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花街的贱妇
夜半陪客十五年,
恐为世间最心酸。
难舍难分情难断,
三藏法师作何看。
我年轻的时候,普通老百姓外出时可以身佩短刀,所以世风平安,少有打架斗殴之事。如果世上除了武士之外都不允许腰间佩刀的话,那身材单薄的人遇到身强力壮的大汉,必然会受欺负。人们对佩戴短刀者心存顾忌,所以即便是月黑风高之夜,只要有一刀在手,也敢独自出门。妓女很容易被无学非才、徒有几个臭钱的男人迷住,所以常常会与姐妹发生口角,大有剑拔弩张之势,为了情义赔上性命都在所不惜。我虽是区区一介最低等的妓女,但也有极高的觉悟:只要是为了情分和义气,即便有可能为此送死,我也绝不会退缩,而是毅然决然地挺身而出。然而,现在的我沦落到孤苦伶仃的凄惨境地,没有愿甘心为之赌上生命的对象,真是想死也死不了啊。
从太夫降为天神的时候,我已经满心的不情愿了,现在又被降为鹿恋,可想而知心里有多难受。虽然仍旧继续接客,不过我的性情大变。看来,无论何事,都会被当时的心境左右而发生变化啊。当妓院的下人招呼我说,来客人了,是位生客的时候,我心想哪怕多留住一位客人也好,顾不得多看看那男人何等模样,便慌慌张张地跑走了,唯恐对方有什么变数,又落得一整天接不到客的窘境。妓院的男仆们见了,总不忘大声阴阳怪气地挖苦我一番——哎呀,鹿恋这种等级的货色就是好,刚派人去叫,一转身就腆着脸来了。这种便宜货色,再梳妆打扮可就得不偿失了,反正玩一次的嫖资只有十八钱银子,谁会多给一钱呢……听了着实寒心。鸨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句多余的话都懒得跟我说。
百无聊赖的我走到厨房,只见在丹波口[48]开茶店拉皮条的男人刚巧站在那里。他向我示意上二楼去,并用一只手顺势摸了摸我的屁股。就这样,我心里憋着一肚子怨气来到了二楼的宴会厅。推门进去,只见有钱的财主们身旁分别陪着一位太夫,围坐在主客周围的帮闲也有人数相应的天神相伴,另外还有四五个年纪轻轻小伙子,应该是叫来凑趣的。我被叫到他们中间,却不知是陪哪位客人的,只好客客气气地在末位落座。就在这时,有人递给我一只酒杯,我也不知该放到哪里,又没人替我斟酒,大家好像都没有注意到我似的,连一句话都不跟我说。无奈,我只好把酒杯递给了坐在我身旁的太鼓女郎。憋着一肚子的委屈好不容易熬到天黑,钻进被窝里一看,原来是一名年轻男子,看上去略显轻浮,极像走街串巷替人梳头的梳头匠。
此人貌似只懂得细奥町和上八轩那类下等私娼街的规矩,催人情欲的动作也极为滑稽可笑。他解开腰带,袒露着全身,手握鼻纸。或许是想对我展示自己的阔气吧,他凑到床头的蜡烛下,从腰包里掏出来一枚一步金和三十钱碎银子,不厌其烦地数来数去。这么显摆,也太看不起人了,所以后来他搭话我也不理,假装突然肚子疼痛难忍,便背过身去打算先睡了。谁知,这个男人没猜到这是女人耍小性子呢,竟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手比灵丹妙药还管用,并不由分说地替我揉起肚子来,一直揉到黎明时分。我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了,便转过身来,准备投入他的怀抱,与他共度良宵。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财主毫不客气叫此人起床的声音:“天已经明了,你先回去吧,等你梳头的人肯定已经等不及了。”听了之后,我的心情顿时如坠深渊,心想此人果真和自己猜的一样,不过是个靠手艺吃饭的穷匠人。想到要是别人知道我竟然还陪这种贱客,肯定会看不起我,便一下子兴致锐减,留也没留地就让他走了。
还是太夫或天神的时候,我并不觉得当妓女有什么心酸的地方,可现如今竟落魄到与从前大相径庭的地步,不由暗自伤感。粗鲁下流的客人不招人喜欢,可稍有些品格的又难得遇见。偶尔碰上一位常常逛窑子的公子,才刚一钻进被窝,对方便开门见山地说:“娘们,快把腰带揭下来!”连一句撩人的情话都不愿多说。“还请大人少安毋躁,真想不到心急火燎的您是怎么在娘胎里熬了十个月的。”我半开玩笑地取笑他。还没等我说完,对方便盛气凌人地回道:“怀孩子不也得从这种事开始吗。自古以来,讨厌这种事的娘们都不是好东西。”说着便迫不及待地骑在我身上。若是再与他理论四五句的话,想必他肯定会急红了眼说:“你到底是有什么不满,不如先回去吧,我找别的女人过来便是。”我害怕会被他赶出门去,所以一看来者是这种霸道的老油条,便赶紧娇嗔地在他面前装可怜:“您若是做了什么不知趣的好事,叫您的可人儿知道了,两人因此生了不愉快,可不关我的事啊。”这是鹿恋女郎的固定说辞。
