胸膛凹陷,看上去不胜虚弱,却拥有一颗野孩子般的心:纯真、暴躁、鲁莽、燃烧着好斗的火焰。他霸气十足,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格斗士。他也是非同一般的卓绝的衔恨者:几乎对所有他接触过的人、组织与机构都表现出愤世嫉俗的情绪。他呼唤上苍降大火、下硫黄雨在这些人的头顶,按照我们丹麦的说法,则是“把魔鬼画在墙上”,让仇人们心惊胆战。无论何时,只要他能煽动别人吵架斗殴,心里就会暗自窃喜,就像一个小男孩逗引两条狗或狗与猫相互撕咬一样。令人望而生畏又难以忘怀的是,他经历了漫长的艰难岁月,最终被生活的激流冲到了宁静的小河滩上,本该收拢风帆颐养天年,可他依然孩子气地为自身地位与遭遇的逆境而愤愤不平,大声疾呼!我对此肃然起敬,并想起了北欧传说中的狂暴斗士。
他除了以第三人称“老克努森”讲述故事,从不谈及自己,也从不停止夸耀,人世间没有老克努森干不了的事、过不了的路,也没有他击倒不了的桂冠斗士。对于他人,他是个极端的悲观主义者,他预见这些人终将因他们的所作所为而招致理所当然的灾难性下场;而对他自己,他又是个狂热的乐观主义者。他临终前,在我承诺为他保守秘密的情况下,透露了一项宏大的计划给我。若是这一计划得以实施,最终使老克努森成为一个百万富翁,从而令他所有敌人都无地自容。他告诉我,他将从那依万霞湖底,打捞成千上万吨创世纪以来水禽积存的鸟粪,作最后一次巨大的努力。曾经,他从庄园长途跋涉去到湖畔,作实地考察,以制定他伟大计划的细则。最终,他在夙愿未遂的遗憾中溘然长逝。这计划包含了他钟爱的一切:深水,鸟类,以及隐秘的宝藏。所有这一切,真切得甚至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女子的神妙气息。在这夙愿之巅,他心灵的眼睛看到了老克努森手持海神的三叉戟,脚下踏着被征服的海涛的情景。至于如何把鸟粪从湖底打捞上来,我已记不清他是否向我透露过了。
老克努森的伟大探险与成就、他对一切事物所显示的超绝——他向我讲的这一切——显然带有老人的各种弱点与对力不从心的担忧。于是你会觉得,与你交往的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个人,背景上升起的是老克努森的伟岸形象——无法战胜的胜利者,冒险的英雄;而我所熟识的却是他佝偻着背、老态龙钟的仆人形象,就是这个“仆人”唠唠叨叨地告诉我老克努森的故事。这位身材矮小的卑微的老“仆人”,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执行老克努森的使命,维护且颂扬老克努森的威严。唯有他——除了上帝之外——真正见到过老克努森,因而他死后,那个离经叛道的家伙也就从所有人的心目中消失,不复存在了。
我只听到过一次,老克努森使用第一人称讲他自己。那是他死前两个月的事了。他患有极其严重的心脏病——最后也命丧于此——那时在庄园,我整整一周都没见到他,便到他的小平房里去探望。在河马皮散发的阵阵恶臭中,我发现他躺在床上,屋里空荡荡的,肮脏极了。他目如死灰,眼窝也深深陷下去。我跟他说话,他不出一言。只是过了许久,我欲起身离开时,他突然轻轻地,含糊地说了句:“我病得很重。”这时,听不到老克努森的口若悬河——他是永远不会病倒、不会被征服的。这是他作为另外一个人,他的“仆人”,仅有的一次允许他表达自身的苦难与哀伤。
老克努森对庄园感到十分无聊,他常常锁上小屋外出,暂时消失于我们的视野。我猜想,这多半是他得到了消息——其他一些光辉的过去的开拓者来到了内罗毕。他会出走一两个星期,直到我们快要忘记他的存在时,他又会拖着疲惫虚弱的身躯,憔悴不堪地回来,似乎连门上的锁也无法打开了。在那之后,他会一个人待几天。我猜那几日他很怕见我,他一定觉得我对他不辞而别很不满,而且会趁机利用他的体弱压倒他的精神优势。老克努森,虽然时时歌颂水手的豪情,热爱着大海的波涛,但在心灵深处,他极不信任女人,并将其视为男人的天敌,认定她们的天性与原则就是要阻止他的人生探险。
他死的那日,人们已有两周未见他的身影了,也没人知道他外出是否归来。但这一次,显然他自己下定决心要干出出格的事,因为他是在到我住处的途中,一条穿过咖啡园的小径上猝然倒下去世的。我和卡曼坦是在傍晚去草原采蘑菇时,发现他倒在路边新长出来的矮草丛中——时值四月,大雨季之初。
准确地说,是卡曼坦发现他的。在庄园所有的土著中,只有卡曼坦给予他同情,甚至是关心,这也算是寻常之中的不寻常吧。卡曼坦常主动给他送鸡蛋,并监督服侍他的那个小仆人,以防他溜走。
这位老人平躺着,倒下时帽子滚到一边,他的双眼没有完全阖上。他死了,却显得那么充实。啊,老克努森,你终于找到了归宿——我这样想。
我想把他抬到他的平房里,但我知道,如果想叫旁边的或在近处“夏姆巴”干活的吉库尤人来帮忙是没有用的,他们一旦弄清我的用意,就一定会马上逃走。于是我叫卡曼坦赶紧跑回去,找法拉赫来帮我,可卡曼坦却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让我跑开?”
