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彼得·吉丁(27)
她战栗了一下。那件事对她来说似乎不再显得那么愚蠢了。她小声说:“就是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这种直觉。那个阴影,它动也不动,可是我想那纸张整个儿在移动,我觉得它从地板上慢慢地,慢慢地升了起来,它就要升到我的嗓子眼了,而且我马上就要被淹没了。就在那一刻我尖叫了一声。然而,彼得,他竟然没听见。他没听到我的尖叫声!因为那个影子没有动。然后我一把抓起我的帽子和外套就往外跑。当我穿过起居室的时候,我想他说了一句:‘喂,凯瑟琳,几点了?——你去哪儿?’他大概是这么说的,我不太确定。可是我既没有回头也没有作答——我做不到,我对他感到害怕。我竟然惧怕一辈子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严厉和苛刻的话的埃斯沃斯舅舅!……这就是全部的经过。彼得。我无法理解这件事,可我就是害怕。现在,在这儿与你在一起,害怕得没有那么厉害了,可是我害怕……”
吉丁太太说话了,她的声音听起来单调而有力。
“哎呀,发生了什么事,这不明摆着吗?我的孩子。你工作太辛苦了,而且劳累过度。你只不过是有一点点轻微的歇斯底里罢了。”
“是的,很可能是吧……”
“不,”吉丁迟钝地说,“不,那并不是……”他想到了罢工集会上在门廊里听到的扬声器里的声音。然后他赶紧又说,“是的,妈妈说得对。你这样工作会累死你自己的,凯蒂。你的那位舅舅,哪天我会扭断他的脖子。”
“噢,可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并没有叫我工作。他常把书从我手里拿开,并叫我出去看看电影。他自己也说过我工作得太辛苦了。可是我喜欢那样。我觉得我所写的每一个注解、每一点信息——那都是要教给全国各地成百上千个青年学生的,而且我想,我是在帮助教育人们,是在为如此伟大的事业尽一点绵薄之力——而且我感到自豪,我也不想停止。你明白吗?我真的感到无怨无悔。然后……后来,就是今晚,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
“瞧,凯蒂,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注册登记,然后我们马上就结婚,任何地方都行,随你喜欢。”
“那好吧,彼得。”她小声说,“你真的不介意吗?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可是我想结婚。我非常想。那样,我就知道一切是正常的。我们会努力的。我可以找个工作,如果你……如果你还没有完全做好准备,或者……”
“噢,荒唐。别再提那个了。我们会努力的。不要紧的。只要我们结了婚,一切会自然好起来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亲爱的,你能理解?你真能理解?”
“是的,凯蒂。”
“既然事情都解决了,”吉丁太太说,“我给你沏杯热茶,凯瑟琳。你回家前需要喝杯热茶。”
她准备好了茶,凯瑟琳充满感激地喝完了茶,微笑着说:
“我……我一直担心您会不同意呢,吉丁太太。”
“你怎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呢。”吉丁太太拖长了腔调说,她语调并不是在问问题,“现在你像个乖女孩那样赶紧回家去,睡个好觉。”
“妈妈,今晚凯蒂不能就待在这儿吗?她可以和你一起睡。”
“哎呀,好啦!彼得,别歇斯底里了。她舅舅会怎么想?”
“噢,不,当然不行。我完全没事儿了,彼得。我还是回家吧。”
“你如果不……就别……”
“我不害怕。现在不怕了。我好好的。你不是真的以为我惧怕埃斯沃斯舅舅吧?”
“那好吧。但还是别走。”
“行了,彼得,”吉丁太太说,“现在走还不算太晚,你不想让她在更晚的时候在街上乱跑吧?”
“我送她回家。”
“不,”凯瑟琳说,“我不想显得更傻气。不行,我不让你送我。”
他在门口亲吻了她,然后他说:“我明天早晨十点钟来接你,然后我们去登记。”
“好的,彼得。”她小声说。
她走后,他关上门,站了一会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握紧了的拳头。然后他挑战似的大胆地回到起居室,面对着自己的母亲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看着她,那眼神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请求。
吉丁太太坐在那儿,平静地注视着儿子,并没有装作对他视而不见,可是也没有作答。
然后,她问:“你想睡觉去吗,彼得?”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唯独这一点却出乎他的意料。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抓住这个机会,转身跑开,逃离这个屋子。但是他得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他得为自己辩护。
“行了,妈妈,我不听任何的反对意见。”
“我没表示过任何异议。”吉丁太太说。
“妈妈,我想让你明白我爱凯蒂,让你明白现在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就是这样。”
“很好,彼得。”
“我没看出你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地方。”
“我喜欢或不喜欢对你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
“噢,是的,妈妈,当然重要了!这你是知道的。你怎么能那样说?”
