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烧窑门
现在我所要写的,是窑匠。
所谓窑匠者,即专门烧砖烧瓦的匠人也。
中国最早的窑匠,应秦代就有了的吧?若不然,历史上那赫赫有名的秦砖汉瓦,哪来得出处?然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窑匠,大概要数那位烈士张思德了。一个普通的士兵,因为一位伟人写了一篇不朽的文章,亦就跟着流芳千古了,古人谓“名以人传”,真乃至实至理之言。
说到盖房起屋,这可是我们乡下人一生中孜孜苦求的大事。然做一幢三间的瓦房,要三万多块砖头。去大窑厂买红砖,那得一大笔钱,仅靠抠泥巴过活的井牧稼穑客,如何拿得出?农人没钱,却有的是勤劳和力气,于是他们贪黑起夜,自制土坯,等到秋冬农闲之季再去请了烧窑的门师傅烧成青砖。对这劳动三部曲,我们荆南人叫做“扳砖—烧窑—起墙屋。”
在写煤窑师傅前,我要先写写扳砖(亦即制作土坯)的过程。没有土坯,那窑还烧个甚么?
扳砖,是个极累极脏的苦活,非硬劳力所不行。在扳砖前,先得整一块晾晒土坯的砖场——通常是空闲的禾场。把地面细细地整平,再将小草碎片之类的物什尽皆清除,砖场就干净得像被九级的老北风刮过,宛若一块偌大的青石坦荡在天地下,于万物静默中,竟凭生出几分太古的苍凉来。
制作砖坯的泥土,需选用颗粒均匀且无石子杂物的黄绵土:先挖围摊成浅盆状(这时的泥巴称为生泥巴),倒入适量的净水,让其渗透浸泡,待浸得透了,再用镂空的铁錾翻转搅和,如此两三遍,这泥巴便可踩了。这时扳砖者把锹一扔,上衣索性也脱将去,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衩,光脚跳进泥堆,用双脚去踩踏稀泥巴。要将生泥踩浆成稠浆的熟泥,非得一两小时不可。一躺下来,饶是壮如水牛的汉子,也累得汗出如洗,气喘吁吁。
踩熟后的稠泥被堆成丘状,留在坑里待用。这时扳砖人便拿起一个木制砖盒(长约八寸、宽四寸、厚二寸,分四个木格。),放在一张半人高的砖凳上(此为操作台),先把砖盒里面粘上一层干沙(有的是用草木灰),再去泥坑里挖来一团和熟的泥,高举过顶,像扳仇人似的狠狠地扳进砖模里,但听得“呯”的一声,只砸得泥浆纷飞(力愈大,砖便愈结实)。但这一团泥只能扳两块砖,还有两个格空着。乃又取一团,再复如是,一模四砖这才齐了。若角落里还有破缺处(这样扳出来的砖便缺角少棱,甚不周正),还得揪一把泥补上,各个角落都用力拍平,看看可了,就用一张细钢丝和竹片做的弓样的工具从砖盒上平面划过,把砖盒外面的余泥勒切下来,用手一揭,卷掉,放在案尾,然后端起砖盒,盒边在砖凳上磕一磕,把砖坯磕松,接着端到砖场上,躬腰,屈膝,成箭步,盒沿外侧着地,再一磕,随之迅疾翻转,将砖盒反扣于地(铺有一层细沙),将砖坯倒将出来,四块长方形的土坯就躺在了地上。倒出砖坯后,扳砖人又将砖盒横立起,盒格朝外,双手鸡刨食似的往砖盒四壁与底面撒草木灰,为的是使下一盒砖顺利倒出,不至粘了。如此一次又一次机械地重复这些过程,直到砖场铺满。待砖坯晒得稍干后,再用小木板拍打坯体,整修好棱角。砖坯晾晒成干白色,便以人字形上下咬茬稍空开缝隙垛垒成坯墙,再风干待烧。若遇天雨,还需棚盖雨布以免淋坏。
但最好的土坯终究是土坯,只有经过烧窑成为青砖后,才能真正成为起墙盖屋的材料。
在我们那一带烧窑的,是个河南人,姓门,这姓极僻少,连百家姓里都无。起初大家叫他“门师傅”,后来不知是谁个滑稽鬼叫了他一声“烧窑门”,没料这名字像窑火炸膛爆开,燃得整个村子都这么叫,从此“烧窑门”便传将开来,再没人叫他门师傅。
“烧窑门”矮矮壮壮,像个石礅子。我们周村看过二九一十八遍《水浒》的乡间文人,周远稀老师者,乃形容他为“三寸丁枯树皮。”不过最形象最刻薄的,还数人称“毒舌妇”杨媒婆的那句:那个烧窑佬只戳鸡巴那么高!