“嗯,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回答,“我一个人怎么抬得动老先生?你们吉库尤人都是蠢货,连死人都不敢抬。”
卡曼坦露出一丝默然的讥笑:“姆沙布,你又忘了,我是基督教徒啊。”
说话间,他抬起老人的双脚,我抬起脑袋,向老人的平房走去。我们不时停下脚步,把老人放下,稍作休息。卡曼坦挺挺身子,直视老克努森的双脚。那模样,俨然是从苏格兰教会里学来的。
把老人安置在床上后,卡曼坦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走进厨房,想找条浴巾之类遮盖老人的脸——可他只找到一张旧报纸盖上。“基督教徒在医院里都是这样做的。”他解释道。
很长一段时间里,卡曼坦一想到我对于此事的无知,就似乎显得特别满足。有时他和我在厨房里干活时,会兴奋难抑地突然笑出声来。“姆沙布,你记得吗?”他说,“那次你忘了我是基督教徒,以为我害怕帮你抬那老人的尸体呢。”
卡曼坦信教后,也不再怕蛇了。我听到过他向其他男孩炫耀说,一个基督教徒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敢踩住蛇头,踩扁它,我却没见他真这么做过。但有一次,一条鼓腹毒蛇出现在厨师房间的屋顶上,我见到他直挺挺地站在离屋子很近的地方,从容地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我家所有的土著小孩就像风吹稻草一样四散开来,围成一个大圈,惊声尖叫起来。最后还是法拉赫进屋取来我的猎枪,把鼓腹蛇打死了。
事后,余波平息,赛爱思的儿子——尼约莱问卡曼坦:“卡曼坦,你为什么不踩住毒蛇头,踩扁它?”
“因为它在屋顶上。”卡曼坦回答。
有一次我想试一试用弓箭射击。我体格健硕,却拉不开法拉赫给我弄来的硬弓。但经过连日的练习,我终于成了一名出色的射手。
那时卡曼坦还很年幼,常看着我在草地上练习射箭,似乎对我摆弄这玩意儿深表疑虑。一天,他终于开口了:“你弯弓射箭,还有什么资格做基督教徒?我想基督徒应该使用来福枪。”
我打开《圣经》,指着哈加儿子的故事插图:“上帝和这位少年在一起,他长大了,住在旷野里,成了一名射手。”
“好,”卡曼坦说,“他跟你一样。”
卡曼坦诊治土著病人和医治病兽都自有一套。曾经,他从猎犬脚上取出了无数碎木头和玻璃硬片,还曾医好了一条被毒蛇咬伤的狗。
有一段时间,我在家养了一只断了一个翅膀的鹳。它堪称镇定的勇士;它穿行于各个房间,到达我的卧室,便投身于一次次决斗之中:时而与挂在墙上的短剑,时而与镜子里的自己。
它随着卡曼坦进进出出,使人不能不信服它是在刻意模仿卡曼坦呆板的步态,他们的腿几乎一样细。土著小孩很善于发现这种滑稽的模仿,见到他和它过来,便会高兴地大叫。
卡曼坦心知这种玩笑,却从来对别人捉弄他不太计较。每当这时,他就吩咐孩子们去沼泽地捉青蛙给鹳吃。卡曼坦也是羚羊鲁鲁的总管。
羚羊鲁鲁
鲁鲁从树林里来到我家时,卡曼坦早已从草原来到我的庄园,融入了我的生活之中。
是恩戈森林保护区,在庄园的东面。那会儿保护区里几乎都是原始森林。老实说,把古老的树木砍倒,而换种桉树之类,是一件很悲伤的事。古老的森林原能成为内罗毕的一个风情独特的胜地。
