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秀全自幼在官禄,接触了各方神明,以各种方式祭拜神明。一年到头,节庆不断,从春节和正月十五的元宵、清明到端午。端午纪念两千多年前楚国的屈原,他写完《离骚》之后投汨罗江自尽。每逢端午,广州一带人家会在家门口插上艾叶、菖蒲,并以角黍(粽子)祭祖,然后给家人邻里分而食之,孩童则将香包以五色线系于腰间,驱魔辟邪。龙舟典雅堂皇,舟手服饰多彩,但为了拔得头筹,多有寻衅斗殴的情事,再加上本来就有夙怨过节,更是火上加油。暴力相向时有所闻,以致广州巡抚在1835年下令禁止举行赛舟,不过遵守禁令的村庄没几个。
过了夏至,日子便开始一天天走向年尾。据传说,天女在七月初六遣七仙女下凡,所以花县的妇人也打扮得漂漂亮亮,在这一天的未时聚在一起绣彩球,向下凡的仙女表崇敬之情,并祈求她们指点针线手艺,谓之“乞巧”。桌上会摆上鲜花素果和一些小摆设,并雇一些卖唱的盲童盲女来吟唱民歌童谣。次日便是“七夕”,牛郎织女在这一天借鹊桥在银河相会[译按:原文误作“借银河作桥相会”]。七夕恰好与盂兰盆节相隔不久,这习俗据说已有一千一百年的历史,饿鬼将在这一天由佛陀求情被放离苦海。在中元鬼节,会给和尚、尼姑、道士、道姑和乞丐人等备好饭菜供食,但这种仪式并不是一天就完,从初七到初十,这些人是不会饿饭的。
到了九九重阳日,又要上祖坟祭扫,并登高追忆隐士费长房,此人曾让徒弟携菊花酒,速与家眷登上高处,以避灾厄临门。徒弟一入家门,发现家中鸡犬牛羊悉数暴死在院里,费长房闻之曰“代之矣。”
到了九月底,便是火神的节日:整整三天的时间,家家户户都祈求火神保佑,因为火最令人畏惧,多少城镇村庄都是毁于大火。在这三天里,沿街结彩,灯火彻夜通明,有钱的人家和店家搭起戏台,行“祈火”祭典。有时也会发生像端午节赛舟那般情事,正是适得其反——1835年,广州附近一个村子举行“祈火”祭典,演了五天五夜的戏,还放了烟火爆竹,结果烧着了戏台的布幕,众人吓得手足无措,连忙逃命,至少有十来个人被踩死踩伤。一年之后,广州城外一个村子又有戏台着火,这一次在混乱中竟有两百名男女丧命。岁末还有两个庆节,一是冬至,此后白日渐长;另一个是祭灶神,对灶王爷优礼有加,让他吃饱喝足,来年便会得保平安。
在花县,干旱、饥荒、水涝和疫病时有所闻,那些节庆也就不可或缺。据花县方志所载,花县人若有微恙,便会请郎中来,若是病情严重,那就要求神拜佛了。大年初一天未明,花县人便沐以加了香的水,在爆竹声中饮春酒,从初一到十二,每日测度雨量,以知来年荣枯。他们也测风向,希望朔风止息暖春回,但他们也祈祷不要刮南风,因为南风会带来厄运。男女老少会群聚在水牛和牛郎的塑像前祈祷;在街上搬演社戏以酬神,朝地上撒些谷豆以求丰年,还吃些青菜面饼以防出天花。过了正月十五,家家户户在门上挂几串大蒜,以恭迎黄帝,攘恶祛邪,还用糯米做些大圆饼,在圆饼上插一根针线,说是有助于神灵补天。