这“毒舌妇”之名委实没半点冤枉。
“煤窑门”四十多岁,是条光棍,到我们周村做工十来年了,夏天租几亩白田种瓜,冬天则烧窑,他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日子倒也过得消遥自在。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那里几乎一村一窑,大小不一,都是用来烧砖盖房的。周村的是一个大窑,在村东头,一次性能烧两万多砖,在方圆几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大窑。
这窑正是出自门师傅之手。当年他和三个河南老乡,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做好。这窑密封性好,窑窑出好砖,挣得一身的好名气。
由于村里要烧砖的人太多,只能抓阄。我家运气甚好,排第三。若抓了第一,那是冷窑,要多烧很多柴禾。如排到末后,则拖到了寒冬腊月甚至明年开春,届时天寒地冻,烧窑的人就得活受罪了。第三窑既是热窑,又在十月小阳春之际,端的是个上上阄。
在第二窑砖快出窑的前几天,我和我父亲、大哥、二哥四人用板车将晾干的砖坯一车一车地运到窑场来(运来的还有稻草,这样做为的是抢时间,流水线不间断地烧窑),做好进窑的准备。
装窑的大师傅当然是门师傅,我父亲和大哥还有个一个堂叔帮忙一起装。垫底的砖是上一窑留下来烧坏的脚砖,第三层才是新土坯。十几个人排成一条线,将外面的砖坯鱼贯传进窑内。门师傅和我父亲他们把砖坯一层层地码上去,那砖码得森森列列,井然有序。
码砖要一定技术,却不甚难,烧过几窑的人大抵都会。有窍门的是开火道与留烟道。那火道、烟道须留得恰到好处,这样才能既把砖烧好,又较节省柴禾。但个中壶奥,门师傅从不与外人道——这可是他的饭碗焉!
砖装完后,便封窑顶,最后一道工序是封窑门。
封窑门用的是一些不能上正墙的废砖或断砖。门师傅叫人打来塘泥,用瓦刀一块一块地砌上去,约70公分高后,将六根小酒杯般粗的钢筋搭在窑台上,铺成一张栏栅,是为窑膛,那些烧砖的草,都是搁在上面烧的。(窑灰可从中栏栅空隙落下)。窑门中间留有一个二尺见方的洞口,此为烧火口。烧火口上方还有一个酒杯大小的孔,系瞄火孔,是用来瞄火的。
封窑门(封顶)虽无甚技巧,却马虎不得。如封得不严实漏了气,那砖就烧不好,所以窑门上还要涂上厚厚的一层泥,将缝隙尽皆封死。《诗经·七月》篇云“塞向墐户”,这句诗也可将就拿到这里用上一用的。
其他烧窑师傅糊门都是稀塘泥和稻草,而“烧窑门”则多加了一份新鲜牛屎,他将这三样搅得匀了,便用手一把一把地糊到窑门上,直糊到有一寸来厚,窑门这才算封好了。
通常情况下,窑洞之外还要搭一个“人”字形的窑棚,一则可以堆码二三十捆稻草,免得每捆都要外出到草垛上去提,节省体力与时间。二则可在棚里稍作休憩:把草塞进窑膛了,人就躺在软绵绵的草上,口里嚼着稻草,静看着窑膛的火焰,等它烧完了再塞。
由于我们那口窑很大,得烧七天七夜,烧的柴禾全是稻草,一窑下来,得两三万斤。我家的两个草垛远远不够,还得花钱从外面买,我记得好像是一分五厘钱一斤。
我是点火后的次夜去烧窑的。因为第一夜的窑烟路火路都还未通,熊熊燃烧的大火会把火舌从洞口反吐出来,烟子亦呛得人喘不过气,真是所谓烟烧火燎者,辛苦且有一定危险,父亲怎会叫我去烧初夜窑?!
