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论近人情(3)
这样的一个新世界是很难想象的,因为它跟我们现在的世界是那么不同。一般讲起来,我们的生活是过于复杂了,我们的学问是太严肃了,我们的哲学是太消沉了,我们的思想是太纷乱了。这种种严肃和纷乱的复杂性,使现在的世界成为这么一个凄惨的世界。我们现在必须承认:生活及思想的简朴性是文明与文化的最崇高最健全的理想,同时必须承认当一种文明失掉了它的简朴性,而浸染习俗,熟悉世故的人们不再回到天真淳朴的境地时,文明就会到处充满困扰,日益退化下去。于是人类变成在他自己所产生的观念、思想、志向和社会制度之下的奴隶,担荷这个思想、志向和社会制度的重担,而似乎无法摆脱它。幸而人类的心智尚有一种力量,能够超脱这一切观念、思想、志向而付之一笑,这种力量就是幽默家的微妙处。幽默家运用思想和观念,就像高尔夫球或弹子戏的冠军运用他们的球,或牧童冠军运用他们的缰绳一样。他们的手法,有一种因熟练而产生的从容,有着把握和轻快的技巧。总之,只有那个能轻快运用他的观念的人,才是他的观念主宰,只有那个能做他的观念主宰的人,才不被观念奴役。严肃终究不过是努力的标记,而努力又只是不熟练的标志。一个严肃的作者在观念的领域里是呆笨而局促的,正如一个暴发户在社交场中那样呆笨而不自然一样。他很严肃,因为他和他的观念相处还不曾达于自然。
说起来有点矛盾,简朴也就是思想深刻的标志和象征。在我看来,在研究学问和写作上,简朴是最难实现的东西。欲求思想明澈已经是一桩困难的事情,然而简朴更须从明澈中产生出来。当一个作家在役使一个观念时,我们也可说那观念在役使他。这里有一桩普通的事实可以证明:一个刚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出来的大学助教,他的讲辞总是深奥繁杂,极难于理解,而只有资格较老的教授们才能把他的思想单纯地用着简明易解的字句表达出来。如果一个年轻的助教不用他自矜博学多才的语句来讲解,他确有出类拔萃而远大的前途的。由技术到简朴,由专家到思想家,其间的过程,根本是一种知识的消化过程,我认为是和新陈代谢的作用完全一样的。一个博学的学者,须把那专门的知识消化了,并且和他的人生观察联系起来,才能够用平易简明的语句把这专门知识贡献出来。在他刻苦追求知识的时间中[我们就假定说是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的心理学知识吧],我觉得一定有许多次“心神清爽的休息”,好像一个人在疲乏的长途旅行中停下来喝一杯清凉的饮料一样。在那休息的时间中,那些真正的人类专家,会自己反省一下,“我们到底在做什么?”简朴必须先消化和成熟,当我们渐渐长大成人的时候,思想会变得更明澈,无关紧要的一点或虚假的一面,将尽被剔去,不再骚扰我们。等到观念有了较明确的形态后,一大串的思想便渐渐变成一个简括的公式,突然有一天在一个明朗的清晨跑进了我们的脑子,于是我们的知识达到了真正光辉的境界。嗣后便再不用努力了,真理已变得简单易解,读者也将觉得真理本身是简易的,公式的形成是自然的,因此获得很大的快乐。这种思想上和风格上的自然性——中国的诗人和批评家那么羡慕着——常常被视为一种逐渐成熟的发展过程。当我们讲到苏东坡的散文逐渐成熟时,我们便说他“渐近自然”——这种风格已经把青年人的爱好华丽、夸炫、审美技艺和文艺夸张等心理一概消除。
幽默感滋养着这种思维的简朴性,这是很自然的事。一般地说,幽默家比较接近事实,而理论家比较注重观念,当一个人跟观念本身发生关系时,他的思想会变得非常复杂。在另一方面,幽默家沉浸于突然触发的常识或智机,它们以闪电般的速度显示我们的观念与现实的矛盾。这样使许多问题变得简单。不断地和现实相接触,给了幽默家不少的活力、轻快和机巧。一切装腔作势、虚伪,学识上的胡诌、学术上的愚蠢和社交上的欺诈,将完全扫除净尽。因为人类变得有机巧有机智了,所以也显见得更有智慧。一切都是简单清楚。所以我相信只有当幽默的思维方式普遍盛行时,那种以生活和思维的简朴为特性的健全而合理的精神才会实现。
五 论任性与不可捉摸
