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弹花郎
弹棉花者,又谓“弹棉”、“弹棉絮”、“弹花”,据传其历史悠久,元人王桢在其《农书·农器·纩絮门》载:“当时弹棉用木棉弹弓,用竹制成,四尺左右长;两头拿绳弦绷紧,用县(音悬)弓来弹皮棉。”可见在彼时,就有操此行业者。在我幽邈的记忆里,还有这样一幅图景:在瑟瑟残秋或某个冬日的早晨,一个人踩了一地的朝阳,肩荷一担,不慌不忙地出现在村头。有狗发现陌生人闯进村里,便昂头扫尾地吠起来,热烈的狗叫声牵出一帮顽童,他们见得一个三十左右的男子,扁担一头挑着一张大弹弓,另一头则是碾饼、弹槌、牵线杆之类的行头。这于他们甚是新奇,便拖了清鼻涕,像群鸟雀尾随其后,叽叽喳喳地像看把戏一般。这时那男子突地起一声吆喝:“弹——棉——花——喽——!”,顽童们更觉好玩,亦跟着起哄:“弹——棉——花——喽——!”,好生热闹。
这声音拔动了堂客们的神经,尤其是那些准备嫁女的人家——嫁妆里至少要配四套新棉被呢——她们早等着弹花匠的出现了。
弹花匠,在我们那又称“弹花郎”:四旬以上称师傅,四十以下便叫“弹花郎”。郎者,年轻后生者也——谁不喜欢别人说自己年轻呢?
翠花的家住在村东头,这时她在厨房里剁猪菜,圈里的几头大肥猪正“哼哼”着吵食,当弹花郎的声音飘进翠花的耳鼓时,她手中的菜刀不由停了下来,同时心中漾起一股怅然:腊月二十就是自己的婚期了,一个月后她将要成为人妇,而新棉被还没弹。这弹花郎来得正是时候。她想喊母亲,却又害羞:她怕母亲笑她等不及嫁人了!
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翠花的母亲早已迎在禾场上,亮着嗓子喊:弹花师傅,请你郎过来,我家要弹花喱!
翠花听到堂屋里响起陌生而厚实的脚步声。她知道弹花郎进到屋里来了,便赶紧剁好了猪菜,放了两瓢米糠,拌好后喂给那两头猪,这时母亲那欢悦的声音又响起来,要她过去帮忙取棉花:翠花知道今年新摘的棉花吊在房梁上——那是经去籽轧花了的皮棉,专门为她准备的。
翠花洗净了手,扯扯衣襟,又理理鬓角,这才款款移动莲步,她心里盘算着这个弹花郞长得什么模样?不觉间也走进堂屋。只见一个年约三十的男子靠右厢房站着。他身材修长,浓而密的头发天然卷曲着,散发着一种忧郁的气息。脸黑而黄,像病后初愈的样子,然而却很俊朗。他的弹花工具放在墙角里,看见翠花出来,便微微一笑,一口雪白的银牙闪闪地露出来。翠花的脸红了一红,心莫名地慌乱了。
棉花吊得很高,须搭台才行。翠花和母亲够了半天也没够下来,弹花朗见了,道:我来!说着找了一柄锄头把,又将两条高脚凳叠起,爬了上去,翠花母子忙帮忙稳住,不让凳子晃动。弹花郞用锄头把一顶,棉包便落下来。母亲便说:还是男人力气大!
弹棉需要铺帘床。所谓帘床者,就是用一张竹编的帘子铺在凳子上(一头各两条长凳,其帘长宽正若床大小),再铺上床单即成。
弹花郞将棉絮用秤称了,随之袋口倒竖,棉絮白云也似冉冉流出,淌在帘床上,像一蓬新雪堆着。这时弹花郎便整穿装备:先掏出一条毛巾,从面勒得到后脑,将口鼻罩住,只露双眼。再取一条帆布带,其宽若手掌,长三尺许,捆扎于腰,停当后,又将一条粗如拇指的竹杆(黄润光滑,像涂了一层桐油)插在腰背后。这竹杆经火烧烤过,纵使受力弯曲也不易折断了,且更富弹性。竹顶端系有一条长线,长线的另一头则缠绕在弓背上,如此整张弓便被悬空吊起了,从而腾出了双手。
这位弹花郞的弓,非如王桢所云“用竹制成”,却系上好的栎木,弓大得惊人,怕是有两米多长,弓色乌泽,结实,厚重。而弓头拉弦的弦柄,正像一把宽大的镰刀。那弦,乃驴皮所制,坚且韧,弹性亦极好。弹花郞左手握弓把,右手执弹槌(已被摸得光滑锃亮如白葫芦),在弦上试敲了一下,但听“梆”的一声,其音沉哑,这显然不是古代女子月中曼妙的清歌,而是李绅笔下老农在骄阳下发出的浩叹。
于是,弹花由此开始了。
弹花郎躬着腰,将弓弦贴在棉花上,以槌击弦,弓弦颤震,将棉花撕扯起。此时的弓音,时闷时清:梆、梆、梆,嘡——前三声沉闷,盖因弦在棉花堆里颤动,在“吃”棉花者也。而最后一声却颇为清亮、悠扬,那是弦将棉纤维扯开拉长了,弦从棉花堆里蹦将出来,上面只剩几缕丝薄的棉絮,无甚阻力,声音自然是清亮、悠扬了些。
在循环往复有节奏的梆梆梆嘡的弦声中,片片飞絮在棉花堆里上下翻飞,不一会儿,堂屋里下起了“漫天”的“雪花”,弹花郞的衣、脸、头发……甚至眉尖上,都沾满了纤白的棉絮,变成了一个“雪人”。有一首诗是这样形容弹花匠的,真为妥切不过:“棉花街里白漫漫,谁把孤弦竟日弹?弹到落花流水处,满身风雪不知寒。”
