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戗刀蔡
铁器,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中国的?有人说是西周,亦有人说起于春秋,至今尚无定论。然不论它诞于何时,自从有了铁或铁器,我们的祖先便告别“钻木取火”的荒蛮时代,渐步入文明了。《诗经》里说“伐木丁丁”,能发出“丁丁”声,大约是铁器了。可见彼时的古人,便知用铁器向大自然索材取物了的。而在平常农家的生活铁器中(非农具),与人关系最密切的大概便是刀和剪子。刀不仅用来切菜,有时也还砍枝戕条,一不小心,刀口便钝甚至嘣缺了。剪子当然是裁衣裁裳,但它的刃口,却极好生锈。几天不用,便生了黄斑。当刀钝剪锈后,便得戗一戗了,再图锋利,由此竟衍生出一个行当来——戗刀匠。
在我泛黄的记忆相册里,穿行在我们那一带穷巷陋闾的戗刀者,是一位老头,只知姓蔡,未晓其名,人们便称他“戗刀蔡”。
“戗刀蔡”大约六旬有余,中等个,头斑白,穿灰色的对襟褂儿,胸前挂一块蓝围布,腰里束系一根软带(据大人说那是气功带),足下踏一双滚边的软底鞋,全身上下扎停得利利索索,精气神倍儿棒。他说话打胸腔里出来,有铜音,嗡嗡地作金属响。村里人尤其喜欢听他的吆喝:
“磨剪子嘞~~戗菜刀~~!”
这调子沧桑、古朴、粗粝、悠扬,饱浸着远古才有的韵味,令人起思古之幽情。
我怀疑它是来自古时的谣歌。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门外文谈》中曾说:
“人类在未有文字之前,就有了创作的,可惜没有人记下,也没有法子记下。我们的祖先的原始人,原是连话也不会说的,为了共同劳作,必须发表意见,才渐渐的练出复杂的声音来。假如那时大家抬木头,都觉得吃力了,却想不到发表。其中有一个叫道“杭育杭育”,那么这就是创作。……倘若用什么记号留存了下来,这就是文学;他当然就是作家,也就是文学家,是‘杭育杭育’派。”
我想这个“磨剪子啰~~戗菜刀~~”的诞生,与“杭育杭育”颇为相似:均系劳动所出。其历史起源,大约稍晚于铁器。所以者何?盖因管子说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就使用铁器农具耕种农田了,在“杭育杭育”的耕作中,铁器岂有不钝之礼?如是磨戗铁器的手艺(行当)便应运而生了——这自然只是我的妄加揣测。为探其滥觞,我曾查阅过许多资料,却无可佐证者。只有宋人吴自牧在其《梦粱录》载有“修磨刀剪、磨镜,时时有盘街者,便可唤之”之说,可见这一行当,在南宋时期就已流行了。
而那个“戗刀蔡”的出现,大抵都是在清明之前。这时所有的农具及器什,均躺在阴暗的角落里休养生息地睡了大半年,皆懒得生锈了。当“磨剪子嘞~~戗菜刀~~”的吆喝声一经在村头窅起,它穿漫过宽阔的堂屋和飘满油腻的厨房,惊动了抽烟的汉子和剁猪菜的主妇,于是各屋里便响起“叮叮铛铛”铁器相撞的声音,不一会男人妇女便捧出一堆东西来:锹、犁、镐、斧头、镰刀、菜刀、剪子,甚至火钳……,只要是铁的,不管有用无用,俱撵将出来,叉叉丫丫的躺在地上,像赶集一般。
“戗刀蔡”肩上扛着一条板凳,凳长约一米又五,色泽乌黑,犹如在时间的老水中浸泡过几世几劫的样子。凳身皴裂,垒叠着刀戳斧劈的伤疤,浸透了岁月的沧桑。凳的前头缚着两块磨刀石,一块粗砂,一块细砂。粗砂是用来于粗磨的,如去锈、磨刀身,而细砂则是用来锋刃。在右凳腿上靠凳面处,还绑着一个竹罐,粗若小碗,深约二寸许,系用来装水的——若磨刀石上需淋水时,只微微侧腰一掬,便可取之,实在的方便。而在凳子的最顶端,则垂着一条布皮,长约一尺,宽如手掌,其背乌色,面却淡白——原来是一块背刀布。我曾看见“戗刀蔡”将刀磨锋后,在这块布上上下翻飞“啪啪啪”地再磨一番,大概是在抛光罢;而在凳前头约二尺的地方,还有一个方形的铁箍,铁箍前方,嵌有一个木楔——这是用来架刀的工具。因凳面凹凸,所以上面铺了一块坐垫以免蜇屁股——通常是烂棉衣或麻布袋之类。凳中间圈挂着一条麻绳,当架上刀或其他铁器,这绳子便套在上面,下面再用一只脚踩住绳子,这样要戗的铁器便被固定了。在凳子的另一头,还挂有一个坚实的篾篓,里面装着锤子、钢錾、锉刀之类的小工具。
记得儿时曾猜过一条迷语,其云:“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当时打的迷底是凳子,但如今想起应该还不太准确:应该是磨刀人的凳子似乎才更确切些——除了小孩骑木马外,谁平时去搬凳子玩儿呢?三百六十五行里,自然只有戗刀匠了。
蔡师傅没吆喝几声飘,村里妇女就把要戗磨的物什集中放在棒槌家的禾场上了,如此便不用一家一家的上门去戗,节省了很多时间。
“戗刀蔡”把凳子放下,眯眯地对大伙儿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先不干活,却从凳底下抽出一杆旱烟枪来,那烟枪怕是有二尺来长,烟管是竹管所造(烟杆被摸得油润润的),前面套着一个黄锃锃的铜头。“戗刀蔡”从腰里一个小布袋里摸出一团旱烟叶丝,那烟叶黄灿灿,犹从太阳上捻下来的丝绒。他熟稔地将烟叶装在烟锅里,然后摸出火柴,“哧”地划燃,在烟锅上微微旋着圈,腮帮子亦跟着一瘪一鼓,只两三口的功夫,那锅烟便红如炭火。
“戗刀蔡”美美地吸了一锅烟后,便劈腿往凳上一骑,恰似骑马,颇有几分大将之风。他一瞥睡在地上的那堆铁器,随手挑出一把最锈的菜刀,说:“这刀锈成这样,得戗了。”弓着手指弹了弹,又道:“这铁还不错,是张打铁打的吧?”也不待主人回答,便把刀架凳子上的那个铁环上,镶得牢了,再取出一把戗刀,极专注地戗将起来。
他所用的戗刀,形状却有些怪。它的把,恐有一尺多长(两头还有横扶手),而刀,却只七八公分左右,这造型,就像一个“十”字,把横拉长、竖缩短了。那戗刀大概是好钢所制,他就像刨木头似的,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竟被刨出薄薄的铁屑来!