“彼得,就我个人来说,我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除了你,一切对我来说都无关紧要。这也许过时了,可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知道我本不该如此,因为当今的孩子不兴这个了,可我是身不由己。”
“噢,妈妈,你知道我是赞成这样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
“你伤害不了我的,彼得,除了伤害你自己。而那是……很难让我忍受的。”
“我怎么是在伤害自己呢?”
“那么,如果你不拒绝听我……”
“我从来没有不听你的!”
“如果你想听听我的想法,我会说我这二十九年的生活算是走到头了,我这二十九年对你的所有期望完全破灭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并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凯瑟琳,彼得。我非常喜欢她。她是个好姑娘——如果她不是经常把自己搞得精神崩溃,如果她不是那么过于敏感的话。可是她还是一个体面大方的姑娘,而且我敢说,对于她所嫁的任何一个勤奋肯干、品格端正的小伙子来说,她都会成为一个好妻子的。可是想想她要给你做妻子,彼得!她要配得上你!”
“可是……”
“彼得,你为人谦逊。你过于谦逊了。那一直是你的问题所在。你不懂得欣赏自己。以为你只是和别的任何人一样。”
“我肯定和别人不一样!而且我也不能容忍他人这么想!”
“那么就动点脑子想想吧!你难道不明白前方的目标是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远,还有多少路要走吗?你有机会成为——好吧,在建筑行业中,尽管算不上是最出色的,但也是相当接近一流的人物,而且……”
“相当接近一流?那就是你所想的吗?如果我不能成为最好的,如果我不能成为这个时代唯一的建筑师——那我就不干建筑这行了!”
“哎呀!可人不是只靠埋头工作就能达到目标的,人不能毫无牺牲就样样占先。”
“可是……”
“你的生活并不属于你,彼得。如果你真的有宏图大志的话。你不可能允许自己沉迷于一时的怪念头,这些事一般人能做,因为对于他们来说,事业无论如何都不重要。这不是你或我或者我们怎么看的问题,彼得,那是你的事业。为了赢得别人的尊敬,是要花一些气力否认自己的。”
“你只是不喜欢凯蒂,所以你就听凭你的偏见……”
“我有什么不喜欢她的呢?可话又说回来,当然了,我不能说我赞成一个姑娘这么不体谅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事没事地跑来烦他,就为了她自己有些怪诞的想法,而要求他把他的未来都抛到九霄云外。这足以说明,在这样一个妻子身上,你还能得到什么样的帮助。不过就我来说,如果你以为我是在为自己担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跟瞎子没什么两样,彼得。你难道不明白,就我个人来说,你和凯瑟琳可以算是一对绝配,因为我不会找凯瑟琳的茬,我可以与她相处得和和美美,她会尊敬和孝顺她的婆婆。然而,另一方面,弗兰肯小姐……”
他畏缩了。他早就知道这一切会来的。他怕的就是听她提起这个话题。
“噢,是的,彼得,”吉丁太太平静而坚定地说,“我们必须得谈谈这个问题。现在,我确信我对付不了弗兰肯小姐,而且像那样一个上流社会的姑娘根本无法忍受我这样一个邋遢的、没受过教育的妈妈。她很可能会把我从这个家里挤出去也说不定。噢,会的,彼得。可是你明白,我想的不是我自己。”
“妈妈,”他声音刺耳地说,“你别胡说了!——关于我和多米尼克可能成的机会。那个泼妇——我都难保她会看上我呢。”
“你又忘了,彼得。你曾经都不愿意承认世界上会有你得不到的东西。”
“可是我不想要她,妈妈。”
“噢,你不想要,是吗?哎呀!瞧你。那不正应验了我常说的那句话吗?看看你自己!你不是还有那个弗兰肯,纽约最出色的建筑师吗?正是你需要他的地方!他实际上是等于在恳求你做他的合伙人——以你的年纪,你超越了多少人,超越了多少年龄比你大的人啊!他不是默许,他是在恳求你娶他的女儿!可是你明天却要走进去向他介绍你娶来的一个无名小卒!你就稍稍停止为你自己打算,也为别人想一想吧。你想他会怎么想?当你让他看到你宁愿娶的是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浪儿而不要他的女儿时,他又怎么会高兴?”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吉丁小声说。
“他当然不会!他绝对会把你踢到街上去!找个人代替你还不容易?急巴巴地等待着抓住机会的人多的是!巴内特那小子怎么样了?”