那天我是烧的上半夜,跟我作对帮的,是我一个十分要好的伙伴。那夜高空如洗,星河灿耀,冰魄悬天,真是个风清月朗的好天气。我拿着一根带长柄的铁叉,叉起一把稻草,塞进窑膛。刚塞了三把,“烧窑门”看见,说:不是你这样烧的,草不能只放在窑膛中间,要左中右三个方向都放。言毕拿过叉子,烧了三把草做示范,道:看见了吧?就这么放,这样火才烧得均匀。等烧一会了,你再用搅火棍(一根带木把的钢筋)把草挑一挑,让它烧透。
自烧窑后,“烧窑门”就吃在东家。睡呢,则在窑边搭的一个棚,和衣而卧。稻草柔而软,窑壁温而热,看他的样子是十分的受用。
我很想知道“烧窑门”的故事,譬如他的家,他的流浪生涯,还有他种瓜的技术……。在村人眼里,“烧窑门”透着神秘。村民们只知道他是个光棍,本贯河南,会种瓜烧窑,其他咸无所知,问他,也只咧嘴笑笑,憨厚地露出一嘴的黄牙来。
他是十年前来到周村的,接的第一起活就是给生产队砌大窑,其时有三个同伴,快过年时他同伴便回老家了,他却留在了周村,从此开始了烧窑的生计,浪迹他乡。
当时周村里有几亩沙地,种啥都歉收。“烧窑门”得知了,便要承包。队长与几个村干部和村民代表合计后,便允了。当然也有村民反对,队长便一声吼:门师傅这么忠厚的一个人,给几亩瘦田,送他一条活路又咋的?从此再无人敢说半个不字。
村人不知“烧窑门”要种什么东西,甚是纳闷。挨到翌年阳春三月,却见他在田垅栽上了瓜秧,还用薄膜护着。村人惊而且奇,甭说在周村,就是这方圆十里,从来还没有人敢这么大面积种瓜的。若种,也只是在自家的房前屋后随便丢几窝,让其自生自灭,如天可怜见结几个歪瓜扭蒂来,倒也能给小孩解解馋。如说要靠种瓜来抓生产赚钱,在累世种惯了水稻的人看来,这有点近乎于异端,是个天大的新鲜事。
“烧窑门”的瓜棚搭在田头的一块墓地上,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坟丘,如乱石堆散着。棚前面即是个鱼塘,约三亩许,清且涟漪。有几簇芦苇栖水而曳,瑟瑟于夕阳残照之下,颇有几分韵致。塘偃犹弯月,有两株歪脖子柳树斜长于畔,碗口粗细,垂枝蓬翳,是农人常歇荫的去处。此处若无坟,倒是个风水宝地。现“烧窑门”孤身与鬼魂为伴,委实胆肥无匹。试想这寒郊瘦野之外,荒冢老树之中,荒夜如墨,磷火飘忽,凄风绵绵,黑雨潇潇,真是森怖何及!若非天胆,安敢宿此阴宅之地?从此周村人再不敢小觑,夸他不愧是个跑江湖的好汉!
门师傅把几亩瓜田奉侍得如龙太子一般:筑垄、浇水、施肥、整藤、修曼,殷勤之极。大约一月余后,瓜藤铺满田头,俨然在地上砌了一堵绿墙。捱得七月,那西瓜一个个像胖嘟嘟的孩子睡在田地,碧绿绿爱煞死人,勾得咸村人眼馋。门师傅倒也大方,若有人讨个瓜吃,便摘一个爽爽地送他,嘴上还说着“想吃了就来啊!”倒把讨瓜的人弄得颇不好意思。乡人虽穷,却也不贪的。那门师傅的瓜,可是用汗水浇出来的,谁能忍心厚着脸皮吃了一个再吃第二个?但每个村里总有那么几个泼皮,我们周村就有一个,叫做舒庆华的,力大如牛。虽单姓独户,却是个亡命之徒,村人倒有几分怕他。见得门师傅是个外乡人,便有些欺他,常讨瓜吃不说,还隔三差五地夜里来偷。门师傅敢怒不敢言,暗道得想个法子治治他。
一日中午,队长亮叔带着几个劳力来树下歇晌,那舒庆华也在其内,门师傅忙摘了几个老瓜给他们解渴。看见舒庆华一双贼眼往田里睃个不停,就知道他今夜又要下手,遂心生一计,走上去道:庆华哥,我们来打个赌怎么样?
庆华一听到“赌”字,双眼立刻睁得爆了:怎么赌?
我拣两个最大的西瓜,你一只手托一个,一口气托到家,中途不许歇息。托到家算你赢,以后瓜任你吃。托不到家算你输,从今往后不准白吃我一个瓜。敢赌吗?
庆华一听跳将起来,嚷道:这有什么不敢的?你去挑两个来,看我不举到家去!