在戗刀时,“戗刀蔡”双手青筋豹起,沉静得像一块埋在地下的石头,视万物如无物,而双眼精光灼灼,似能穿透刀身。他先戗反面,尔后正面。在戗正面时,他戗得极慢,隔三四下便看看刀身与刃口。小孩子家对万事都为好奇,便问他戗刀的窍门。“戗刀蔡”停下来,看着问话的小伢儿,笑哈哈地说:你这个小家伙倒蛮会问的喱!想夺爷爷的饭碗啊?不过爷爷告诉你也不防,这戗刀哇,要把刀的两边都戗平均,让那刀刃在铁块的正中间。为么使要在铁块的正中间呢?因为这里的铁最好啊!要是戗偏了,以后刀就会嘣口。晓得了么,小家伙?!
戗完刃后,他又摸出一把锉刀,在刀锋的三分二处慢慢往刃上锉。他不用砂轮打麻,说是高速的打磨产生高温,会减弱刀具的钢性,用不了多久就会嘣口。戗刀的行家都用手锉,边锉还边浇水降温,看似无甚窍门,却马虎不得。
待锉出刀刃后,最后一步就是磨了——这也是最为关键一的步,一把刀磨的锋利与否,全仗于此。“戗刀蔡”先往磨刀石上浇水,等石吃透了,才把刀放到上面来回地磨,没片刻石头上便现出灰色的浆汁来。“戗刀蔡”一边磨,一边用手指肚儿到锋刃去轻轻地刮试,这时他会眯起眼睛,射出电一样的光,仔细观察。愈磨到后来,就磨得愈慢。每隔两三下,就端起刀,迎光看一看,料想到了火候,就拿出一条软软的布条,挂在刀刃上,用手轻轻往下一扯,那布条便断了。这时他便换另一块质地更细腻的油石,再磨上四五分钟,直至刃口上面现出一条淡淡的黑线,一把刀方才磨罄。接下来他把刀清洗干净了,右手捏提刀背,刀尖向已,刀把朝着主人,递过去,叮嘱说:“刀放好了,切勿让小孩够着!”
磨完一把刀,“戗刀蔡”定要再抽一锅烟,脸上又恢复悠闲散淡的情形来。这时剃头的孙师傅见机递上一把剪刀,说:老爷子,麻烦你郎个先帮我戗戗,我可天天盼着你郎呢!
磨剪子,相比磨刀就要多了几分难度,是个技术活儿。盖因剪子有两片,且细而窄,是个不大好侍弄的物什。农家的剪子,大多是来裁布的,相比理发剪子而言,却又肥厚些许。那理发剪,窄如柳叶,长只寸五,如此细巧的东西,非行家所不能磨。
“戗刀蔡”接过剪子,看了看,说:好货,纯钢的!扭肩从凳后的那个竹篓里摸出一把小戳和小锤,“叮叮”地将剪刀的中轴戳出,将剪子分开来,一片一片地磨。
起先磨时,他将剪片的角度竖得有些陡,大约五六分钟的样子,便放得平了。因为质地是纯钢,这把剪刀他磨了很久,以至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来。好不容易将两片剪刀磨好了,合在一起,刀尖对齐,依然将中轴铆进去,然后用铁锤将两面锤扁,不让剪片滑出。尔后将剪刀一张一合,试其松紧。须紧而不挟,松而不垮,这才恰合好处。否之松了则打滑,紧了则不利索。
磨好的剪刀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如一条透明的鱼。“戗刀蔡”让孙师傅伸出指头,但见指甲森森,厚硬如盔,“戗刀蔡”用剪子嵌夹住孙师傅右手的大拇指甲,手腕不着力,只几个手指稍稍一紧,就听“咔”,一声轻响,孙师傅的一小片指甲飞将出来,孙师傅不由叫了一声:“好快!”“戗刀蔡”微微一笑,说:“是你剪刀好!”
村人都知“戗刀蔡”磨功好,却不知他是何方人氏?亦从来没有人去打听。在众生无意的忘却中,“戗刀蔡”的身影是越来越稀见了。一年,二年,三年……,亦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只是在一个秋天的某一日,剃头匠孙师傅喃喃地说:那个磨剪刀的老头子怎么老不来了?是不是死了?他唱的那个调儿真好听!
于是人们“咦”了一声,俱想起那个久违了的熟悉的身影,耳中也回迤起那个沧桑、质朴、悠扬的古韵来:
“磨剪子嘞~~戗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