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城:社会学家的街头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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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联邦街的最初时光(4)

这间公寓有的时候很安静,有的时候则会很热闹。当时,J.T.的表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还有J.T.的一个姐姐都住在那里。但是居住的流动性很大。正如计划区许多其他比较稳定的家庭一样,梅女士的公寓还是穷困朋友和有需要的亲戚的暂居处之一。他们可能会待上一个夜晚,一个月,或者更长的时间。有些人实际上根本不是亲戚,只是一些需要栖身之所的“浪荡子”。J.T.的亲戚几乎不可能是流浪汉。我得知,他的几个叔叔都是帮派里的高层。但是我对他到底有几个兄弟姐妹都不甚清楚。我经常听他说起“我妹妹”,或“我一个在西边的弟弟”,但是我分不清这些人是跟他有血缘关系,还是只是这个家庭的朋友。

而且他们都似乎愿意让我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他们也都知道J.T.并不想让我独自在这个街区里晃悠。在我写东西的时候,梅女士会安静地给我一盘食物,而她收音机则会一直播放着基督教频道。这个家庭里没有人,包括J.T.本人,曾要求看我的笔记——尽管有一次,他在我旁边站了一会儿,并且开玩笑说,我是否把他写得“英俊”。他喜爱我要写作他生平的想法。但是一般说来,每个人都会尊重我的隐私,对我的工作不加干涉。

后来,梅女士甚至在这公寓中为我清出一块地方,用来存放我的衣服和书籍。在作笔记的间歇,我常常会和梅女士以及其他在家里的人谈话。他们似乎都对回答细节问题比较犹豫——我已经观察到,租户们是如何躲过记者和社工们的访问的,但是他们非常愿意解释在其生活和社区中的基本方面。就像老时光和他在华盛顿公园的朋友们一样,他们无拘无束地讲自己的家族史、芝加哥的政治、芝加哥房管局和其他城市机构的举动。只要我不是特别追根问底——比如,询问他们的收入或者有谁非法住在这栋楼里,他们就会对我不停地唠叨。重要的是,我发现不必隐藏自己的无知——这并不难,因为我对美国城区的政治和种族问题相当幼稚。我对这些基本问题的幼稚,实际上却好像讨得了他们的喜爱。

在我与J.T.和他楼里其他人的简短接触中,已经见识到,在他们的丰富思想与我所读过的社会学研究中对他们的诋毁性刻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别。我为之而感到沮丧。在学界,他们会普遍被描述为倒霉的愚民、毫无洞察力或者远见之徒。梅女士的热情好客,租户们自发而乐意对我的教导,不仅出乎我的意料,而且还让我不胜感激。我开始意识到,我可能永远也没有办法回馈他们的慷慨大度。我自欺欺人的想,如果我能够做出优秀而客观的学术研究,那或许就可以导致社会政策的改进,并有可能改善他们的生活。我也想要设法更为直接地回报他们,但是由于当时还在靠学生贷款度日,所以我几乎无法可想。

一旦发现我非常喜欢陪着他巡视这些建筑,J.T.就开始定期带着我。但是他经常要处理其他事务——某些他没有邀请我观察的工作。除此之外,他仍不愿意放任我在那些楼中自由行动,所以我经常只能在梅女士的家里待着。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小孩,总是需要一个保姆,但是我不能抱怨所得到的这个通道。它已经让我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与我以往所有的见闻都彻底不同。

梅女士把我介绍给了许多来访的人。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个学生——当然是个有点古怪的学生。有的时候,他们会玩笑地称呼我为“教授先生”。这是他们从J.T.那里听来的称呼。J.T.的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们也都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也都对我热情而友好。他们看起来都很亲密,彼此分享食物,有事会互相帮助,也会在炎热的夏天一起去画廊消磨时光。

画廊里的生活非常热闹。在傍晚,各家各户经常会在那里支起烤肉架,从家中拖来椅子或牛奶箱坐着。如果我不是一名素食者,我可能会更快地结识许多朋友。

在我走过的时候,小孩子们和十几岁的女孩们都喜欢拉住我的马尾辫,其他人则会冲着我喊“甘地”、“朱里奥”或是“安拉伯”(AY-RAB)。我依然着迷于从中观看这座城市的景观,也仍然会对围绕着画廊的围栏小心翼翼。

只要有孩子向围栏跑去,我都会本能地跳起来,抓住他。一次,有个小男孩的妈妈为此而笑话我。“别担心,素德,”她说,“他们没事的,现在不是过去了。”我得知,在“过去”,确实有些孩子从罗伯特·泰勒的画廊掉下去并摔死了。这促使芝加哥房管局安装了安全护栏。不过无论如何,在冬季风大天寒的芝加哥建造楼房外部的通道,明显从一开始就是失误的设计。

在晚餐之后,父母们会让他们的孩子们回家取出桌椅、纸牌和扑克筹码,还有食物和饮料。他们把画廊变成了舞厅和赌场:那场景就好像过节一样。

我喜爱画廊里的夜生活。租户们通常在夜里都会心情不错,只要他们不是极度兴奋或者忙于赌钱,就都会愿意告诉我他们的生活。我越来越能够轻易分辨出因吸毒而兴奋的人。他们会步履蹒跚,就好像喝醉了一样,但是他们的眼睛会深深陷入头颅之中,让他们看起来既迷离又阴险。

我很难在这些租户中分辨出吸食快克的程度。许多人会指出其他人吸食快克——称他们为“摇滚明星”、“使用者”,或是“瘾君子”,并以此暗示,他们自己从来没吸过。然而事实上,除了一些老年妇女,比如J.T.的母亲,几乎每个人都被指责过经常吸食快克。