门师傅下到田里,须臾摘了两个西瓜,每个怕是二十斤以上,庆华伸出蒲扇也似的双手,左右各举一个,唾沫四射地道:门师傅,以后你的瓜可都得姓舒了!生产队长亮叔道:你举回去了再吹牛皮不迟!庆华也不应,大踏步而去。大伙紧尾其后,那庆华走不到半里,已是双臂酸软,额头上汗出如雨,无奈咬牙硬撑,益觉沉重,再挺得百十来米,但听“啪啪”两声,双瓜齐坠,鲜红的瓜瓤碎得一地。众人见状,皆俯仰大笑,庆华只臊得黑脸酱红,一溜烟似的逃去,从此不再偷瓜,亦不白讨了。
那年门师傅的瓜大获丰收。亮叔算了一算,他一亩地抵得三亩地,这令周村的人吃惊不小。想不到这块几贫瘠之地,竟也能生出元宝来!于是一合计,要门师傅做技术指导,把村里的沙田全种瓜。如此,门师傅从此便冬天烧窑,夏天种瓜了。
“烧窑门”不独烧窑技术好,尤其是责任心强,把东家的事儿当成自家的事。无论那家烧窑,他都睡在窑旁边,以应不时之需,故极得人心。他见我烧窑烧得有模有样,便放心地去睡了。快到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拿来几个红薯,放在窑灰里面烤,不一会就透出诱人的香气来。他用树枝扒出,自己拣了一个小的,将两个大的扔给我们,这时红薯还十分荡手,我们将它在草上滚来滚去,散些热气,尔后把皮剥开,其香馥郁,其瓤金黄,在清冬之际于热窑中啖如此美食,委实妙不可言。
第一天烧的是明火,一次烧两捆草,是为烘砖。此时若火过猛,那砖会烧裂甚至变形。这时出来的烟子是淡白色的,在蓝天之下清风之中袅袅娉娉,让乡村诗人凭添一些联想。第二天和第三天就要烧三捆草了,加大火力,让温度升高,此时喷出来的烟柱亦随之变浓了,白中带黑。烧至第四天第五天时,便转为猛火,一口气烧五捆草,这时窑内的砖像化成了钢水,红通通一波一波地在窑膛里荡漾,闪亮亮地极是晃眼。这时的烟子也变成黑色,拿一把草在烟洞口撩一撩,就能点燃。窑烧到这个程度,“烧窑门”每隔一小时便进来,蹲身仰头在灶口看火候,有时也拿起捅火棍在窑膛里捅捅,那样子极是老到,又透着几分不与人道的神秘,令我倍添敬意。
草烧的越多,出灰也就越多。出灰的工具是一个带木把的巴斗一般大的铁丝撮箕。窑灰一般还没完全冷却熄灭,要出窑灰了,便用水浇一浇(窑洞里通常放着一桶水),把明火淋熄,同时也压一压灰尘,免得让风吹得乱扬。
烧到最后两天时,搭在窑洞外的的棚子已拆了,怕流出的烟气温度太高起火。此期一口气要塞七捆草,塞进后还要用草把灶口封住,然火舌还是从瞄火孔喷出来,足有尺把高,窑洞内黑烟滚滚,烧窑的人无不熏得蓬头垢脸,口鼻里全是烟灰烟尘,吐出的痰也是黏黑黏黑的。这时从烟囱喷出来的烟子早已变成黑色,且氲氤着一股形容不出的腥气,闻着却有些亲切。烧窑虽然脏累不堪,然父亲的脸上却洋溢着比窑火还亮堂的笑容。这窑里仿佛烧的不是土砖,而是一块块金砖。
窑整整烧了七天七夜,终于可以停火封门了。“烧窑门”用稀泥把窑口全部封死,又在窑顶烟道周围筑了一圈浅浅的堤堰(堤堰边还用竹筒插了一些小孔),用来浇水。幸好窑前面就是一个鱼塘,起水倒也方便。我们把水倒进堤堰,水通过小孔渗到窑膛里,一股白色的水蒸气冲天而起,它混杂着一种火焰与泥土的特殊气味在空中弥散,让人感到莫大的喜悦与陶醉。
浇水渗窑共需三天,是为使之红砖氧化成青灰色,俗称蓝砖者。若火候不到,砖不会变蓝,颜色不正,哑红中透土黄,俗称“生坯子”。但浇水亦要恰到好处,多了砖会伤水,像个酥壳饼一碰就碎,少了则又扭筋成怪,成为次品。
第四天吃过早饭后,“烧窑门”领我们去开窑。站在窑顶,看着“烧窑门”慢慢地把窑顶揭开,父亲紧张得像打仗一般,一双满是老蚕的手在微微颤抖,连大气也不敢出:这可是我们全家一年的心血啊,更重要的是还关乎着我大哥的婚事——我家要起新房给大哥结婚用呢!
