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时代有无数美好温馨之事,有伴在父母膝下的安逸,有童年之爱,有温柔光明世界中的自得其乐。然而我最关心的,依然是在生命中找寻自我的那些步伐。我尝过宁静之美、幸福之湾和天堂之乐,然而这些已是远方的美景,我并不渴望重归其间。
因此,回首少年时代,我只谈论那些新鲜的故事,那些鞭策着我,令我辞别往日的故事。
我依然不时迎头撞上“另一个世界”,时时感到恐惧、压抑和愧疚,那里的事迹总是惊世骇俗,威胁着我眷恋的宁静生活。
在后来那些年中,我不断意识到,自己心中正在滋生一种原始冲动,而在光明正派的世界中,这一冲动只能被遮掩起来。和所有人一样,我将那股缓缓觉醒的性意识视为大敌,是禁果、诱惑和罪恶。我的好奇,和那些梦幻、欲望和恐惧带给我的幻影——青春期的秘密,完全不配进入安逸童年的温柔乡。我和所有人一样,过上了一种两面派的童年生活,虽然童年已不再。我的表层意识生活在家庭的正派世界中,否认那个喷薄而出的新世界。同时,我又生活在隐秘的幻想、欲望、渴望中,而我那表层意识的生活不断借此架起恐惧的桥梁,因为我的童年已悄然崩塌。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我的父母也完全无法帮助我面对这种不可言谈的性冲动。他们只能不厌其烦地让我去作那种绝望的尝试,去否认现实,继续蜗居在童年世界中,虽然童年已变得愈发虚伪。我不知道父母在此事上是否能有所作为,也不为此怪罪他们。面对自我、找到自我原本就是我的事,而我像所有那些出身良好的孩子们一样,在这一点上做得一塌糊涂。
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一困境。对于一般人,这正是他们的自我需求和外界环境的冲突达到巅峰的时刻,此时他们只能苦苦向前迈进。这一死而复生的经历便是我们的命运,很多人平生只有在此时才能有这样的经历——在童年的枯萎和死亡中,我们爱恋的一切都将离去,身边只剩世道的孤独和淡漠。很多人在这一关口便举足不前,终其一生痛苦地缅怀无可挽回的往日,缅怀遗失的天堂梦——而这正是所有梦幻中最可怕最要命的幻想。
还是回到我的故事中吧。告别童年时的那些感受和梦幻实在不值得一提,重要的是,“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又找了回来。弗朗茨·克罗默的魔障现在变成了我的心魔。“另一个世界”再次控制了我。
和克罗默的纠葛结束后,又过了几年,那段戏剧化的沉重往事离我已十分遥远,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早已随风而逝。最后一次邂逅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弗朗茨·克罗默。可我的悲剧人生中的另一个重要人,德米安,却没有完全退出我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和我若即若离,并没有再影响我。后来,他才缓缓接近我,重新显现出他的力量和影响。
我试着回忆自己当时对德米安的了解。我和他大约有一年多都没有再交一语。我回避他,他也不来找我。一次在路上相遇,他只对我点了点头。有时我觉得,他的友善中有一丝嘲讽的意味,或许也只是我的幻觉。我和他似乎都忘了两人之间的那段故事,以及他对我的影响。
我试着回想他的身影,回忆时我才察觉,他依然存在我的记忆和意识中。我能回想起他上学的样子,孤身一人,或和其他高年级学生一起,回忆中的他与旁人格格不入,沉默寡言,仿佛人群中的幽灵,沉浸在自己的空气和法则中。没有人喜欢他,或和他有深交,除了他的母亲,然而即便在母亲跟前,他也不像个孩子,而像个大人。老师们也不怎么理睬他,他是个好学生,却从来不愿意取悦任何人,我们不时听到一些流言,说他曾以一些冷僻问题或奇谈怪论反驳老师,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合上双眼,他的身影就浮现在脑中。那是在哪里?哦,想起来了,在我家屋前的小巷中。有一天,我瞥见他站在那里,手中拿着一个笔记本,描画着什么。他画的是我家门拱上的鸟形徽章。我立在窗前,在窗帘的遮挡下窥视他,惊异地看那张面向徽章的专注、冷静、聪敏的脸,那是一张男人的脸,是学者或艺术家的脸,深思熟虑,意志坚定,透出惊人的聪慧和冷静,眼神仿佛无所不知。
