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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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银河征文奖(6)

第二天,天色阴沉,太阳被遮在云层后面,雨却迟迟不下。我起床的时候,感觉有点儿头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里后吹了风。但即将租到《哆啦A梦》的喜悦充盈我全身,我对唐露说我要去卖废铁,然后租VCD碟,下午回来,让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来,唐露也很期待。

于是我骑着自行车,来到河边,用麻袋把铁件装好,放在车的后座上。装铁盒的时候,我看到侧面那个圆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这个凸起拔了下来。圆形凸起的下面,是一截五六厘米长的晶体方块,半透明,此前这个方块一直插在铁盒里,只露出金属材质的圆形头部。我观察了一下,觉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里,打算一会儿送给唐露。

我骑的是一辆老式二八自行车,直立起来比我都要高。我坐在座板上,脚够不着车蹬,只能斜跨着骑。它的好处在于够结实,一百多斤的铁放上去都浑然无事,只是骑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骑两个多小时就能到镇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蹬车,天气闷热得厉害,不一会儿我就满身大汗了。但一股劲在我胸中鼓荡,尽管腿累得像灌了铅,我却越骑越快。

路两旁的杨树静默着,在黏稠的天气里连树叶都死气沉沉地下垂着。拐过前面最后一段水泥路,上了桥,再下去就能到镇上了。

意外就是在桥上发生的。

二八自行车牢固,我尚且有劲,没想到问题出在了麻袋上——经过两个小时的摩擦,铁件把麻袋刺破了,哗啦一声,这七八件沉重的铁块全部掉了下来,在桥面上叮叮当当地碰响。

“嘿,小崽子,偷了这么多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我正蹲在地上捡铁件,扭头一看,居然是老唐。他的脸上一片通红,步子有点儿歪,走过来踢了踢铁盒。

“我没有!”我扶住铁盒,争辩道,“是我从河里捞出来的!”

“这些东西这么新,一点锈都没有,你说从河里捞出来?骗鬼吧!”老唐喷出一口酒气,“你老子偷人!你偷东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带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亲在田里打的那一架,他打输了,一直怀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狭小,打不过我父亲,现在自以为抓到了我的把柄。

我着急起来,大声喊:“我真的是从河里捞出来的,不信,唐露可以作证!”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让露露不要跟你一起玩,这个死丫头非要跑出去。别说那么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旧敌不过老唐,他如提小鸡般揪着我的衣领,打算带着我离开桥。

“天杀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桥边栏杆,“你欺负我,我爸爸会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脸上更红,踢了我一脚,“别说老胡不在这儿,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训你!”他拉了我两下,没拉动,也不敢太过用力,就松手了,骂骂咧咧地转过身,“好,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东西上交!”

他气冲冲地扶起自行车,把铁件装在麻袋里,系在车座下的铁杆上,然后骑着车下桥,拐进了镇上的街道。

我追了几步,没追上,满心委屈地站在桥边哭,一边哭一边骂。路过的人都诧异地看着我。我哭了一会儿,累了,脑袋昏沉,于是转身往回走。

闷了许久的天空滚动着隐隐雷声,没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来。初时只有几点,后来就成了瓢泼大雨,将我浑身淋湿。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回到村子。路过唐露家时,看到她家家门紧闭,我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约定,她应该会在这里等我,等我带回全套《哆啦A梦》的碟片。我没有带回来,但她应该在这里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着。

我干脆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四周雨点如瀑,地上水流汇聚成河。我的头越来越晕,就靠着墙,但一直到睡着,我都没有等到唐露回来。

在唐露的葬礼上,我见到了陈老师。

在大年初办葬礼,在村子里是大忌,大家基本上都不愿意参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缘不好,葬礼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细雨蒙蒙,唢呐声混在雨幕中,格外萧索。我走在十来个人的送葬队伍里,缓慢地跟着前面的人,雨落在脸上,而脸已没有知觉。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系着一个白色麻袋,表情呆滞。他的独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触目惊心。我们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着的钱丢进麻袋[3],然后离开。

我前面的是一个老人,颤巍巍的,她丢完钱转身的时候,我才把她认了出来。

陈老师?