等到窑顶全揭开后,一窑青砖豁然露出,父亲忙取了两块,互相敲击,发出“铛铛”金属般的声音,清脆而透亮。接着又下去开窑门,除了最底一层的脚砖有点浅土色外,皆一窑的青色。父亲咧开嘴笑了,一张如深冬枯叶的老脸笑得如春花般灿烂。
那一年村里烧了十多窑,没有一窑烧坏的,门师傅声名愈振,接他烧窑的人络绎不绝,他骑着一辆半新半旧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穿梭于此村或彼村,忙得不可开交。这时便有好心的婆姨要给门师傅张罗一门亲事,说他太过辛苦,得有个女人来服侍。
村里有名的媒婆杨氏于此格外上心,挪了一双小脚到处探听,费尽心机说了三四家,怎奈“煤窑门”命无桃花运,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有一个说成。原来这“烧窑门”打死也不愿介绍自己的家境。这不得不令人生疑:是杀人逃犯,还是台湾特务?寡妇再难,却也不愿意找一个不知根不知底的人过日子!——由此一来,便没人再跟他提媒说亲了。
村里的婆娘闲来无事,常恶作剧捉弄“烧窑门”:三五个妇人把“烧窑门”按倒在地,把裤子一扒到底,露出那丑丑的物什来,乐得直翻天,尔后哄笑散去,过后便忘了,也没传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烧窑门”人缘甚好,无事的日子常被人拉去吃饭喝酒,这也是他平日积下的善缘。日子一久,倒没人记得他是个外地人了,又看他孤身丁伶,凄凄惶惶,愈发怜他。无论是谁家娶亲嫁女,红白喜事,都会请他。这时“烧窑门”也会给主人封上一个红包,送作贺礼。主人若不收,他便恼,说把他当成了外人。主人无奈,只好收将下来。“烧窑门”此刻一脸的欢喜,走进厨房,若缸里无水便挑水,灶门无柴便劈柴,忙得不亦乐乎,俨然成了半个主人。等一天的席散了,主人会毫不吝啬送他几斤酒、几包烟带回去,让他自用。
“烧窑门”常沽闷酒,闷过酒后便唱:
“光棍苦,光棍光
谁给光棍烧热炕
谁给光棍补衣裳补呀衣裳
光棍好,光棍强
光棍自己烧热炕
光棍自己补衣裳呀补衣裳
光棍苦,光棍光
光棍没人烧茶饭
光棍没人养儿郎
活着没人来陪伴
死了没人上坟哭一场
……”
他的声音沉哑沧桑,调子悲怆,闻之动容。人都知道:门师傅想家想女人了!
但他为什么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如若他不透着吊诡,凭其手艺在外面成个家并非难事。
且说农历乙丑(1986年)年冬月二十二日,离我们周村十里之外的南豆沟子村出了件奇事:一个疯女人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
那疯子女人姓董,名叫荷英,三十七八岁,父母早故,并无兄妹,亦没听说有什么亲戚,一个人在公路边依树搭了个棚子住着,吃喝拉撒全不知照顾,倒却百病不侵,很是壮硕。无论冬夏,都赤足披发地四处穿乡游荡,有时口里还唱着:
“董憨巴的妹妹,
叫荷英,
荷英乖,
荷英好,
荷英是个大活宝
……”
这是一个令人叹惜的女人。
然却突然生了一个仔,就像凭空掉下来似的。
有警察来破过案,但这荷英疯疯颠颠的,哪里说得出什么线索?只好不了了之。
这下地方上炸了锅,纷纷猜测这孩子的爸是谁?一张嘴里一天能吐出十几个不同姓名的人来,真个是天花乱坠。
岁进腊月,朔风愈紧,“烧窑门”突然不辞而别,村人皆大惑不解。没过多久,人们发现那个疯女人和孩子也不知什么时候一起失踪了。有心细的周村人掐指一算,蓦吃一惊:那疯女人失踪的日子,竟和“烧门窑”是同一天!
村人遂恍然大悟,拍股大叫曰:×××,早应该想到是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