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活从此被颠覆(1)
这天下午郑芸去幼儿园接儿子牛牛,发现儿子脸上有一条血痂,问怎么回事,半天也答不出来,只好跟老师反映。老师反馈说是牛牛多事,小女孩才用指甲抠了他的脸。但郑芸坚信牛牛不会有这样的行为,最后她找了校长,小女孩承认错误,班主任为此不悦,列举了牛牛种种与其他孩子不同的行为,指出他有毛病不适合上幼儿园。郑芸与老师争论,为了验证儿子是正常的,她带着牛牛去医院,得来的是一个介乎中间的诊断“自闭症倾向”……郑芸的生活从此颠覆,再也回不去从前的,甚至是正常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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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要穿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戴红帽的女孩走过来,热情地递给郑芸一张宣传单,她以为是张广告纸,顺手一捏就准备扔到路边的垃圾桶里去,可是就在伸手的那刻,红底白字一闪,瞥见志愿者三个字,郑芸收回了手,粗略地扫了一眼,原来是志愿者组织的介绍,想了想,她将宣传单折好收进包里,一瞥手表已经五点过五分,便加快了脚步急急地朝前赶去。
远远的实验幼儿园栅栏门在望,门前聚满了家长,没到五点十分不会开门,郑芸放慢了脚步,在人群后边站住。她习惯了悄然低调的状态,在这个市区最好的幼儿园门前,有种自然而然的卑微,因为这是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只招收公务员子弟,像她这样身为国企双职工的家庭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了许多关系,才把儿子牛牛送进去,看见老师她只有毕恭毕敬的份,对待别的家长也是客客气气,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只希望自己良好的表现能让儿子在幼儿园里不被看轻和为难。
守门的大爷背剪双手踱着方步出来了,仿佛旧社会大宅门里的管家,淡然扫视一眼家长们,眼里点点倨傲,还有开锁时的不紧不慢,无一不标榜着那种先天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他站定,提起手中的钥匙,从容不迫地晃了晃,不紧不慢地抓起锁,将钥匙套进锁眼,只听“嗒”一声轻响,锁开了,咔咔的声音之后,铁门开了,人潮涌上来,大爷“诶”低沉威喝,家长们停住,不过片刻,随着两扇铁门距离拉大,便一拥而入。
郑芸没有那么着急,等着人都进得差不多了,才在末尾随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人进了幼儿园,一路过去,嘈杂的声浪淹没了脚步声,每个教室门口都是簇拥的人群,穿得色彩斑斓的孩子,统一色调的书包,七嘴八舌的家长,顾不过来的老师,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说话声。跟以往的每一次没有什么不同,郑芸根本无法近前,她便跟往常一样,走到窗户旁边,望向教室里。教室里还有大约十来个孩子,基本上乖乖地坐在座位上,或者眼巴巴地望着门口,或者盯着电视机,还有些咬耳朵说话……儿子牛牛一个人,站在教室饮水机的旁边,手里捏捏摸摸,不知在弄些什么,一抬头,看见窗户玻璃后的妈妈,愣一下,笑容立马展开,郑芸看见儿子急切而欢喜地往门口跑,她赶紧挤开了家长,抱住儿子,这才跟班主任点头笑笑。
班主任姓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看见郑芸要走,赶紧快嘴道,牛牛今天中午吃了一碗饭,不肯自己吃,是她喂的,午睡后起来水果吃得好,还拉了大便……例行公事的一般的说辞,郑芸大概也知道,这是幼儿园对老师的统一要求,在家长跟前说明孩子一天的情况,显得老师们关注每一个孩子,她嗯嗯地应着,脸上始终挂着笑意,退了出来,跟儿子说,去拿你的书包。牛牛到了教室外面的格子架边,随手抽了一个书包就走,郑芸眼尖,提醒道,你是几号?儿子迟疑着,眼巴巴地望着妈妈。郑芸见他一脸懵懂,只好说,开学都一周了,还记不住呀,19号啊。牛牛这才伸手到19号格子里,扯了书包出来,正好一个女孩过来,奶声奶气地喊,牛牛——他看女孩一眼,好像没听见一般,漠然的神情。