还有一幕。那是不久之后,在大街上。我们在放学的路上围观一匹倒在路上的马。那匹马还拴在车辕上,躺倒在农车前,两只鼻孔大张着喷气,身上的某处伤口正汩汩流出血来,渐渐地竟将街沿的白色灰尘染成了暗色。我感到有些恶心,随即转过头来,却看见了德米安的脸。他没有往前挤,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像平时那样高深莫测。他似乎在看马头,目光中依然透着那丝深沉、镇静、近乎偏激但又冰冷逼人的专注。我不禁久久打量他,虽然当时只是模糊的感觉,我还是看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望着德米安的脸,我不仅知道那不是男孩而是男人的脸,我还看到了更多,我惘然觉得,那似乎也不是男人的脸。那脸上仿佛有女性的内容,尤其在某一瞬,我发现,那张脸既不属于男人,也不属于儿童,既无沧桑也无稚子之态,仿佛已有千年之久,是永恒的,打着其他时代的烙印。动物们或许有这种面容,甚至树木星辰——我懵懵懂懂,当时的感受也不像成年后描述的这样清晰,但那股感觉是类似的。或许他长得很美,我可能喜欢他,也可能讨厌他,很难说清。我只觉得,他和我们不同,他像一种动物,或一个幽灵,或一幅画,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但他是不同的,以一种难以想像的方式与我们截然不同。
除此之外,我对他的回忆就没有更多了,或许因为后来的印象太过强烈,这些都被挤出了记忆。
等到我长了好几岁后,才和他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德米安并没有依照习俗和同龄人一起在教堂受坚信礼,此事很快也激起了一些传言。学生们说他其实是犹太人,或是异教徒,还有人说,他和母亲都不属于任何一个宗教,其实是某某神秘邪教的信徒。此外,我还听过一种谣言,说他和母亲的关系仿佛是情侣。如果他在没有宗教信仰的背景下长大,对未来或许会产生一些消极影响。后来,他的母亲还是让他受了坚信礼,比同龄人晚了两年。所以,在好几个月中,他一直和我一同上坚信礼课程。
有段时间,我一直躲着他,不想和他来往,他身上的流言和秘密太多,更何况,自从克罗默的事件之后,我一直被一种歉疚感所困扰。当时我自己的秘密已经够多。坚信礼课程恰好和我的性启蒙时代撞到了一起,所以尽管一心求好,我的虔诚修习还是受到了一些消极影响。在我看来,神职人员教授的经义似乎来自一个幽静圣洁的远方幻境,美则美矣,贵则贵矣,却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不够刺激,而我的另一个念头却恰好相反。
我对课程的兴趣越淡漠,对马克斯·德米安就越注意。我们之间有种默契。我得好好追溯这一默契的由来。回忆中,那是在一次早课上,小教室中还点着烛火。神职老师刚讲到了该隐和亚伯的故事。我根本没有仔细听,正在迷迷糊糊地犯困。此时,神父以一种庄严的声调恳切地讲到了该隐的印记。这一刻,我忽然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德米安坐在前排长凳上,正回头看我,他的眼睛明亮,若有深意,既嘲谑又严肃。他只短短望了我一眼,我立即开始紧张地听神父的讲述,听他讲该隐和印记,一种新的认知从心底深处浮上:教说并不一定等同于事实,我们能以另一种目光看待这个故事,甚至进行批判。
这一刻后,德米安和我之间重新建起了一种默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种心灵深处的归属感一旦产生,竟立刻奇妙地被播入了空间中。不知道是他有意为之还是纯属偶然——我当时很信偶然——几天之后,德米安忽然调换了自己宗教课的座位,坐到了我前面(我依然记得,清晨时分,人头攒动的小教室里弥漫着难闻的酸臭味,我当时很喜欢闻德米安后颈的皂香)。又几天后,他再次换了座位,径直坐到我身边,接下来的整整一个冬天和春天,他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
此后的早课完全变了样,不再使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我总是很期待早课的到来。有时,我们也会专心听神父讲课,那时,只需身边德米安的一个眼神,我就会注意到一个古怪的故事,或一段奇特的格言。此时他若是再投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能立刻提醒我在心中去批判和质疑。