到了四月,户户团聚吃斋饭。在庙前将佛像洒以香油,并吃用百味药草煮的甜米饼。有人说这样能治失心疯。在夏至,会煮狗肉以祛疟疾。到了冬天,家家户户分食以肉、桃和芥菜混煮的羹汤。在六月底“分龙日”这一天会测雨水风向,其程序比正月还要仔细。当地土谚云:“分龙有雨耕上山,分龙无雨耕下塘。”但还有别的天象也要仔细观察,如来势汹汹却转眼消逝的暴风,风雷交加的暴雨,或是雨后断开的彩虹——这是飓风的先兆,恐有狂风暴雨将至,毁屋拔树,连在水上也无法行舟。这套观天象以知吉凶的方式都是彭祖所传下来的。
在花县,人说要避穷就得在街上烧起大火,恭迎黄帝降临,并要向司稷神位祭供烤乳猪和美酒。为了确保好运,到了冬至还要吃鱼干。岁末,为了祈求玉皇大帝保佑,会烧化竹屋并彻夜守岁;还在门前挂几串橘子,给门神刻些桃符。为了驱寒,用祭祀用的鼎来煮面。到了中秋,会准备三种式样的月饼,分别名为“胖鹅饼”、“硬壳饼”和“软壳饼”,分量从一二两到几斤不等,味道有甜有咸,饼面上还有人畜形象的彩画。皎月当空,吃着月饼,必能早配佳偶、儿女满堂。
飞禽走兽不论出于虚构或真有其物,都与仙界难分难解。龙可使风调雨顺,譬如冬至,“潜龙表天气复归原位”,龙便代表了东方的阳气。
老虎和雄鸡有多义,也与节气更替相连,尤以由冬入春为然。自古提到老虎,都会提到一棵长在极东之处的大桃树,老虎就在这棵树下。两位神明将鬼怪缚来给老虎吃。官府由此典故,会在衙门门口画上桃树图案花样,在门楣上画了老虎,上头还挂一些用来缚鬼的草绳。老虎代表了阳光,攘祛冬天、寒冷和阴气(北方)。
桃花色红,能避邪恶。门上的红色对联其实代表了桃树,在驱魔做法时会用到桃树枝,也是这个道理。即使草笔所就的老虎,也能保佑合家平安,婴儿戴上一顶虎头帽,也是求个保佑。但是白虎却是不祥——它与兵灾危厄有关,孕妇婴儿亦受其害。能保佑平安的神明换个面貌,也能带来死亡与毁灭。
雄鸡在地方习俗里也常出现,有时以鸡为献祭,将鸡血涂到挂了老虎形象的门楣上,便能保平安。那棵老虎栖息吃食鬼怪的桃树,传说雄鸡也立在树梢。“桃都山上一大树,枝叶蔓蔓三千里;金鸡独立树梢顶,一唱高歌迎黎明。”鸡血虽能祛鬼,但在大年初一不可杀鸡,在这一天只有雄鸡能抵御那些逃离虎爪的妖魔。有时会宰杀雄鸡(特别是色泽泛红的雄鸡)以祭日,有人说这习俗源自春秋时代的鲁国,“鸣鸡羽色红,能令邪不近王”。一般认为,雄鸡有如桃树,“因其阳气而祛疾,且续补活气,裨人大益”。
《玉历至宝钞》也把整年的节令画成图画,不过方式比较吓人,画的是灵魂穿过地狱。《玉历》开章便说,地藏王菩萨和十殿阎君诸神把《玉历》呈给玉皇大帝,玉皇大帝将之颁布世间,其意在让世人明白,在阳间做了坏事,死后在阴间会受什么样的苦,而在阳间做了好事,又如何能在阴间免受罪。以这种方式来渲染地狱与死后的亡魂,显然是有违孔子的“未知生,焉知死”。
传说《玉历》最初不是传给儒生,而是给了僧侣,再由僧侣传给云游道士。书中即言,此书成于“太平”年间,宋朝和辽国不谋而合,皆采这个年号,因此学者推断《玉历》应成于公元982年到1030年之间。只要读了《玉历》、并刊印翻印本让别人也能读得到的人,不仅能免受地狱中刀山油锅之刑,后代子孙兴旺昌盛,死后还能转世投胎为人,甚至投胎过上好日子——男人投胎到好地界,女人投胎成男人。而那些藐视、损毁或嘲笑《玉历》者则不会有如此恩遇,死后会被打入地狱,视其在阳间的罪孽受尽十层地狱的酷刑。