这孩子,就是太内向了,郑芸叹口气,没办法,工作忙,自己带的时间少,基本上是公公婆婆在操劳,都说老人带的孩子比较内向,公公尤其不喜欢人扎堆的地方,很少带他凑热闹,这样一来,显得儿子很不合群,郑芸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作为男孩子,还是要早些培养自立意识,郑芸想着蹲下来,给儿子背上书包,一转眼,却看见牛牛左侧脸靠耳朵的位置,一条鲜红的血痕,她吃了一惊,仔细查看,伤口虽然只有橡皮筋的宽度,却有差不多2厘米长,上面已经结痂,暗红色一条很是触目惊心。因为靠近耳侧,正面不是那么显眼,郑芸不但心疼,而且还担心在儿子脸上留下永久的疤痕。
问牛牛痛不痛,也不说话,好像害怕似的躲闪着眼神,又问是怎么回事,还是不说话,别过脑袋去。郑芸再次仔细查看了伤疤,猜测应该是其他小朋友用指甲抓的,她牵着儿子的手,在过道里迟疑了好一阵子,还是决定问问班主任,总不能因为顾忌老师讨嫌自己小题大做就当无事吧,第一次都不管,以后老师更不会当回事了。
大约过了二十来分钟,家长们终于陆续离开了,老师跟前也安静了,郑芸这才靠上前去,尊敬地喊道:“刘老师。”女老师侧过身来:“咦,不是早接出去了,怎么还没走啊?”郑芸慢慢地把儿子推到前头,轻声说:“刘老师开始忙,没好意思打扰,我就想问问,你看我牛牛脸上,是怎么回事呀?”刘老师弯下腰瞟了一眼,淡淡地说:“可能是刚才接人的家长多,没注意,他又把脸弄脏了,我们在四点半的时候,统一给孩子洗过脸的呀。”
一听这话,郑芸有了点脾气,这脸可洗得真好,连伤疤就没发现!强忍下不悦,依旧轻声点破:“不是没洗干净呢。”小刘老师愣了一下,蹲下身拨过了牛牛的脸,神色也随之一紧,讪讪道:“为了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今天安排小朋友们自己洗脸,是生活老师检查的,我当时正好去院办了。”
郑芸故作淡然:“一个班30多个孩子,老师肯定也管不了这么细的,我们家长都可以理解,只不过这疤痕不小,又伤在脸上,看样子抠得很深,所以想请老师查一查,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小朋友好玩的,还请老师提醒下次不要这样了。”
刘老师直起身来,点头说:“我问一问,明天给你答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袋饼干,交给牛牛,表扬着:“牛牛真勇敢,受伤了没有哭,还没有跟老师告状。”牛牛头也没抬接过饼干,刘老师又蹲下来,揽住牛牛,亲热地说:“来,跟老师亲一下,赶快回家哦。”牛牛犹豫了一下,慢吞吞地挨了一下老师的脸,便挣脱了,靠过来抱住郑芸的腿。
看着这一幕,又听见这些话,郑芸已经明显的感觉到其中作秀的成分,心里颇不是滋味,大致能想见平时刘老师对儿子的态度,多说无益,便礼貌着跟刘老师告别。
走廊上家长都走光了,冷清安静,郑芸牵着儿子依次走过小班的四个教室,不由得又想起同事段宁的话,四个小班,小一是公务员领导子弟,小二是普通公务员子弟,小三是重要关系户子弟,小四是所谓其他原因照顾进园的子弟,当然老师的配备也是依次降低安排的,比如同时入园的三个孩子,虽然同龄又在同一个小区里居住,按说应该分在一个班,却不是。段宁丈夫是市政府工会干事,普通公务员,所以她女儿在小二班,王素英的儿子在小三,因为素英两口子虽然不是公务员,但她弟媳的爸爸是市委常委,也算重要关系户,到了郑芸这里,拖了教育局的关系,打点了不少人情,好歹塞进了小四。而小四班的班主任这个刘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幼师,根本毫无经验,性格脾气没有经过磨练,看上去还很有些心浮气躁,这个班的孩子基本上都属于她的工作经验试验品。
郑芸心里轻叹一声,侧头看看儿子,牛牛低头走着,手里拿着饼干并没有吃,似乎不开心呢,郑芸有些心酸,待走了门口,看见推着单车卖棉花糖、挑担子买豆腐脑的小贩还没走,便提高了声音欢喜道:“牛牛,你想吃什么,妈妈给你买!”