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是好学生,上课三心二意。德米安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的行为都很彬彬有礼,我从未见他做过同龄人常犯的傻事,他从不大笑或大声闲谈,老师也从来不责备他。然而他会悄悄地,有时通过耳语,更多时候则是手势和眨眼,让我加入到他自己的思想活动中。这些思想有时非常古怪。
譬如,他会告诉我他对哪些学生感兴趣,会以何种方式研究他们。其中的某些人他已非常了解。上课之前他告诉我,“如果我用拇指对你做一个手势,某甲和某乙就会转头看我们,某丙则会搔搔脖子”,等等。上课时,常常在我毫无准备时,马克斯会突然转身,用拇指朝我做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手势,每到此时,我立刻去看那几个他提到的学生,果然,每次他们都像牵线木偶一样做出了上述动作。我唆使马克斯在老师身上试试这种把戏,他却不愿意。然而某一天,我上课时告诉德米安自己没有预习功课,担心神父会提问我,德米安却帮了我。那堂课上,神父想让学生背一段教义,他那四处搜寻的目光落到了惊惶不安的我身上。慢慢地,神父走过来,伸出一根手指指着我,口中刚要念出我的名字,他的目光忽然涣散了,或突然紧张起来,推了推领结,转而走向了德米安,因为德米安紧紧盯着他,似乎有问题待要出口,然而神父却令人惊讶地又转过了身,咳嗽了一声,叫起了另一个学生。
这一幕让我忍俊不禁,然而慢慢地我才意识到,德米安其实经常跟我玩这个游戏。一次走在路上,我蓦然觉得德米正走在我身后,回头一瞧,果然!
“你能让别人想你指定的内容吗?”我问他。
他很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冷静客观,以那种成年人的方式。
“不能,”他说,“这是做不到的。如果连神父也这么做的话,人就没有自由意志了。他不能让别人想他指定的内容,我对他也是一样。然而我们可以仔细观察某人,然后经常能猜出他们的想法或感觉,此时我们便能预知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是很多人不知道而已。当然人们得不断练习。打个比方说,蛾类中有一种夜蛾,这一族的雌蛾数量远远低于雄蛾。蛾子和其他东西一样是有性繁殖,雄蛾使雌蛾受孕产卵。如果你抓住了一只这样的雌夜蛾——科学家们已经做过多次这样的试验——到了夜里,雄夜蛾会纷纷飞来,而且是飞跃几个小时的路程!几个小时,你想想!这些雄蛾竟能感知到方圆几公里内出现了一只雌蛾!研究者试图解释这一现象,却很难做到。或许和它们的嗅觉有关,就像好的猎犬能追踪非常细微的踪迹一样。你明白吗?自然界中有很多类似现象,没有人能解释清楚。我却认为,如果这种雌蛾不是那么罕见,那么雄蛾根本不可能有如此强大的嗅觉能力。而之所以有这种本事,是因为它们经过了辛苦磨炼。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只要将所有的注意力和意志都投注到某一事情中,就一定能成功。就是这样。你刚才说的也是同一回事。只要认真去观察一个人,你对他的了解会超过他自己。”
我差一点就说出了“读心术”这个词,再向他提起多年前克罗默的那段往事。然而我和他之间存在一种奇特默契,我们绝口不提他多年前对我生活的重大干涉。仿佛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往事,或者,我们都觉得对方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有一两次,我们走在街上时,甚至遇到了弗朗茨·克罗默,但我们没有交换眼神,更没有谈起一句关于他的事。
“那么这种意志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先前说,人没有自由意志。然后又说,只要意志坚定,就能达到目标。这样是说不通的。如果无法驾驭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也无法随心所欲地用它来做任何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每次我让他好笑时,他都会这么做。