然弹花弓终究非乐器,就如弹花匠亦非音乐人一样。所以弹花弓敲打出来的声响,远非乐器所发出来的声音那样动听和妙曼:它浸润着劳动者的艰辛与沧桑。
在弹花弓不停地打击与颤动中,原本皮实的棉絮渐渐变得蓬松起来,恰如广漠蓝天上流翳的云团——这时棉絮才算弹得熟、弹得透了。弹花郎便放下大弓,拿起一条竹杆,将棉絮细细地匀圆地铺排开来,长宽正如被子大小。尔后拿出一团红线,躬腰撅股,右手行云流水般在被絮上挥洒了几下,不一会一个筛子般大小的“嚞”字浮将出来。白絮衬红字,十分鲜眼。
接下该布网线了。
何以要布网线?盖因此时棉絮虽已弹成,但为散絮,还未成“被”,只有将散絮网笼成整体,这才成为一床真正的被子。
然布网线须两个人,弹花郎便请翠花帮手。翠花有些心惧,怕做不好。弹花郎道:一点都不难的,我把轱辘扔过去,你接住将线掐断,按在棉絮上,每格间隔三指宽左右,便成。
弹花郎拿起一根竹杆,这竹杆顶端有个轱辘,轱辘上缠满了棉线。那棉线却是红的,弹花郎左手捻住线头,将右手一甩,轱辘就滴溜溜滑到了翠花那头。翠花将轱辘拿起,和弹花郎一起将线蹦直,略略悬空,对得正了,再掐断,轻轻将线捺在棉絮上,甚是妥贴。弹花郎见翠花手巧至厮,忍不住赞了一声“你的心真空,一点就会。”翠花又倏地脸红了。
布了一条红线,又换成一条绿线,把直线布完后,再布横线,红绿相间的网线纵横交错,一床被子上就有了许许多多的小方格,而每一块小方格里似乎又盛着洋洋的喜庆,叫人凭空生出许多快乐来。
他们一边布着绵线,一边聊着天儿。
“你们是自由恋爱吧?”这是弹花郎。
“不是的,我们是经人介绍的,还是亲上加亲呢。”
“亲上加亲?”
“嗯。我跟他是姑表亲。”
“姑表亲?”
“嗯。”
“嫡亲?”
“嗯。”
“这……这样啊!”
“有……有什么不好吗?”
“哦……哦……没……没什么……”
“你有话就直说,不要这么吞吞吐吐的嘛!”
弹花郎四周看了看。翠花说:“没事的,屋里就我们俩。”
“这个,我说你不要生气呵。”
“不生气。”
“真的?”
“真的。”
“听说嫡亲老表结婚,对后代不好呢!”
翠花牵线的手停了下来,双目紧紧地盯着弹花匠,颤着音问:“你是听谁说的?”
“我们村就有好几对这样的夫妻,生出来的孩子不是傻就是痴。”
“为什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是啥子原因。但俺们那里的医生说,亲近是不能结婚的。要不你也去问问你们这里的医生?”
翠花再没心思布线。不过好在这一床新被的网线业已布完,便失魂落魄地告辞弹花郎,走了出去。
新弹的被子蓬松得像打满气的轮胎,需要用碾盘压踏实一些,这是弹棉被的最后一道工序。
碾盘是一块圆圆的整木,已被磨得光滑如镜。它厚约二十多公分,直径约五十多公分,形如锅盖,木材亦甚为结实,很是沉重。盘的上面还有一个把(若拿在手里,很像个盾牌),弹花郎双手用力按在把上,将碾盘环形转动。碾盘碾过,那浮泡的棉被便瘪塌下去不少,像被放了气一般。
压棉絮是个力气活儿,不一会弹花郎额头上便渗出汗来。等碾完第一遍,已是累得气息不匀。碾第二遍时,弹花郎索性脱了鞋袜,双膝跪在碾盘上,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手动身转,整个人像旋转的砣螺。如此碾得四五遍,终压得结实了,一床新被子这才诞生。
弹花郎共给翠花弹了八场棉被:八斤与六斤的各四场。令村人不解的是,弹花郎弹完翠花的被子就走了,说什么也肯不在周村逗留。
周村的人再次见到弹花郎的时候,是在次年的冬天。弹花郎一进周村,就直奔翠花的家,说要讨她的喜酒喝。然他得到的,却是一个霹雳般的消息:翠花去年喝农药死了,就在大婚前的第三天!
弹花郎的泪水喷薄而出,他颤颤地拿起那张巨弓,以槌击弦,痛声而歌:
“弹棉花啊弹棉花
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
旧棉花弹成了新棉花哟
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哎哟勒哟勒哎哟勒哟勒
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
那个姑娘要出嫁
……”
这原是喜曲,现在却变成一首丧调。喜曲悲唱,倍添哀恸。整个周村都在弹花郎的歌声中濡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