牛牛抬头一看,喜滋滋地撒开郑芸的手,跑到豆腐脑桶前,郑芸弯下腰,说:“你想吃什么,必须开口说话。”牛牛看了妈妈一眼,不说话,只拿手指。郑芸不语,心想要不是这么内向,何至于老师不待见,便铁了心要牛牛开腔:“你不说话妈妈不买。”牛牛脸色顿时黯然,扯住妈妈的衣角,却还是没有说话,过了一会,见郑芸要走,赶紧抓住郑芸的手,使劲往摊子上推。郑芸终于让了一步,问:“是不是想吃豆腐脑?”牛牛忙不迭点头,郑芸便逼:“说话!”牛牛急了,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个字:“是。”
郑芸又问:“买给谁吃?”牛牛低头下去,不出声了。
“给你吃呀。”郑芸说着,递钱过去,牛牛高兴地接过豆腐脑杯子,吸了起来。
郑芸摸摸儿子的头,心酸道:“牛牛啊,你老这样不说话怎么行呢,幼儿园里谁欺负了你也不知道告状,你让妈妈怎么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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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放学时候,郑芸仍旧领着儿子在一旁等着,等家长都走完了,才上前。
刘老师依旧是脸上程式性的笑容,话语里平淡:“我问过了小朋友,是牛牛在玩耍里推了旁边的菁菁一下,菁菁就用手指抓了他的脸。”事情到了这里,似乎就应该结束了,但郑芸偏偏有个较真而固执的个性,她缓声道:“刘老师,我们家牛牛虽然是个男孩子,又好动,但是他从来不会去招惹人,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别人来多事,他一般都是躲,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主动撩打的行为……”
刘老师顿了顿,脸上现出一些不耐烦来:“当然不管是谁先动手,把脸抓出血总是不对的,我已经批评菁菁了,她也保证以后不这样了。”看见郑芸还要开口,刘老师又赶紧一句话堵了过来:“我跟班上所有小朋友都说了,再有这样的事情要告诉老师,不能抓小朋友的脸。”她笑着,转过身去,开始清理旁边的玩具柜。
按理郑芸该是要走了,但是她没有动,只说:“让我见见菁菁吧,或者把她父母的联系方式给我,要不,刘老师您帮我联系一下,就打个电话?”
刘老师只得回身过来,脸上开始显现出明显的不高兴:“牛牛妈妈,小朋友打打闹闹受点小伤,其实也很正常,我认为没有必要这么小题大做。”这叫小题大做?郑芸忍着脾气,还是保持了语调的平静:“请刘老师联系一下菁菁的父母,如果老师忙,我们双方家长可以自己谈。”
刘老师认真而略带不满地看了郑芸一眼,干脆道:“难道你一定要菁菁和她父母向牛牛道歉?至于吗?这是小事,我觉得这样处理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去联系她父母,”
“我要的不是道歉,小孩打闹受伤如你所说不算什么。”郑芸坚持着:“我告诉你,菁菁撒谎了。”
刘老师的脸僵住了,好半天才说:“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尤其不会当着老师撒谎,你不能因为自己对儿子一惯的了解,就推断菁菁撒谎。”
“我只是想请老师打个电话联系家长,如果老师觉得没必要,而我又坚持,这事可怎么解决呢?”郑芸说得很慢,并且一直盯着刘老师的脸。刘老师到底年轻,一气之下终于说出了郑芸的所想:“那你去找校长吧。”
“一个电话的事情,用得着去找校长吗?”郑芸退了一步:“闹到校长那去,对老师你也不好。”
“没事,”刘老师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快步离开:“你觉得我没经验,处理不好这个小事,那就让校长处理吧,最后只要你满意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郑芸望着她的背影,几分钟之后,走向校长办公室。
两天之后,同样是在校长办公室这张沙发上,郑芸和刘老师听了校长说的调查结果:菁菁自己承认,是她看见牛牛在画画,便过去问牛牛要笔,牛牛不给,她就硬拿,牛牛躲向一旁,她又跟过去抢,就在抢的过程中抓伤了牛牛的脸,牛牛当时疼得哭了一会,但没有老师过问。第二天刘老师问起,菁菁害怕老师处罚,就撒谎说是牛牛先动手。
校长批评刘老师有三处错误,一是对情况调查不够彻底,二是家长提出异议没有进行再次验证,三是家长要求联系协商时不予支持。校长首先跟郑芸道歉,然后转向刘老师:“你说几句吧。”刘老师满脸绯红,踌躇着好久都没有开腔。郑芸寻思着年轻人经验不足,又觉得是自己身为老师一下拉不下架子来,也不愿意闹得相互难看,便决定自己先开口对刘老师表示谅解,给一个台阶下,以免日后相见尴尬,这里刚启动嘴唇,那里刘老师就说话了:“牛牛妈妈,我处理事情简单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你们家牛牛,也不太像个正常的孩子……”
郑芸和校长同时愣住。但是刘老师仿佛已经横下了一条心,并不理会俩人错愕的表情,强硬着一戳到底:“每次我们上课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在听讲,他却到处乱跑;生活老师挟着他坐,要么就是两眼看天;平时不管问他什么,都不说话,叫他去干什么,也不知道做,好像根本不懂得我们的意思……”刘老师越说越急,也越说越直白:“牛牛肯定是有什么毛病,他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刘老师!”校长的脸色已经变了,可是并没有阻止刘老师继续往下说:“他根本不适合待在我们班上,也不适合上幼儿园。”
郑芸怎么也没有想到,一次为儿子寻求公平的诉求竟然遭到了这位年轻老师恼羞成怒的抵制,她可以把这看成赤裸裸的报复,但是面对这样一个只对公务员子弟开放的幼儿园,作为关系户的她没有任何底气,尽管愕然和气愤,在短暂的权衡之后,郑芸还是异常坚定和现实地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