“很好,你问了问题!”他笑道,“人必须时时发问,时时质疑。不过这个道理很简单。如果雄蛾将自己的意志专注在星辰或其他事物上,当然不会有成果。然而,它根本没有这样做。它只尝试那些对它有意义有价值的事,那些它不可或缺的事。正因为这样,它才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成功——它获得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奇迹般的第六感。我们人类当然有更大余地,比起动物来,好处也更多。可是人类余地比较小,无法超越自己。我可以胡思乱想,想像自己一定要去北极等等,但只有愿望真正发自内心,成为我的真心时,我才会有足够强烈的意愿去实现它。一旦是这种情况,也就是说一旦你的心命令自己去尝试,事情就水到渠成了,你可以随心驱使自己的意识。比如说,我现在打算影响神父,让他以后不戴眼镜,这是行不通的。因为这只是戏言。可是去年秋天,我曾经有一个强烈的意愿,想调换自己在前排的座位,那件事就成功了。那次突然来了一个人——他的姓氏排在我前面,但之前一直生病没来——所以得有人给他让出一个座位,于是我当然成了让位的人,因为我的意志不会放过这个眼前的机会。”
“是的,”我说,“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从我们开始对彼此感兴趣的那一刻起,你就离我越来越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时你并没有直接坐到我身边,而是在我前排坐了一段时间,是不是?为什么会这样?”
“是这样的:我当时想调位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坐,只知道想坐到后排。我的意愿是坐到你身边,但自己当时并没有意识到。同时,你的意愿也迎合了上来,帮助我。直到坐在你前面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愿望只达成了一半——我发现,我其实只是想和你坐在一起。”
“可当时并没有新人插班啊?”
“没有,我只是听从自己的意愿,直接坐到了你身边。和我调换座位的那个男孩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同意了。神父其实也知道我们换了座位——其实每次他见到我,心里都很不舒服,其实他知道我叫德米安,属于‘D’,不应该和‘S’的学生坐在一处!然而这种不满却没有进入他的意识层面,因为我的意志反对,我阻止他这样想。每次他觉得座位不太对劲时,就会看着我,开始思索,这位善良的先生。我的策略却很简单。每次我只是死死盯着他的眼睛。大多数人都受不了这样的目光。他们会紧张。如果你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就出其不意地死死盯住他们的眼睛,如果他此时还不紧张,那你就只能放弃!这样的人不会被你征服,绝对不会!但这样的情况很少。我只遇过一个让我打退堂鼓的人。”
“谁?”我立刻问道。
他望着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索时的表情。然后他移开目光,没有回答我,虽然好奇心顿起,我也没法再重复这个问题。
今天我相信,他当时说的那个人便是他的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然而他却很少提及母亲,从来不曾带我去他家。我甚至不知道他母亲的模样。
有时,我也想模仿德米安,将意志集中在某件事上,希望实现某个目标。当时我有很多迫在眉睫的愿望。然而我没能成功。我不敢跟德米安谈起这些事,也完全不能向德米安剖白自己的愿望。他也没有问过我。
那段时间,我的宗教信仰开始有些动摇。由于德米安影响了我的思考,因此我对宗教的态度和一些同学不太一样,他们是完全不信宗教的。其中有些同学甚至还宣扬说,信仰上帝是可笑可鄙的事情,三位一体以及玛利亚的圣灵受孕故事简直可笑,今天的人居然还兜售宗教,简直是一种耻辱。我的想法却完全不同。虽然我心中对宗教也有疑问,但在整个童年,我真切地经历了虔诚的生活,我父母过的生活便是这样,因此我知道,信教既不是可鄙也不是愚昧的事。相反,我对宗教依然抱着一种深切的敬畏感。然而德米安让我养成了一种习惯,以更自由、更个人、更轻松、更有想像力的方式去看待和阐释故事和教义,至少,我乐意也喜欢跟从他教给我的那些阐释方法。当然某些看法对我而言还是太过怪异,比如该隐的故事。在一次坚信礼课程中,他提出的某个观点甚至更大胆,让我大惊失色。老师讲到了哥耳哥达,《圣经》中救世主的受难和死亡的故事从很早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幼年时,每逢耶稣受难节,父亲会将这个故事念给我们听,听完后,我总是全身心沉浸在这个悲壮瑰丽、苍白诡异却又无比生动的世界中,沉浸在“客西马尼园”和“各各他”中,一听到巴赫的《马太受难曲》,来自那个神秘世界的阴郁而强大的悲壮之光便淹没了我,激起一丝神秘的战栗感。直到今天,我依然认为,《神之时,乃为最吉》是一切诗性和艺术表达的完美结晶。