《玉历》中的图画让那些不识字的人看到灵魂如何受审转世。只有少数能投胎为人,得享平安。有些也还能转世为人,但是又丑又穷,抑郁多病;大多以其罪孽而投胎为马、狗、鸟、鱼或其他爬虫。即便“圣谕十六条”上有“黜异端以崇正学”的警诫,但在洪秀全赶考的那几年,《玉历》开始广为流传,四处都见得到翻印本。
《玉历》定正月初一应供奉弥勒佛,在各处寺庙多有这个身宽体胖、笑容可掬的未来佛像,虔心礼拜便能求得保佑。正月初八则是拜阎罗王。说来奇怪,《玉历》说阎罗王已非阴间地位最高的神明。很久以前,他主掌阴间,对那些死于非命的人太过宽容,准其重返阳间。由于阎罗失之宽容,被天帝贬到他现在坐镇的第五殿地狱,不过他的名字仍代表了阴间。在阎罗殿的十六诛心小地狱里,凡是信佛不诚、生前不信因果报应之说、杀生、妄言、施展妖术、咒人死、胁诱无辜、诈骗、致邻人死、挑唆不和或以其他方式滋生邪念者,牛头马面会将之剖腹掏心。
阎罗王在殿外建了一座“望乡塔”,面如弓背,朝东西南三向,湾直八十一里,后如弓弦,坐北剑树为城,台高四十九丈,刀山为坡,砌就六十三级。恶鬼被鬼卒牵到这高处,能看到阳间他们刚刚死别的家人,但家人却看不见他们。人死后望乡甚近,均能见能闻,加上阎罗王之助,观听儿孙至亲如何在棺材前哭得呼天抢地,暗地里却在咒骂死者,违背遗愿,变卖死者辛苦挣来的家当,还为了遗产抢得你死我活,对簿公堂。死者看了阳间的这些是非自是痛心疾首,阎罗王将之分派到诛心十六小地狱,里头关了匪徒娼妓,阎罗王对这些恶人也不必费心让他们上塔顶感怀一番。在地牢里,有罪者坐在铁板上,用铜锁铁链铐于铁柱。鬼卒以锋利的小刀开膛破腹,用钩子把心给掏出来,细细割下,心使蛇食,肠给狗吞。
正月初八是阎王节,隔天的正月初九便是天帝的节日,必须许一些尽忠尽孝的愿。天帝亦称玉帝,或合而称为“玉皇大帝”,其权柄超越万物,但其起源不详。一般传说玉帝之母乃是王后,梦见老子前来拜访,之后便怀了玉帝。玉帝生在正月初九午时,降生之时通体光芒四射,普照大地。玉帝自幼尊荣,才智过人,无时无刻不慈爱怜悯,总把金银珠宝施舍给穷困病残、孤儿寡母。他在父王死后登基,但将政事托与大臣,自己隐居山林,冥思默想,臻于至善,升天成仙,长生不死。但他决定三度下凡,走访两千四百处,宣扬怜悯济世之道,救死扶伤,教化众生。宋真宗在1015至1017年间屡降圣旨,将之名为“玉皇大天帝”。
地府还有九位像阎罗王这样的神明,皆受玉帝节制,各有其节日。凡人若祝祷得宜,或能免于激怒神明。神君审判凡人行为不当之处,少有能逃过惩罚。掌管第一殿地狱的秦广王负责初审刚死之人,然后将之发配给其他神君:入殿右侧竖立一高台,称作“孽镜台”,人到此处都要在镜子前亲眼看一看自己的罪孽。大部分照过镜子之后,马上推到其他层地狱,依其罪孽而受刑。但有两类人会留下来,多受些苦:第一类是那些因细故而自杀的人,这种人并非因为难以承受的苦难或耻辱,仅因一时郁愤就寻短见,既有违门灶诸神,也辜负了有养育之恩的父母,他们每隔十二天,就会重新体验那让他们动念自尽的苦难,直至永远。另一类是那些不专心念经,或借职务敛财,或欺诈轻信者的佛道僧侣,每一个都单独禁锢在狭窄的牢房里念经,牢房里有一盏灯,只用细线一根燃火,灯油重数十斤,要念到一字无误才能停止。