不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了。在这里,对于快克的使用很像在我成长的郊区里对于酒的使用:有一小部分作为核心的瘾君子,以及相当大范围的功能性使用者。后者在每周里可能会不时抽上一点。罗伯特·泰勒的许多快克使用者都会照顾家庭,忙于生计,然而一旦他们存下了十块或二十块,他们就会去弄一点,兴奋一下。慢慢地,我可以估算出,在租户中大约有百分之十五的核心瘾君子,还有另外的百分之二十五是偶尔使用者。

我在画廊最早熟悉的人之中,有一个叫做克莱瑞莎的女人。她大约三十多岁,但是看起来相当衰老。她的皮肤粗糙,遍体淤伤。但是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位美丽而又有思想的女人,几乎总是带着微笑。她是这楼里的一位性工作者——“非法商贩”是标准的委婉说法。她称自己为“男人杀手克莱瑞莎”——她的解释是:“我的床上功夫能干掉他们”。克莱瑞莎经常会在画廊里与J.T.的家庭聚会。我对此很是惊讶,因为我曾听过J.T.和梅女士公开鄙视过楼里的性工作者。

“这是本地生活的一部分,”梅女士说,“但是我们对她们敬而远之,我也不让孩子们接触她们。我们不打交道。”

在一个静谧的傍晚,J.T.的家庭正在准备烤肉,我则靠在画廊的栏杆上,向外看着薄暮。克莱瑞莎来到了我的身边。“你从来没跟我说过你喜欢哪种女人,”她笑着说,并且打开了一瓶啤酒。现在我已经习惯了克莱瑞莎揶揄我的爱情生活。

“我说过,”我说,“我的女朋友在加州。”

“那你一定觉得孤单!或许克莱瑞莎可以帮你哦。”

我脸红了,并试图转换话题,“你在这楼里待了多久?你是怎么认识J.T.的?”

“他们从来没告诉你!”克莱瑞莎喊了起来,“我就知道!他们觉得尴尬,他们不想承认我是家庭成员。”

“你是他们家的?”

“哥们,我是J.T.的堂姐。所以我才会过来。我和我老公住在上面的15楼。我也在这楼里工作。在家族里,我是他们不情愿提起的人,因为我不掩饰我干的事儿。我是个非常开放的人——我对任何人都不藏事儿。梅女士知道的。该死,人人都知道的。但是,就像我说过的,他们不愿意坦白面对。”

“你怎么可能同时在这栋楼里生活和工作呢?”

“你看到这些男人了吗?”克莱瑞莎指着画廊里某些待在自家公寓前的房客说,“你应该见识一下他们是怎么对待女人的。”我不明白克莱瑞莎的意思。当她见到我面无表情时,就笑了起来,“哦!我们要聊的太多了。克莱瑞莎会教给你的。”

她向几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挥挥手,“看,她们都是娼妓,都是谋生计的。不过她们私下里做,就像我。我们是楼凤(REGULAR),我们也住在这里。我们不是那种流莺(HYPE)。”

我问她,“流莺”和“楼凤”之间有什么区别?

“楼凤就像我。我们靠卖身来赚钱,但是只限于我们认识的人。我们不做全职,但是如果必须要养活我们的孩子,我们也可以兼职赚点钱。我有两个孩子要养活,而我的男人有时候指望不上。流莺只是靠这个来嗑药。她们不住在这里。但是J.T.允许她们在这里工作,只要她们付他一点提成。我跟她们没关系。她们是带来麻烦的人。她们当中有一些有皮条客,有一些为帮派工作,但是她们都是为了嗑药才干这个的。克莱瑞莎不沾毒品。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接受我们——即使他们在我们背后嘀嘀咕咕。他们知道我们只是在努力照顾家庭,和他们一样。”

“你现在上班吗?”我问。

“宝贝儿,只要地方合适,我永远都上班!”她笑了,“但是J.T.可能不允许我今晚工作,所以我不会接客的。”

我有些困惑,因为J.T.特别告诉过我,他的帮派并不经营妓院生意。他解释说,绝大部分的帮派不掺和这个,是因为没有太多利润。性工作者们很难管理,还会牵扯大量的精力:她们总是会挨揍,会被逮捕,而这就意味着长期没有收入。他们要供给她们吃穿,而那些瘾君子则更是一塌糊涂,根本无法预料他们能做出什么。她们还总是偷钱。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是说J.T.控制你?”

“不,但是他有一次跟我说,如果我想要和他的家人交往,我就必须要遵守他的规矩:如果家里有事发生,就不许拉客。就像今晚。他是这里管事儿的,所以我必须守规矩。”

克莱瑞莎解释说,虽然J.T.的帮派实际上并不控制他地盘上的性工作者,但他也确实从流莺和楼凤那里收取月费。楼凤通常会交点房租(每个月从15块到75块不等),作为回馈,帮派则会痛揍那些虐待她们的嫖客。流莺要把她们收入的一部分(从10%到25%不等)交给J.T.的马仔们,而后者会尽量搞清楚每个女人做了多少、收入多少。克莱瑞莎说,在南部的帮派老大们里边,J.T.算是不错的人了。他会定期借钱给女人们,帮助她们治病,甚至会为她们保留几个空闲的公寓来用做欢场。所以尽管J.T.并不正式经营妓院,但是他实际上控制着自己地盘上的性工作者,并从中获利。

那晚跟克莱瑞莎的谈话让我明白,我不是在计划区里唯一受到J.T.控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