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关于人类的观念(3)
科学使我们从身体的动作得到一种更奇妙的感觉,它教我们怎样更进一步去尊敬我们的身体。第一,关于遗传学方面,我们开始知道我们人类的生成,绝不是泥土做成的,而是站在动物谱系的最高处。对于这一点,一个神志清楚没有被自己精神麻醉的人,想必会感到相当的满足和快慰吧。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恐龙”在几百万年前由生存而灭亡,因而使我们在今日可以生着两条腿,在地球上行走。生物学没有立出这种无所谓的假设,所以不会损害一丝一毫的人类尊严,也不会对人类优于万物这个观念加上疑点。所以任何一个立意要看重人类尊严的人,对此也曾觉得十分满意。第二,我们对于身体上的神秘和美丽,愈久愈有深刻的印象。我们不能不感到我们身体内的各部动作,以及彼此间的微妙联系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形下所做成的,而其结果又是那么简单,始终不变。科学在说明体内这些化学的程序时,非但不能把它们弄得简单易解些,反而把它们弄得更复杂更难解,使这些程序比无生理学智识者所想象的更为复杂和困难。须知宇宙外表的神秘和宇宙内里的神秘,在本质上是相同的。
生理学家越是努力分析人类生理上的生物物理和生物化学的程序,便越觉得莫名其妙起来。所以一个心胸宽大的生理学家,有时也不得不接受神秘的人生观念。关于这点,我们可以举亚利克西斯·卡莱尔博士(Dr.Alexis Carrel,生物学家,1912年获得诺贝尔奖)为例。不论我们是否赞成他在《未知的人类》(Man, the Unknown)一书中所发表的意见;我们不能不同意实有那些事实和那些事实都未曾解释过,而且是无法解释的。我们开始觉得物质本身也有智能了。
“器官是依靠器官液和神经系而互相联系的。身体上每一部分和其他部分互相适应。这种适应的方式是循着目的而实现的。如果我们跟机械学者及活力论者的意见一样,认为思维具有一种和我们人类相同的智能,那么那些生理上的程序好似是为着各自的目的而互相联系的,有机体具着始终不变性,这是无可否认的。每一部分似乎都知道整个身体的现在和将来的需要,因而依照这个目的而去工作。时间和空间在我们的纤维和我们的心智的应用上是不相同的。身体意识到近的东西也能意识到远的东西,意识到现在,也能意识到将来。”(《未知的人类》原文第一九七页)
例如我们的内脏受了损伤,它们自己会自愈,完全不需要我们的努力,这种现象是值得惊异的:
“受伤的地方,起初变为不能动弹,暂时瘫痪,使粪类不能通过腹部。同时其他部分肠管或是网膜的表面,移近到伤处,表现了腹膜的特性,自动地黏附着。在四五个钟点内,伤处便合口了。有时伤口是被外科医生用针线缝好的,但那伤处仍是由于腹膜表面的自动黏附性而痊愈的。”(《未知的人类》原文第二〇〇页)
肌肉本身既有着这种智能,我们为什么还轻视肉体呢?我们是终究有一个身体,它是一架机器,自己营养,自己管理,自己修补,自己发动,自己生产,在我们出世的时候已装置就绪,像我们祖父用过的那座精美的钟一样,一用就是七十余年,不用我们担心。这架机器装着无线电式的视觉和无线电式的听觉,又有一种比电话机或电报机更复杂的神经系和淋巴系。它有一个规模极大的神经复杂体,担任编排报告的工作效率极高,不重要的案卷放在屋顶的小阁上,较重要的案卷则放在较便利的台架上,放在小阁上的那些案卷即使经过三十年,不常拿出来用,却依然在那里,等要用的时候,又可以马上拿出来用。而且这架机器能像汽车般到处奔跑,机件灵活,有着不发声响的引擎;如果遇到了意外,譬如说玻璃破碎了或驾驶轮弄坏了,它便自动地流出或制造出一种质素去替代玻璃,并且另生出一个驾驶轮来,或者至少想法子不用那根驾驶轴已肿的一端去开车;我们必须知道当我们体内的一个肾脏被割掉时,另外的一个肾脏就膨胀起来,增加它的效能,使常量的尿可以照常排出。同时,它在平时总保持着差度只在华氏一度(17.2℃)的十分之一以内的温度,自己能制造化学物质,以便将食品变成活的纤维。还有最紧要的一点,就是它有一种生命韵律的意识,有一种时间的意识,它不但意识到几个钟点和几天,甚至意识到几十年的时光;身体统制着自己的童年时期、青春时期和成年时期,到够大的时期,便不再长大,甚至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它早把一颗智齿长出来了。我们的身体也能制造清除毒物的解毒剂,而且有着那样惊人的满意成绩;它在做这些事时绝对没有声息,绝没有那种通常工厂里必有的嘈杂声响,因之,超等的形而上学家尽可以不受骚扰,优游自在地去思索他的精神或他的精粹。
四 诗样的人生
我以为从生物学的观点看起来,人生几乎是像一首诗。它有韵律和拍子,也有生长和腐蚀的内在循环。它开始是天真朴实的童年时期,嗣后是粗拙的青春时期,企图去适应成熟的社会,带着青年的热情和愚憨,理想和野心,后来达到一个活动较剧烈的成年时期,由经验上获得进步,又由社会及人类天性上获得更多的经验;到中年的时候,才稍微减轻活动的紧张,性格也圆熟了,像水果的成熟或好酒的醇熟一样,对于人生渐抱一种较宽容、较玩世,也较温和的态度;以后到了老年的时期,内分泌腺减少了它们的活动,假如我们对于老年能有一种真正的哲学观念,照这种观念调和我们的生活形式,那么这个时期在我们看来便是和平、稳定、闲逸和满足的时期;最后生命的火花闪灭,一个人便永远长眠不醒了。我们应当能够体验出这种人生的韵律之美,像欣赏大交响曲那样欣赏人生的主旨,欣赏它急缓的旋律,以及最后的决定。这些循环的动作,在正常的人体上是大致相同的,不过那音乐必须由个人自己去演奏。在某些人的灵魂中,那个不调和的音键变得日益宏大,竟把正式的曲调淹没了,如果那不调和的音键声音太响,使音乐不能继续演奏下去,那个人便开枪自戕或跳河自尽了。这是因为他缺乏良好的自我教育,弄得原来的主旋律遭了掩蔽。反之,正常的人生是会保持着一种严肃的动作和行列,朝着正常的目标前进。在我们许多人之中,有时震音或激越之音太多,因此听来甚觉刺耳;我们也许应该有一些恒河般伟大的音律和雄壮的音波,慢慢地永远地向着大海流去。
一个人有童年、壮年和老年,我想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是不美满。一天有上午、中午、日落,一年有春、夏、秋、冬四季,这办法再好没有。人生没有什么好坏,只有“在那一季里什么东西是好的”的问题。如果我们抱着这种生物学的人生观念,循着季节去生活,那么除自大的呆子和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之外,没有人会否认人生确是像一首诗那样过去的。莎士比亚曾在他的人生七阶段的文章里把这个观念极明显地表达出来,许多中国作家也曾说过与此相似的话。莎士比亚没有变成富于宗教观念的人,也不曾对宗教表示很大的关怀,这是很可怪的。我想这便是他所以伟大的地方;他把人生当做人生看,他不打扰世间一切事物的配置和组织,正如他不打扰他戏剧中的人物一样。莎士比亚和大自然本身相似,这是我们对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赞颂。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观察人生而终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