其他那些活得不干净的人也通不过反照镜的审判,必须到其他各层地狱去受苦受难。其中有一意牟利、罔顾医德的庸医,诱奸童男童女的僧侣,吞匿他人字画卷轴的人,欺瞒真情的媒婆媒公,欺骗顾客的伙计,越狱潜逃的囚徒,掘坟盗墓,偷税漏税,滥贴布告,拆散婚姻,不给瘸子让道,偷盗铺路石板和公屋砖瓦,见死不救,贩卖假药或偷凿官银,污秽街面,强占穷人田地建屋的富人,无意或故意纵火焚烧山坡或财物,宰杀飞禽,在水源下毒,毁坏神像,涂毁书籍,著阅淫秽书刊,囤聚谷物,酗酒成性,挥霍无度,恃强凌弱,溺杀女婴,杀戮仆役,赌徒,冬烘先生,不肖之子,等等,皆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玉历》列举了各类用刑,有闷捂、针刺、刀割火烤、折骨拔牙、毒蛇塞鼻、水蛭吸脑、阉割、碎膝、挖舌、拔指甲、挖眼睛——触目惊心,不胜枚举。
不过,广州城内外常有横死暴毙之情事,足以考验十殿阎君的心志,磨损望乡台的台阶,倒是令人气馁之事。广州官府每年要处决几百个罪大恶极的人犯,那些凶手与被害者在阴间阎王殿前将再次面临审判。有个广州妇人因谋杀亲夫被判凌迟处死,行刑时围观者极众,门庭若市,据说是受她的高傲、残忍、令人惊艳的美貌和她三寸金莲的吸引而来的。有个谋杀婆婆的妇人在夫眼前被处决,也是引来人潮围观,或去看一个海盗被钉在大十字架上处死——这个海盗所属的匪帮杀了十二名无辜的洋水手。
广州城一带还有一些犯下其他罪行的人,从当时的眼光看来,他们所受的惩罚无论在凡间或阴间的标准,似乎都说得过去。其中有扮成寻常轿夫拐卖卖唱盲女的男子,有假借东门外寺庙窝藏盗贼的和尚,还有一些盗墓贼,他们不但偷盗墓中的殉葬品,还偷部分尸骨,好去做些“谋财害命妖术”。
《玉历》还记载了供祭其他神明的场所时日: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和佛祖释迦牟尼各有两天节日,一天是其诞生日,一天是其涅槃日;灶王爷也有两个节日,一个是生日,一个是岁末升天汇报他在凡间所见所闻的日子。城隍爷的节日在仲夏时分,土神爷的节日则在仲春时分。孟婆的节日在九月十三。孟婆的作用很重要,因为当亡魂在十殿地狱界内四处游荡受苦,其他阎君职司审判和回忆,好让亡魂受惩,偿还一切孽债。但孟婆却是要亡魂忘掉前事,这样,转世投胎时就不会受前世记忆所困或受惠。
孟婆的“忘台”隔成一百零八间,台居第十殿,亡魂皆在此听候转世投胎。在这些房间里,孟婆手下的鬼卒摆好一杯杯“似酒非酒”,所有亡魂都得喝,喝完之后,他们过去生活的种种便不复记忆,被扔到地狱最后一条河的红水中,随波逐流,冲到一堵红墙脚下,这堵墙上挂着四条竖幅,上头写着:“为人容易做人难,再要为人恐更难,欲生福地无难处,口与心同却不难。”然后,两名鬼卒将之拖上岸,再到凡间走一遭。“活无常”头盖乌纱,身穿锦祅,手执纸笔,肩插利刀,腰挂刑具,撑圆二目,哈哈大笑。“死有分”垢面流血,身穿白衫,手捧算盘,肩背米袋,胸悬纸锭,愁紧双眉,声声长叹。