非洲的原始森林是一块神秘的土地。你骑着马步入这古老的织锦深处,有的地方稍稍褪色,有的地方因年岁已久而黯然,而玄妙的是绿荫却如此浓密。你见不到那儿的太阳,只是阳光穿过树叶,玩着树影婆娑的游戏。灰色的菌类如一缕缕长长的胡须低垂在树上,蔓藤相互交错,纵横缠绕。这一切,给原始森林增添了一种幽暗深邃的气氛。每个礼拜日,在庄园里无所事事,我常与法拉赫骑马到这里来,上坡下坡徘徊游走,其间越过一条条逶迤绵延的林间小溪。林子里的空气清凉似水,洋溢着植物的芳馨。大雨季刚至,你策马穿行于此,藤葛鲜花盛开,香气缭绕。有种非洲月桂树,它奶白色的细小花朵有点粘手,散发出极为浓郁的甜香味,一如紫丁香或峡谷里的野百合。用皮绳挂在枝桠上的空心树干随处可见,这是吉库尤人为了采蜜而吸引蜜蜂作蜂房用的。有一次,我们刚从林子里拐弯,便遇到了一头花豹挂毯似的横躺在道路上。
在这地面的上空,聚居着一个喧闹而不知疲倦的种族——小灰猴。只要一群猴子走过林荫小径,它们的气味便会久久地弥散在空气中——干燥、腥臊、耗子般的气味。你继续前行,会突然听到头顶上嗖嗖的匆忙的跑动声,那是猴群在赶路呢。如果你在原处稍作停留,你会瞥见一只猴子正端坐树上。再过一会儿,你又会觉得四周整个林子都活跃起来了,这伙大家族像果实般悬挂在枝头。光线时明时灭,有的呈灰色,有的呈青黑色。它们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声音,像出声的响吻,紧接着一小阵咳嗽。如果你树下模仿这种声音,便可以看见群猴亲昵地左右摇晃着脑袋。但如果你突然一动,一眨眼,它们便往四处逃窜了。你只能追逐着那渐渐减弱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在树顶上拨开枝叶夺路而逃,如一群鱼窜入波涛之中,于丛林深处消逝。
在恩戈森林某个炎热的正午,我穿过茂密的树丛行走在狭窄的小道上,还见到了极为罕见的大野猪。它带着母猪与三只小猪,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它们一家犹如黑纸的剪影,形状相同,大小各异,背后是一片阳光照射的绿色。这是绝美奇妙的景致,如森林池塘中的倒影,又像千年之前发生的奇观。
鲁鲁是一只小羚羊,属南非羚羊种。这个品种也许是非洲羚羊中最漂亮的。它们比欧洲黇鹿略大一些,在树林或灌木间栖住,性情羞涩,行踪飘忽,不像平原羚羊那么常见。恩戈山及其周围地域,却十分适合这种羚羊居留。如果你在山地里野营,清晨或黄昏出去打猎,常会见到它们从灌木丛中窜出来,闪进林间小道,它们的皮毛在阳光下闪着红铜似的光泽。雄羚羊有一对奇特的旋角。
鲁鲁就是这样成为我家的成员之一的——
一天早晨,我坐马车从庄园前往内罗毕。前不久,我的碾面厂失火被烧毁,我不得不一次次进城打官司,索要保险赔偿。那天清晨,我满脑子都是数字与估算。当我沿着恩戈路前进时,路边有一小群吉库尤儿童朝我喊,循声望去,他们举起一只小小的羚羊给我看。我知道他们一定是在野地里发现这头小羚羊的,现在是想将它卖给我。可内罗毕那边的约会我已经迟到了,哪来什么心思管这些,于是继续赶路。
等我傍晚从城里归来,路过老地方时,又听到那熟悉的喊叫,那伙孩子仍在那儿,显得有点疲惫和失望。或许,他们一整天都在想方设法把小羚羊卖出去,而此时更是迫不及待地要在太阳下山前达成交易。他们把羚羊高高举起来引诱我,可我在城里耽搁了整整一天,保险金又遇到了麻烦,所以顾不得停下来搭话,只是扬长而去。回家后,我也没想这些,晚饭结束便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