她看着我,枯瘦的脸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为衰老,还是因为哀戚。她抖动着干瘪的嘴唇,对我说,你也来了,你来参加唐露的葬礼。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却过得最惨,现在埋进土里,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这么惨淡的一生,她可怜的结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陈老师是不是年老昏了头,摇着头说,从小学毕业起,我就再没有见过她了。

陈老师却不再说话,身子佝着,在冬雨里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间破屋。

她离开了,她的话却像一层阴影般笼住了我。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缩着脖子回家,母亲正在火炉边烤火,问我,你把钱给老唐了?

我点了点头,然后问母亲,对了,老唐的腿,是怎么断的?

母亲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火炉因长久没人拨弄而变得暗红,青色的烟雾升腾。好多年了,她说,不过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出车祸,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时候淋雨生了场大病,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我淋雨回来,在唐露家门前等了很久,后来倚着门睡了过去。路过的人看到我,过来拍我的脸,却发现怎么都拍不醒我,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医院,那场大病其实早有预示——前一天我下河捞铁件,已经着了凉,早上时便头疼。但我却没有在意,骑车骑得大汗淋漓,然后冒雨回村,于是一场高烧将我击倒。这是我得过的最严重的病,因为处理不及时,高烧引发脑水肿,一度呼吸衰弱,在医院里昏昏沉沉地躺了两个月才有好转。也正是因为这场病,远在北方的姨妈千里迢迢赶过来,把父母骂得狗血淋头,然后在我出院后,将我接走。我走的那一天,路过唐露家,她家依旧家门紧闭。

母亲接着说,我听说他当时骑着我家的车,去废品站卖废铁,喝多了,结果被一辆车给撞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老唐后来并没有把那些铁件交给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样去当废品卖钱。听到这个,我一点儿都不吃惊,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来的事情了。

让我惊讶的是,陈老师说的果然没错——我驮着铁件去卖,被老唐看到,他抢了铁件和自行车去废品站,因此出了车祸,失去一条腿,唐家从此没有了经济来源。唐露的整个人生就在那一天发生了转折。她之所以没有如约等我,恐怕也是因为老唐出车祸,她要赶去医院吧。

尽管我并非故意如此,也无须自责,但确实是我的行为,导致了唐露命运的急转,间接将她推向了悲惨绝望的人生。

想到这里,我豁然转身。

你去哪儿?母亲在我身后喊道,外面冷,把衣服换上。

雨丝如针,刺在每一寸露出的皮肤上。我边跑边裹紧衣服,一路来到陈老师家中,推开门,床上没人。我有些发愣,略一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开,再次进入那条深邃的通道。

果然,在那间满是金属的房间里,我看到了陈老师。她的头发在灯光下犹如一蓬风中的蒿草。

你来了。她甚至没有转身,正在按着那些复杂的按钮,我知道你会来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学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现在她死了,我们都有责任,我们都是她命运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干舌燥,后退两步,抵到了桌角,可我不是故意的……

陈老师继续拨弄那些按钮,一阵嗡嗡声响了起来,越来越剧烈,但随着陈老师按下最后一个按钮,屋子里的仪器一颤,又恢复了寂静。她微弱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时间是什么吗?

什么?我一时愣住了。

时间是一条河,每个人都在河里挣扎着。而命运,命运又是多么无力的东西,不过是河流里的一个小小旋涡,每一个旋涡互相交缠,每个人都是别人命运的推手。不管是故意,还是无心,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让所有的旋涡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这是时间的魅力,也是时间的残酷。

这些话在房间里回荡着。我张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这番话出自她之口。陈老师,我印象中永远阴沉偏执的陈老师,在她生命的尾声,开始思考时间和命运了吗?

陈老师让我感到一阵诡异,四周闪烁的灯更让我觉得陌生。我说,但时间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悲剧,也没有办法了……

陈老师看着我,眼睛浑浊如陈酒,良久,她摇了摇头,说,时间并非不能更改。这条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闭环的。

我愈发迷糊。陈老师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四周画了一圈,问道,你知道这间屋子是做什么的吗?