成于19世纪的《玉历至宝钞》所绘的地狱第六殿,此书兼蓄民间传说与佛道色彩,劝人去恶向善,在洪秀全年轻时流行于华南。洪秀全改信基督之后,认为这些书都应予以销毁。由左图可见六殿卞城王坐在桌前,一副对联分贴两旁,上联曰:“阴报阳报迟报速报终须有报”,下联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非谓无知”,横匾上书:“六殿卞城王”。卞城王右有一人做文人打扮,将亡魂在凡间的行为择要报告,左有一鬼吏监看刑罚。
《玉历》列举了各类用刑,有闷捂、针刺、刀割火烤、折骨拔牙、毒蛇塞鼻、水蛭吸脑、阉割、碎膝、挖舌、拔指甲、挖眼睛。卞城王所掌六殿中有“十六诛心小地狱”,亦各有其刑罚,右图为其中数种:以钉穿骨、剥皮、锯身、永跪朱砂。
亡魂在十殿地狱中偿还孽债之后,便到了孟婆的“忘台”,喝下一杯“似酒非酒”之后,忘掉前事,听候转世投胎。这段一过程由“活无常”(左)和“死有分”(下)负责。
“活无常”头盖乌纱,身穿锦袍,手执纸笔,肩插利刀,腰挂刑具,圆睁二目,哈哈大笑。“死有分”垢面流血,身穿白衫,手捧算盘,肩背米袋,胸悬纸锭,愁紧双眉,声声长叹。(耶鲁大学图书馆提供)
《玉历》上说,有一类亡魂通过了地狱的种种考验,已准备好转世投胎,但却央求再当一段时间的鬼。有时这请求也会获准。这些亡魂是在前世受男子折磨的女子,她们希望做鬼到阳间报仇。这些女子有些在前世被抛弃,有些遭诱奸,有些说了要纳为正房,结果却发现丈夫早有原配。有些寡妇原本答应了要伺候年迈公婆或照顾子女,但因种种原因受辱或遭欺而轻生自尽。如果这些负心男子正要应考,她们也会跟着进考场,昔日玩弄女子,如今则受女子摆布,思路受扰乱,胡写一气,这样他们就不可能及第。碰上这种事的男子只有一条路可走:在四月十七日掌管阴间第十殿(也是最后一殿)地狱之神君的祭日,如果他们虔心祈求,痛改前非,按《玉历》行事,那就能中试,摆脱女子的威胁,摆脱官吏敲诈勒索,免去水火之灾。
1837年新年一过,洪秀全参加了花县县试。就像1836年一样,这次也考过了,然后前往广州赶考府试。这一次,广州城里的气氛比去年更紧张。广东学政鉴于该地生员作弊之风横行,表示只要有行贿打点的考生,必遭严惩。他还把考生寻求特殊关照所用的委婉语记下:“运动费”、“书金”或“开门钱”云云。与往年不同,这次没人散发洋人的小册子,而且广州有那么多印工受拘禁,印坊很难在府试开考前印出来。但《玉历》却仍在流通,强调遵循书中的德行便是应试及第之道,还举了许多前朝的例子。
1837年阴历二月底,洪秀全得知,虽然他过了花县县考,却在广州府试再次失利。他心灰意懒,没力气走回家,便雇了两名轿夫抬他返乡,于三月初一回到官禄村,这天恰是第二殿地狱神君的诞日,这位神君惩罚妄言好运者。洪秀全累得不能动弹,便上床休息了。在他床前围了一大群人,唤他去见阎罗王。这是一场梦,但洪秀全觉得这是必死之兆。他把家人喊到床前,他的两个哥哥扶他坐起来。据他的堂弟回忆,他向家人诀别:“我(在世)的日子短了,我的命不久了。父亲母亲啊!我不能报答大恩了!我不能一举成名以显扬父母了。”洪秀全的妻子也在床边哭泣,洪对她说:“尔为吾妻,尔不可嫁,尔身怀妊,未知男女,男欤当依兄勿嫁,女欤亦然。”