“噢,不!”吉丁气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戳到他的痛处了。“绝不是巴内特!”
“是他,”她得胜似的说,“是巴内特!将来的情况正是如此——弗兰肯-巴内特事务所,而那时你正沿街行走,找工作呢!不过,你会有一个妻子!噢,是的,你会有一个妻子的!”
“妈妈,求你……”他低声说,他是如此绝望,连她都不容许自己再这样肆无忌惮地说下去了。
“这就是你要娶的妻子。一个不知道举手投足为何物的笨手笨脚的小姑娘,一个见了你想要请到家里来的大人物就会躲躲闪闪的胆怯腼腆的小东西。就这样你还觉得自己了不起?你别自欺欺人了,彼得·吉丁!绝没有哪个伟大的男人是单枪匹马打天下的。伟大的男人背后总是有人帮衬的。你别一个劲地耸肩膀对此表示不以为然,找一个好女人,能帮最杰出的男人多少忙!你的弗兰肯娶的就不会是一个女仆,他是绝对不会那样做的!透过别人的眼睛仔细瞧瞧吧!他们会对你的妻子作何感想?会怎么看你?你不是靠给冷饮柜台的店员修鸡舍为生的,你可别忘了!你必须按照这个世界上的大人物的游戏规则办事。你必须配得上他们。一个娶了个普普通通的‘精神包袱’的男人,他们会怎么看?他们会仰慕你吗?他们会信赖你吗?他们会尊敬你吗?”
“别说了!”他哭出声来。
可她继续说下去。她说了好长时间,而他则坐着,发疯地揪着自己的脑袋,时而悲叹,时而呻吟:“可是我爱她……我不能,妈妈,我办不到……我爱她……”
直到屋外的街道随着晨光露出鱼肚白,她才放了他。她任凭他踉踉跄跄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最后她用温和疲惫的嗓音说:
“彼得,你能做到的。就几个月的事。求她只要等上几个月的时间。海耶随时都会死的,然后,一旦你成了合伙人,你就可以娶她,说不定到时就没有人跟你计较了。如果她爱你,她是不会介意再等那么一丁点儿长的时间的……再好好考虑考虑,彼得……而且当你在考虑这件事时,你也稍微替妈妈想一想,如果你现在这样做的话,你会伤透妈妈的心。妈妈的心并不重要,你略微关照着点就足够了。用一个小时来想自己,留出一分钟来想想别人……”
他并没有试图睡觉的意思。他没有脱衣服,而是久久地坐在床上,他心中最清醒的意识只是一个强烈的愿望——看到自己在时空中被往前输送了一年,那时候一切的事情都将有定局,他不管那是怎样的结局。
当他在十点半按响凯瑟琳公寓的门铃时,他根本没有作出任何决定。他只是模糊地想,她会拉着他的手,牵引着他,她会坚持——就这样,决定就会做出来了。
凯瑟琳开了门,微微一笑,快乐而自信,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带他来到房间,大片阳光洒满了她的小屋,照着整齐地码放在书桌上的一本本书卷。房间又干净又整齐,角落里还有一堆用地毯吸尘器收集起来的带花边的碎纸。凯瑟琳穿着一件整洁的玻璃纱衬衫,袖头在她的肩部欢快地翘着;她头发里装饰的绒毛状的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失望——在她的房子里并没有威胁等着他。他觉得如释重负,同时也感到失望。
“我准备好了,彼得,”她说,“帮我把大衣拿过来。”
“你告诉你舅舅了吗?”他问。
“噢,是的。我昨天晚上告诉他的。我回来时他还在工作。”
“他说什么了?”
“他没说什么。他只是大笑起来,并且问我要什么样的结婚礼物。可是他笑得很厉害!”
“他现在在哪儿?难道他连见都不见我一下?”
“他必须到报社去。他说他有的是机会见你。不过他说得很有技巧。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