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1)
一场千古罕见的暴雪湮没了秦川。
秦人谚云:秋后不退暑,二十四个火老虎。谁能想到,火老虎还在当头,滚滚沉雷便不断在天空炸开,硕大的雪花从天空密匝匝涌下,弥漫了山水,湮灭了原野。无边的嘭嘭嚓嚓之声从天际深处生发出来,直是连绵战鼓,敲打得人心颤。雄视关中的咸阳城四门箭楼,顷刻间陷入了茫茫雪雾之中。九里多宽的渭水河面本来还是碧波滚滚,半个时辰中便被暴雪封塞成了一马平川。泾水、灞水、沣水、浐水、滈水、潏水、洛水,全部在一顿饭的辰光雪雕玉封。巍巍南山,苍苍北阪,尽被无边无际的白色帐幔覆盖。倏忽半日,鸟兽归巢,行人绝道,天地间一片混沌飞扬的白色,整个世界都被无边的风雪吞没了。
渭水南岸,却有一支黑色马队,正在茫茫雪雾之中向南疾行。
惊雷闪电,暴雪压顶扑面。这支马队依然保持着整肃的部伍,不徐不疾地走马行进,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马队护卫着一辆黑色篷车,在无边雪幕中越过灞水,爬上蓝田塬,徐徐没入了被秦人称为“南山”的连绵群峰。奇怪的是,马队一进南山口,骇人的连天暴雪顿作了纷纷扬扬的鹅毛飞舞,马队所必须经过的峡谷险道上,也只积了薄薄一层冰雪,无碍于马队篷车的行进。爬上南山主峰时,莽莽苍苍的青山绿水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影影绰绰地显了出来。
一座雄峻的主峰在连绵群山中突兀拔起,于苍茫天地间生发出一片巍巍霸气。这是南山主峰,大河长江的分水岭。由此向南向北,都是堕入尘寰的长长的下山道。在这般雨雪天气中,寻常商旅与行人车马,是不敢走这南山主峰峡谷道的。仅是这段十里长的坡道,就足以令行者变色止步了。这支马队在峰顶停了下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者跳下马,回首瞭望笼罩在无边雪幕中的混沌秦川,扑地跪倒,对天三拜,又霍然站起,转身高声命令道:“二十人下马护车!下山路滑,千万小心了!”
“郡守,我们去何处?”马队前一个精瘦的将军嘶哑着声音问。
“大蟒岭——”黑斗篷将马鞭向东南遥遥一指,“明日午时前,务必抵达!”
“嗨!”将军答应一声,立即翻身下马,刷拉一声撕下铁甲鳞片下的衣袖,大喊一声:“弟兄们,裹住车轮,莫使打滑!”已经下马的二十个骑士,立即撕下各自衣袖,开始包裹车轮。
“山甲,用这个!”郡守胳膊一扬,一领黑斗篷向那个精瘦将领飞了过去。
“郡守,这可不行!你要受风寒。”精瘦的山甲又将斗篷掷了回来。
“嘿嘿,有何不行?”郡守说着下马,将斗篷三两下撕成布片,“你舍得前军副将不做,我樗里疾舍不得一件斗篷?来,包结实,只要商君不受惊……”说话间已是语声哽咽了。
“郡守……”山甲脸上一抹,甩出一把泪水汗水雪水,嘶哑地喊了一声,“弟兄们,小心了!商君回家要平安!”
“将军放心!商於有商君,打断骨头连着筋!”士兵们一片吼叫,齐刷刷分做两边拥住了车轮。后边数十名骑士也全部下马,用两根大绳连环拴住马镫,再拽住车厢,骑士们牵住战马。显然,这是要连排倒退着下坡。
山甲一甩令旗:“小心!下坡——”
“嗨——哟!下坡了哟!莫打滑哟!”随着缓慢沉重的号子,篷车倒退着向山坡慢慢滑下。大约用了一个时辰的工夫,在步卒与马队的前扛后拉下,篷车方才缓缓地滑下了长长的山坡,湮没在纷纷扬扬的雪雾中。经过一昼夜奔波驰驱,次日将近正午时分,马队终于到达了险峻奇绝的大蟒岭。
大雪已住,红日初出,崇山峻岭间一片洁白晶莹。
遥遥看去,这大蟒岭大体上是一片南北走向的山峰,北接桃林高地,东接崤山群峰,南边数十里是秦国要塞武关,几是一条逶迤盘旋的龙蛇,商於人便呼之为大蟒岭。这片山地虽然不算十分隐秘,但却是临近武关、崤山的边界山地,要出秦国可算得十分便当。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商於望族的老族长们秘密计议,决意将商君与白雪的遗骨安葬在这里;其中深意,是秦国一旦有变,商君遗体便能迅速转移。
强悍倔强的商於山民们,一直为当初没有能保护住商君痛悔不已,如今要安葬保护商君遗骨,官民一体万众一心,没有丝毫的犹豫。所有从商於山地走出去闯世事的商於子弟,无论从戎的兵将,还是从政的吏员,都义无反顾地将商君看成了商於大山的“自己人”,商君的归宿理当属于商於。做了名臣封地的庶民,将功臣封主看作至高无上的圣贤,这是春秋战国以来久远的大义传统。自然,更深的根基在于,商君对秦国有无上功勋,对穷困的商於有再造之恩,却又从来无求于封地丝毫。如此封主,商於人如何不刻骨铭心?上天将商於赐予了商君,就是将商君的危难沉浮托付给了商於子民。商君临难,商於人若袖手旁观,天下大义何存?商於人颜面何存?那个做了前军副将的山甲,就是昔日商君在栎阳南市徙木立信时的扛木少年。正是这个山甲,带了一百名商於子弟兵从函谷关秘密赶到咸阳刑场,要在刑场抢尸,发誓将商君遗骨运回商山。与此同时,在咸阳为官为吏为商的商於人也纷纷走动,秘密联络,私相筹钱,打制了坚固的篷车,准备为商君收尸。
在渭水大刑场,商於郡守樗里疾与商於族长们与这两股商於“乡党”不期而遇,一个眼神,三股力量便凑到了一起,不消片刻,已迅速秘密地计议停当。
行刑即将结束之际,秋雷暴雪骤然降临。监刑官员们还在手足无措的时刻,商於人以他们特有的精明算计,三方配合,从无数要为商君收尸的力量中捷足先登,抢走了散落在刑场草地的商君尸骨,也抢走了白雪的遗体,干净利落得连一根头发都没有落下。及至甘龙、杜挚与孟西白们一片惊呼,寻觅商君遗体以“验明正身”时,商於人的马队已经消失在茫茫雪雾之中了。
商於人的神速隐秘干净利落,让侯嬴率领的富有秘密行动传统的白氏门客们惊叹不已。他们是要将商鞅和白雪的遗骨运送回魏国,安葬在安邑涑水河谷的白氏墓地,利用白圭的巨大声望,保护商君夫妇的墓地不遭破坏。侯嬴虽然想到了秦人绝不会教商鞅暴尸街头,但也以为,在甚嚣尘上的反变法声浪中,秦国即或有人行动,也是颇为顾忌,岂能有他以商君“亲属”名义公然行动来得快捷?没有想到,商於人竟在如此混乱的人海中有如此神奇的快速行动。惊怔之中,侯嬴得知了这股抢尸者是商於人,感慨地长嘘一声,命令白氏门客们停止了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