洪秀全躺回床上,无力气再开口,家人晓得,他大限已到。洪秀全双目紧闭,身体一动不动。但他心里乱哄哄的,脑海里亦出现嘈杂的人群。未几,又见多人奏乐近前,伴着一些身穿黄袍的童子,来人抬着一华美大轿,请其乘坐,秀全登舆,任人抬向东方。
洪秀全在轿中不胜惊异。不久停在大门前,男女浴在光里头迎接他。迎他的人身穿龙袍,头戴乌纱帽,穿戴不是“活无常”的那套锦装,也非“死有分”的那种污秽的斑杂土衫。虽然他们也像地狱的妖魔一样剖开他的肚子,但却不是折磨他,只是取出他腹中污秽,易以新脏腑,再将伤口复合,回它原貌。他们在他眼前慢慢展开一副卷轴,其上文字清晰可辨,无一模糊,他逐字读完卷文,了然在心。
他读完后,一个妇人走来招呼洪秀全。此妪不是在红水河边强迫人喝下忘事酒的“孟婆”,因为她称他为“儿”,自称是他的母亲。她对洪秀全说,“我子,尔下凡身秽,待为母洁尔于河,然后可去见尔爷爷。”
洪秀全见他的父亲身材高大,手按膝盖,巍然高踞宝座上,身穿乌龙袍,头戴高沿帽盔。金胡浓密,长及腹肚,几不见嘴。洪秀全朝他匍匐膜拜,极其谦恭地站到一边,而他一见洪秀全即悲愤交加,流下泪来。
父亲说:“尔升来么?朕说尔知,甚矣凡间人多无本心也!凡间人谁非朕所生所养?谁非食朕食,衣朕衣?谁非享朕福?耗费朕所赐之物,以之敬妖魔,好似妖魔生他养他,殊不知妖魔害死他,缠捉他,他反不知,朕甚恨焉悯焉。”
洪秀全被父亲的悲哀所动,立时要让世人识破魔道,但父亲拦住他:“难!难!”他让儿子看到妖魔害人的种种手段。秀全看到父亲不忍目睹,黯然转过头去。
秀全目睹此惨状亦是愤愤不已,他问父亲:“爷爷,他们如此作怪,如何不诛灭他?”父亲答说,因妖魔不仅充塞凡间,甚至还冲进天上的三十三层界内。秀全又问:“爷爷有这样大权能,要他生即生,要他死即死,缘何容他们闯来?”父亲言道:“暂容他们作怪一阵,然后收他,难道他们还走得?”秀全说道,若是听任妖魔,那他情之所系的人便只能继续受苦了。父亲答说,如你觉得妖魔容他不得,或可起而行事。
洪秀全细察妖魔,发现领头的是阎罗王,也即地狱之王,世人称之“东海龙王”。洪秀全再求父亲允他应战,这次天父许了,还给他两件宝贝,一个金印与一柄名曰“云中雪”的宝剑。于是秀全携印持剑代父出战。两人打得难分难解,穿透三十三层天界;洪秀全挥舞宝剑,兄长则站在身后手捧金印,金印发出火光,令妖魔头昏眼花,落荒而逃。洪秀全手臂酸痛,一停下休息便有天女围拢来保护,给他吃黄色果子,好恢复体力,歇足以后,他们又投入激战。阎罗王极是妖邪,最作怪多变——时而为蛇,时而为狗背上的虱子,时而为群鸟,时而为狮。众妖魔逐层慢慢退出天界,最后落到地上,秀全与大队天军紧追不舍。秀全还抓到阎罗,但父亲命他放这妖魔走,没的污了天界,且它仍会化成蛇,在天界继续欺骗世人,噬人灵魂。秀全虽出声争辩,但还是听了父命,饶过这魔王。至于阎罗手下的小鬼,秀全在凡界则可见一个杀一个。