倘若是比鹿恋等级还低、俗称“端女郎”[49]的公娼,可说的故事就更多得无边无际了。不过再说也是枯燥乏味。总而言之,每个等级的妓女都有其固定的闺房密语。
那些嫖资只有三钱银子的下等妓女,身份尚算不上最为卑贱。客人来了,便大大方方地让进屋里。随后唤来身着棉布衣的侍女将房间收拾妥当,并在红绸被子旁边整整齐齐地放上折得端端正正的鼻纸。侍女把油灯挑弱后放到一旁,再理好两只箱形木枕,说上一声“请您到这里来休息吧”,便从偏门出去了。退一步说,就算那些找嫖资还不到三钱银子的“见世女郎”的男人,也并非都是穷得叮当响的鄙俗之人。比如,其中有因挥霍无度而不再放纵酒色肉欲的人,也可能是手里总算存下几个闲钱的商铺里的伙计,要么就是才具不显、失魂落魄的俗称“中小姓”的下级武士。上了床之后,这些妓女也不忙着宽衣解带,而是拍拍手掌重新唤来侍女,柔情万种地嘱咐她把客人脱下来的衣物归放在被褥旁边。最后,她将目光停留在客人所拿的扇子上,问道:“这就是那位大官在黄昏时分的佐野一带,遮在头上挡雪的袖扇吗?[50]”早就被迷得脑袋发昏的男人听了凑上前来,赤裸裸地回道:“正是。快让我摸摸你那如佐野之雪般洁白的肌肤吧。”说罢,两人便抱成一团缠绵起来。
分别之前从不问妓女姓名的,多半地位显赫。要想长期留住这种客人,办法就是在依依不舍的临别之际说:“我知道,您这个时候是要去格子门[51]里跟相亲相爱的情人约会吧。”听了这话,任何男人都会装出一副在窑子里有一位素未谋面的老相好的样子,并会在虚荣心的驱使下今后没事就来捧场。这样一来,妓女手上就算攥住一个跑也跑不掉的熟客了。如果对方是给主子跑腿的小角色,道别的时候妓女总不忘说上一句:“您看您,也不带个随从,我真不放心让您一个人回去啊。”相信没人会诚实地说“鄙人没有侍从”这样的傻话吧。客人听了妓女的吹捧,自觉脸上有光,很有面子。当然妓女也得了好处,待跟客人混熟了,张口让他给自己买衣服,并用箱子[52]送来的时候,客人也就不好借口手下没人而推辞了。
嫖资为两钱银子的妓女,接客时则要自己动手把油灯的芯子捻细,并在枕头上铺上一层纸。唱上一小段嘉太夫节[53]的高潮段落后,她们通常都会停下来这么说:“大人,您身边肯定红人不断吧。到我这种貌不惊人艺不出众的人屋里来,肯定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呢吧。您常光顾的是哪个园子啊?”
嫖资为一钱银子的妓女,则是先唱上几首当世流行的小曲,然后取出藏在屏风后面的铺盖卷,默默不语地开始脱下衣服,按着妓院老板要求的那样换上侍寝的睡衣,那自顾自的样子完全不顾客人内心的想法,就连贴身穿的裙子也脱下来,放到看不见的地方收拾好。“我以为还是深更半夜呢,谁知晨钟已经响过四声了。大人,您接下来回哪儿去呢?”虽然是简单的问话,却包含着对因担心家里人发现而焦躁不安的客人的体恤。一番云雨之后,妓女把遣手婆叫来,叫她在底儿很深的茶碗里沏上两杯热茶,然后递到客人面前。“喝口茶吧。”这样的做派,倒也颇有情趣。
嫖资仅为五厘银子的妓女,客人进屋后自己还得起身关上门,一边单手拿出小块的丰岛席铺上,一边伸脚把歪倒的烟草盆摆正,然后一把将男人揽进自己怀里,对他说道:“刚才那位客人系的可是丝绸质地的兜裆布呢,虽然料子旧了些,但终归是个讲究的体面人。您是做什么的呢?就让我猜猜看吧,保管八九不离十。您在无风的月夜才有工夫出来玩乐,想必是巡夜的打更人吧。”“你看你说的,我可是个卖凉粉的大商人呢。”“哎呀,您还是别吹牛了,卖凉粉的怎么会有闲情逸致在炎热的晚上出来玩呢?再说,高津神社的夏日庙会就在今儿夜里举行,就算生意不好,至少也能赚个八十钱吧。”下等妓女虽然身份卑微,但对人世的浇漓看得比谁都透彻,懂得底层贫民的疾苦。
我在降为鹿恋女郎后,又被人从京都卖到了新町,当了两年多的“见世女郎”。其间,我尝遍了人世辛酸,早就对滚滚红尘心灰意冷。十三年的卖身契到期后,我还是没有找到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便乘淀川河的渡船,回到了多年未归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