看起来现在的军人代替了放浪者而成为人类的最高理想人物了。我们不要那种任性的、无从捉摸的、难于测度的自由人,而要合理化的、有纪律的、受统制的、穿制服的、有爱国心的工人,要在有效的管理和组织之下,五六千万人所结成的一个民族共同信仰同一种主义,皈依同一种思想,喜欢同一样的食物。关于人类的尊严,我们有两种相反的见解:一种以放浪者为理想;另一种以军人为理想;前者认为保持其自由和个性的人,是最崇高的典型,后者认为丧失了独立的判断力,将私人意见完全受制于统治者和国家,那才是最优越最崇高的人类。两种见解都可加以辩护,前者以常识为辩护,后者以逻辑为辩护。用逻辑去替爱国的自动机式理想做辩护,是不很困难的。爱国的自动机式模范公民,可以当做达到另一个外在目标的工具,这就是国家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又是为了另一个目标而存在,这个目标就是去克服另外的国家。这一切都可用逻辑很容易证明出来——又简单又坦白,所有的呆子都会死心塌地地相信。欧洲许多“文明的”和“开化的”的国家,在过去和现在都抱着这种见解,这实在使人好似难以相信。理想的公民是那种以为被遣到埃塞俄比亚首都去,结果却是在西班牙登岸的军人。这种公民又可分为“甲”“乙”二等。那“甲”等的是那些在统治者所认为较好的公民,这种人晓得了他们被运到西班牙去时,仍是非常温顺、愉快,自己祷告,或由军中的牧师代为祷告,感谢上帝派遣他们到枪林弹雨中去为国牺牲。那“乙”等的都是些未曾充分开化的人,那些知道了被运错了地方而心中觉得愤恨的人。在我看来,那种内心的愤恨反抗情绪,是人类尊严的唯一标志,是那幅阴森惨淡图画中仅有的希望之火花,是人类在未来世界中恢复原位的唯一希望。所以,不管它是什么逻辑,我自然还是拥护放浪者。我绝对拥护放浪者或流浪者,而口中或者也并不如此。我们这种矛盾心理就是我们的文明唯一的希望,我的理由很简单:我们是猴子的嫡系而不是牛的嫡系,因为我们有矛盾的心理,所以已经变成更优越、更高尚的猴子。我的自私使我愿意让牛有一种温驯而满足的脾性,在人类命令下,无论是被领到草地上,或是屠宰场里,都能保持同样旷达高尚的心思,一心一意地去为主人而牺牲。也因为十分钟爱人类,所以我不希望我们自己也变成牛。等到牛能开始反抗,心中生出反抗的情绪,或等到它们现出任性的样子,现出较不服从的样子时,我就要把它们称做有人性的动物了。我以为一切独裁制度都是不对的,这是一种生物学上的理由,独裁者可以跟牛和睦相处,却不能跟猴子和睦相处。
老实说,我从一九二〇年后,对于西洋的文明已经减少了尊敬。我过去对中国的文明总感到惭愧,因为我觉得我们还没有创造出一个宪法和公权的观念,这是中国文明上的一个缺点:我始终相信建立一个共和或君主的立宪政府,是人类文化上的一种进步。可是现在在西洋文明的发祥地,我居然也看到人权、个人自由,甚至个人的信仰自由权(这自由权在中国过去和现在都享有着)都可以被蹂躏,看到西洋人不再视立宪政府为最高的政府,看见欧里庇得斯悲剧(Euripidean)的奴隶在中欧比在封建时代的中国还要多,看到一些西方国家比我们中国只有更多的逻辑而缺少常识,这真使人暗中觉得欣慰,觉得中国是足以自傲的。现在我除了将中国人观念中人类最高文化的理想表现出来,把那个中国人理想中听天由命、逍遥自在的放浪者、流浪者和漂泊者表现出来之外,我还有什么更便当的制胜良策呢?西方可也有这么一个势均力敌的良策吗?可也有什么东西足以证明它的个人自由和公权学说是一种严肃的、健全的信仰或本能吗?我拭目以待。
欧洲个人自由的传统怎么会消失,摆子在今日为什么会摆到错误的方向去,这是很容易明白的。这里有两个原因:第一是由于现代集体经济运动的结果,第二是由于维多利亚时代中叶的机械观念的遗传。在今日的各种集团主义——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方兴未艾的时候,人类似乎自然地放弃了他的反抗权利,忘掉了他的个人尊严。当经济问题和经济思想占了优势,遮蔽了其他一切人类思想的时候,我们对于那种较有人性的知识和哲学,尤其是关于个人生活问题的哲学,便完全不加理会,而淡然置之了,这是极自然的。一种患胃溃疡的人时时在想到他的胃疾,一个社会有着经济弊病时,永远是被经济的思想纠缠着,结果把我们自己完全忘记了,几乎记不起还有个人……
可是我们能知道人类这种机械观是怎样在机械科学完成工业、征服自然的当中创造出来的。人类偷窃了这种科学,把这种机械式的逻辑拿来应用于人类社会,于是研究人事的人们便竭力利用“自然律”这个严肃的名词。因之我们就有“环境比人类伟大”,及“人类个性可以化成方程式”这一类的流行理论。这也许是精湛的经济学,但总是拙劣的生物学。良好的生物学,承认一个人的反应力量跟物质环境在生命的发展上两者是同样重要的因素,正如一位良医承认病人的性情和身体的反应在抗拒疾病时是同样重要的因素。现代的医生已能确定每一个人都有一种不能测算的因素。有很多病人如依逻辑和前例诊断起来,实在是应该死的,结果却会不死,反而复原起来,使医生也觉得惊奇。医生开着一式一样的药方给两个患同样疾病的人去吃,而不问他们的反应如何,我们真可以把他当做危害社会的人。社会哲学家如果忘掉个人,忘掉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忘掉他一般任性的、不可捉摸的行为,那么社会哲学家也是危害社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