虽然除恶未尽,但洪秀全经过一番鏖战,回到天上休息。他与妻子“第一月宫”住在天堂的东边。她待他温柔体贴,给他生了个儿子,尚未取名。他们的天堂乐声处处,秀全发现很容易就乐不思蜀,忘却他原本住的那个世界。父亲耐心教道他再读一些劝善教德的书卷,待他转心性。但秀全毫无变化,父亲便逐字逐句教他,让他领悟。洪秀全的兄长则无此耐心,对洪秀全的愚顽很是恼火。此时秀全的嫂子居间调停,劝抚丈夫并安慰秀全。秀全渐渐视嫂如母了。
洪秀全虽然日子过得快活,潜心研习,但父亲却不让他忘却凡间。父亲说,秀全必须回人世,妖魔势力仍强大,世人仍放荡纵欲。没有洪秀全,世人怎能点化呢?洪秀全返回人世之前,父亲又说他必须改名。“洪火秀”的名字犯了忌讳。父亲命他用“全”代替“火”字。父亲还告诉他,他可用三种方式来使用新名字。或是隐匿新名,自称“洪秀”;或是避开原名,自称“洪全”;也可使用不犯讳的名字,自称“洪秀全”。父亲给洪秀全一个正式头衔,以体现他新受的权力和威望:“天王大道君王全”。父亲又吟了两首诗,作为临别赠礼,让他带回下界。他说,诗的含义隐晦,但以后就明白了。
秀全带着礼物辞别妻儿,他们不能与他一道下凡长游,得与父亲、兄长、嫂子及侄女儿留在天上。他们在此平安自得,等洪秀全从尘世凯旋。父亲别时祝福洪秀全,安慰他说:“尔勿惧,尔放胆为之,凡有烦难,有朕作主;左来左顶,右来右顶,随便来随便顶,尔何惧焉!”
洪秀全半睡半醒、精神恍惚,而家人则日夜守护。他时而沉睡,时而大声疾呼“斩妖,斩妖”,手到处指着说“这里有一只,那里有一只”,有如妖魔从他身边掠过一样。他时而从床上跃起,满屋跳跃,手足并举,作搏斗状;时而跌回床上,精疲力竭,默不作声。他不断唱着两句当地的歌谣:“有德青年浪游河海,救其朋友杀其仇人。”有时他自称皇帝,人有以此尊号称之者,则欣然色喜。他用朱笔自书了他的新头衔“天王大道君王全”,并将之贴在他的房门上。洪秀全给大姐洪辛英写了另一个四字头衔“太平天子”。若有人来访,洪秀全则大声唱他学到的“高天之音”,他公开驳斥父亲,否认自己从他所出,他与兄长争辩。父亲、姐姐、兄长、来访者皆为他的言语刺伤,听他自称有评判世事、分辨妖魔善人的责任。他记得他在天战时所写的诗歌。其中一首云:
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
眼通西北江山外,声震东南日月边。
又有诗云:
手提三尺定山河,四海民家共饮和。
擒尽妖魔归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
洪秀全的至亲和官禄的村民私下议论,说他必是疯了。他的兄弟轮流查看他的屋子是否锁好,以确保他没逃出屋去。有必要如此谨慎。律令规定,家里若有人失心疯,全家人都须为他的暴力行为负责。疯子若是杀了人,全家人都要受罚。
不过,洪秀全慢慢恢复平静。家人和朋友也逐渐习惯了他的新名字。妻子赖氏为他生了一个女儿。他回头读儒家经典,准备再次应考。他到附近一个村庄重执教鞭。那段梦境无法解释,因此大家都认为,这个梦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