这是从童年开始便笼罩我的疑惑,但还未等我猜测,陈老师就接着说道,这一个实验室。

我环顾四周,这些电路和仪器确实像是在进行着某种实验。但我想不出,在这个落后偏僻的乡村,有什么可做实验的?

这个实验室的背景,是军方。陈老师一边说,一边抚摸着仪器的外壳。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说——尽管他们放弃了这个项目,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联系过我。我能告诉你的是,这个实验的目的,是研究时间闭环。

什么?我疑心听错了。时间闭环?

当时,我们从全国各地被调过来,都不知道是要来干什么。但那是……是那段时间,我们只能听从安排。这里是全国范式指数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范式指数。这是以老范的姓来命名的,老范已经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面的义山上。

我浑身一寒。为什么只有上半身?

因为我们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们钻研了十多年,才人为造出了一条时间闭环,老范亲自做了第一例人体实验。但他刚刚沉入河面一半,闭环就失稳关闭了,时间和空间的错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个时空里。我记得当时,整个河面都被染红了。

河面?你说的是外面那片长了歪脖子树的河面吗?

陈老师点了点头,时空闭环在空间上的两个结点,就是这间实验室,和外面那个直径一点四二米的圆形河面。而在时间上的结点是随机的。河面上经常漂来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漂到河面结点时,就会落进这间实验室。

所以你给它们做了标记,是吗?我的记忆开始清晰,我指着角落——时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还堆在那里。

嗯,你曾经为了拿走练习册,偷跑进来过。但你没有跟别人提起,我也就没多管。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陈老师似乎耗尽了精力,摸索着坐下来,然后继续说,这个实验耗费了太多的人力、物力,却一直没有进展,所以那个时期结束后,实验被叫停了。他们都想回家,毕竟做这个研究就像坐牢一样。他们都走了,只有我留下来,央求他们不要销毁实验室。

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因为我没有家了,陈老师凄凉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范是什么关系吗?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里戚戚,只能点头。

陈老师接着说,他们看在老范的面子上,留下了这些仪器,还把我的名字划掉了。在当时的中国,这种无疾而终的实验多不胜数,没人在意一个留在乡村的寡妇。说到这里,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反正我一直留在这里,替老范继续完成这个实验。

你刚才说时间可以改变,是已经完成了这个实验吗?

陈老师刚要回答,突然咳嗽起来,她掏出手帕捂着嘴,手帕立刻被染红。我连忙扶住她,然后背她离开实验室。她轻得像是一片叶子。

我把她放在床上,拿来药和热水,喂她服下。她这才呼吸通顺了些,喘了许久,说,我差一点儿就成功了……数据和原理我已经推导了无数遍,没有任何问题,但就在我准备做实验的时候,实验室里几样关键仪器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

太久了……但应该是小学关闭之后两三年吧。

我“噢”了一声,大概明白了——陈老师说时间闭环的另一端是随机的。我那次从河里捞出铁件,手伸进的地方,应该是两三年以后的实验室。过了两三年,她才发现实验室的仪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长时间来重新制造消失的仪器,但只有超晶体协稳器没法儿复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见,我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谈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时间确实是可以更改的。她说着,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丘壑般的脸颊上滑下。离完成老范的夙愿只差一步,这一步我却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离开了这间小屋。外面依然雨丝飘飞,一座座坟茔在冬雨中瑟瑟发抖。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这些荒凉的墓碑,来到一处新墓前。送葬的队伍已经走了,一片空旷,安寂,只有丝丝雨声。地上撒满了白纸,被雨打湿,混进了泥里。

我看到墓碑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清秀小女孩的剪影,扎着辫子,嘴角挂着微笑。听说老唐找遍了家里,没有一张唐露的照片,只找到了小学毕业照。他本来想把毕业照贴在墓碑上,但照片上还有其他人,这些人的家里觉得晦气,死活拦住了他。于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来,当作冥照贴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干净,唐露身旁还残留有我的侧脸。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着童年记忆里的唐露,她也看着我,对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脸。

我和唐露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高二的寒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