那节课结束后,德米安若有所思地对我说:“辛克莱,这个我不太喜欢。你读一遍这个故事,感觉一下它的味道,有点淡。就说那两个和耶稣一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强盗。三个十字架并列立在小山上,该是多么壮丽的景象!干吗要用那种感伤的教化套路来讲述这两个低级强盗的故事呢!他是一个罪犯,天知道他犯下了什么罪行,现在居然被感化,痛哭流涕地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一只脚踏进坟墓的人,后悔还有什么用,你说呢?这又是一个典型的劝善故事;甜蜜虚伪,多愁善感,一心要劝人学好。如果是今天,让你在两个强盗中选择一个做自己的朋友,或考虑自己会更信赖哪一个,你肯定不会选那个哭哭啼啼、洗心革面的家伙。你会选另一个,他才是个有骨气有个性的人。他鄙视转变,在他的境况下,这种转变只是伪善,他将自己的路走到了底,没有在最后一刻背弃一直支持他的魔鬼。他是个硬角色,而《圣经》中的硬角色一般都会早早夭折。或许他也是该隐的后裔。你不觉得吗?”
我惊异莫名。我一度以为自己非常熟悉耶稣受难的故事,现在却发现,自己对这个故事的了解多么平庸,多么缺乏想像力。不过我还是认为德米安的观点太激烈,几乎推翻了我一直坚信的理念。不行,人不能质疑一切,不能质疑所有人,更不能质疑最神圣的神。
像往常一样,我还没开口,他就已经察觉了我的不满。
“我知道,”他有些泄气,“这是古老的故事。不要这么认真!不过你听我说,在这样的细节上,我们能清楚看到这个宗教的缺陷。就是说,全能的神——缔结旧约和新约的神——虽然无与伦比,却并非那个他本欲传达给世人的神。神是善道、高贵、慈爱、美好、高深、感性,不错!然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内容。可人们把其他这些都归结为魔道。整个世界的另一半被隐瞒得密不透风。还有,他们一边将上帝尊为万物之父,一方面却对性爱——生命的真正源泉——避而不谈,甚至将其污蔑为妖魔外道。我并不反对世人敬拜耶和华上帝,一点都不反对。但我也认为,我们应该将一切都奉为神道,整个世界,而不是那个冠冕堂皇的伪世界!因此,我们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时还得走魔鬼之道。我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或者,人可以创造出一个将魔鬼包容在内的上帝,在这样的上帝面前,人们不会对世上最理所当然的事视若无睹。”
他一反平日的冷静,竟变得有些激动,但很快又微笑了,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这番话恰恰触动了我整个童年时代的疑团,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翻滚着这个疑团,却从未向别人透露过一句。德米安对上帝和魔鬼的观点,对冠冕堂皇的神界和秘而不宣的魔界的看法,正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心中的神话,我对那两个世界或世界两面的感触——我的光明世界和黑暗世界。原来,我的问题其实是芸芸众生的问题,是关于生命和思考的本质问题,这一见识忽然如一团神圣的影子罩住了我,我猛然觉得,自己最私密的生活和念头原来是世间永恒理念长河中的一波,恐惧和敬畏感顿然袭来。这种认识在某种程度上固然令我宽慰,却不能让我开心。这样的认识太艰险,滋味苦涩,因为其中荡漾着一种责任感,一种童真已逝的孤独感。
于是,我平生第一次向自己的伙伴吐露了藏在心底的秘密,谈起了我自小以来对“两个世界”的感受,德米安立刻明白了我心底是赞成并附和他的。然而他从不会利用别人的弱点。他听着我的诉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全神贯注,并直直盯着我的眼睛,直到我难为情地避开,因为在他的目光中,我再次发现了那种动物般的奇特永恒感,那种难以想像的老成。
“我们下次再谈这个问题。”他体贴地说,“看得出来,你无法表达出自己所有的想法。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说明,你无法把自己所有的思想付诸生活,这样不好。只有我们付诸生活的思想才有价值。你也知道,所谓的‘正派’世界只是世界的一半,你也试过隐瞒那第二个世界,这和神父和老师的做法一样。但你做不到!只要开始了思考,任何一个人都做不到!”
这番话深深触动了我。
“但是,”我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世上毕竟还是有邪恶不轨的事情,这一点你也得承认!这些事情是违禁的,我们只能放弃。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谋杀和很多罪恶之举,就因为我知道存在这些事情,我就得成为其一员,变成恶人吗?”
“这件事我们今天讨论不出个所以然,”马克斯安慰我,“当然,没人让你去杀人,或奸杀少女。你还不够成熟,无法真正理解‘禁忌’和‘合理’的意义。你已触到了真理的一角。放心吧,你还会接触到更多!比如现在,一年以来,你的心中藏着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比所有念头都强烈,是‘禁忌’的欲望。然而希腊人和某些民族却视这种欲望为神性,对其顶礼膜拜。因此世上没有永远的‘禁忌’,它总是在流变。即便是今天,任何人都能和女人同床共枕,只要他在此之前将她领到神父面前,宣誓娶她为妻。其他民族的做法则不同,今天亦然。因此每个人都得发掘出属于自己的‘合理’和‘禁忌’,自己心中的禁忌。从来没有一个人因为犯了禁忌而成了流氓。反过来也是一样——其实这只是一个懒惰的问题。懒得思考和评判自己的人会顺应世俗的禁忌法则。他活得轻松。而有些人的戒律却来自心中,在他们看来,正派人天天做的事未必不是禁忌,而遭他人唾弃的事在他们眼中却是不乏合理之处。每个人都得为自己而活。”
突然,他似乎懊悔自己说了太多,停了下来。即便在那时,我已能模模糊糊地理解他的感受。虽然他已习惯不假思索地谈天说地,然而正如他之前所言,他无法忍受“以谈话为目的”的谈话。和我在一起时,他除了对我感兴趣,还觉得这种交往很有趣,那正是畅所欲言的巨大乐趣,或简言之,一种庄严之外的乐趣。
写到“庄严之外”这个词时,我的脑中忽然又浮现了另一幕场景,那是我和德米安在少年时代最刻骨铭心的共同经历。
我们受坚信礼的日子渐渐临近,最后几节课讲圣餐。神父很看重这一节,讲得很卖力,课程似乎有一种庄严感。然而恰恰是最后这几节课中,我一直心不在焉地想着别的事情——思考德米安的为人。坚信礼近在眼前,这场仪式会庄严地将我们纳入教堂的信徒行列,然而我却无法摆脱这样一个念头:对我而言,为期半年的宗教课程的价值并非体现在我们学到的知识中,而是和德米安的亲密相处以及他对我的影响。此时我的愿望并非加入教堂,而是加入另一种集体——尊崇思想和个性的集体,这样的人群必定是存于世上的,而我的朋友便是其代言人和信使。
我试图遏制这种念头,无论如何,我应该带着一丝尊严来经历坚信仪式,而怀揣着那样的念头,我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然而无论如何努力,那种想法还是挥之不去,渐渐地,它和关于宗教仪式的念头交织在了一起,我决定以一种与他人不同的方式来体验这一仪式——将其视为接纳我进入思想世界的仪式,是德米安让我领略了这个世界。
某一日,我又在和德米安激烈争辩。那是在教义课之前,德米安闭口不言,对我的话不感兴趣,或许我的言论过于早熟,有些矫揉造作。
“我们讲得太多,”他带着一种陌生的严肃说,“聪明话没有任何价值,只能让人远离自己的内心。而远离自己是一种罪过。人必须像乌龟一样,能完全蜷进自己的内心世界。”
说完这番话,我们刚好走进了教室。开始上课了,我尽量专心听课,德米安也不骚扰我。过了片刻,我忽然感到他的座位有些异常,那是一种类似空荡或冰冷的感觉,仿佛座位突然空了。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终于我忍不住转过了头。
我的朋友正笔直坐在那里,态度认真,一如平常。然而他的样子看上去还是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身体中散发着一种东西,某种我所不知的事物正萦绕着他。我以为他闭上了眼睛,然而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但那双眼睛没有在注视,没有看的动作,而是呆滞的,它们看的是体内或遥远的什么。他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连呼吸都没有,嘴仿佛是木刻石雕的作品。他的面容苍白,简直有些惨白,仿佛石头,全身最生动的是那簇褐色的头发。他的双手放在面前的长椅上,像物品一样苍白而毫无动静,但却并非没有生机,那双手就像一层包裹在不可见的强劲生命之外的坚实外壳。
这一幕让我不禁颤抖起来。他死了!我心里想着,几乎要脱口大喊。但我知道,他并没有死。我死死盯住他的脸,盯着那张石头一样的苍白面具,我感觉到,这就是德米安!平时的德米安,与我同行,和我交谈的那个人,只是德米安的一半,这个德米安会偶尔扮演某一人的角色,让自己合群,为了取悦旁人而加入我们。而真正德米安却正是这个样子,宛如磐石,古老,宛如动物和石塑,美丽而冰冷,死寂,却又充满不为人知、难以名状的生命力。而他身边萦绕的是一种宁静的空虚,是苍穹和星辰之长空,是孤独的死亡!
恐惧中,我感到,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身中。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孤独。我不是他的一分子,无法触及他,天涯海角也没有他离我的距离那般遥远。
然而我无法理解的是,除我之外竟没有任何一人看到这一幕!他们应该投来目光,抬起头来!然而没有人注意。他宛如画中人一样坐着,而在我的感觉中,他仿佛端坐在神龛中,一只苍蝇停在他的额头上,而后缓缓沿着鼻子和嘴唇爬下来——他纹丝不动。
他神游到了哪里?他在想什么,感受什么?他身在天堂,还是地狱?
我没法开口问他。课程快结束时,我看见他又恢复了生气和呼吸,我们的目光撞到了一起,此时他一如平日。他从哪里来?他去了哪里?德米安看起来很累。脸上又恢复了些颜色,双手也在动,然而那头褐发仿佛失去了光泽,就像疲惫了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开始在自己的卧室中尝试一种新练习:笔直坐在椅子上,目光僵直,全身一动不动,看自己能坚持多久,这样做时有何种感觉。这个练习让我疲惫至极,而且眼皮痒得钻心。
不久后,我们迎来了坚信礼,这一仪式并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深刻的回忆。
一切都变了。我的童年已成废墟。父母看我的目光多了一层尴尬。姊妹们和我已变得非常疏远。一种豁然醒悟的感受让我所熟识的那些情感和乐趣都变得了无生趣,我闻不到花园的芬芳,对森林也毫不好奇,世界就像一堆廉价待售的旧货围绕着我,乏味无趣,书变成了纸,音乐则是噪音。我就像一棵秋天的树,树叶从它身边飘落,但它毫无知觉,雨水从它一旁滴落,还有太阳和严寒,生命已缓缓缩进了它内部最私密幽深之处。它没有死,它在等待。
父母决定让我在假期之后去读另一所学校,这样我将初次离开家庭。母亲有时待我温柔异常,似乎是提前向我告别,她使尽解数想让我学会爱,学会思乡,学会不遗忘。德米安已出门旅行。我成了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