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活从此被颠覆(4)
郑芸直直地盯着医生的脸,她想要个答案,可是医生给她的,不是想要的答案,她想重新要医生给个答案,尽管她知道,也许医生也愿意重新给她答案,但那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事实。
“如果你觉得,这是我的误诊,也可以再去别的医院看,”医生慢慢地收拾着桌子,很小心地选择着字句:“但是你一定要听我的建议,赶紧治疗,哪怕将来有一天,真有个医院确诊孩子没有自闭症,在确诊之前,为防万一,没病也得当成有病治,因为各种康复强化训练对孩子来说,哪怕是对正常的孩子来说,也只有好处,没有害处。”
郑芸彻底无话可说了,会超扯了一下她的胳膊,连声感谢医生:“谢谢,对不起,耽误您下班了。”郑芸这才看见墙上的钟,已经过了六点,窗外天色都黑了。她涩涩地看了丈夫一眼,周会超神色倒是平静,但是郑芸知道,此刻他心里的狂澜只怕已经没顶。
出了诊室,郑芸有种崩溃的虚脱,她慢慢地扶着墙走着,看着前方是公婆和儿子在走廊上晃动的身影,再前方,是黑暗的天地,是风雨交加,是她失去了希望的人生。身后,隐约地传来医生的轻语,还在交代会超什么,但她的心已经掉入了北极寒冰洞。
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哪怕她那样抗拒,不愿意相信,医生还是没有给她编造一个谎言,早先心里隐隐的不详的预感,到底还是被残酷地印证了。她曾经那么希望,这个沉重的诊断只是虚惊一场,然后呵呵一笑全体回家,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这个诊室跨出来之后,自己的人生从此就再也不是自己眼里别人的人生那一个样子,而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
她的未来在哪里?儿子的未来在哪里?她想不通,这世间那么多家庭,那么多孩子,为什么独独她的儿子有自闭症,独独要她的家庭,要她来承受这么多?此时此刻,郑芸的心在滴血,她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向公婆和儿子,然后,她还要带着他们走进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什么可以给她支撑,现在,她还可以扶着墙壁……
长长的过道里,白炽灯发出凄冷的光,婆婆朝这边望过来,郑芸终于拐岔了腿滑落在地,她的整个身子都贴在了地板上,虽然冰凉,却踏实,她终于踏实了,在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中,郑芸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我累了,可不可以睡一下,这只是个梦,醒来就过去了……
6
到底是怎么上的车,郑芸不记得了。当她浑浑噩噩地躺在副驾驶座上,仿佛气息奄奄的危重病人一般,会超还在担心要怎么疏导她的情绪,可谁知,车子到家,车门一开,她就如同打了鸡血一样,硬杆杆地迈出去,笔直地站了起来,拎包蹭蹭上楼,急哄哄地打开了电脑。看着她手忙脚乱地敲打键盘,会超凑近了一看,全是医院预约挂号的页面。
“设有精神专科的医院好多家,凡是专家号,我们都挂一个,轮起来看,”郑芸说得认真而轻松:“这边也算不上确诊,总是倾向倾向,往差也是倾向,往好也是倾向,要是碰上经验丰富的专家,保守一点判断,那就不是自闭症。”说到这里,她竟然呵呵地笑了起来:“好多专家的诊断都是截然不同的,有些甚至是全盘推翻……”
会超沉默了片刻,说:“是啊,我们只去过了湘雅附二,还有附一、附三可以看,要是结果还不是你想要的,我们还可以去市一医院、二医院、三医院、四医院、脑科医院……如果你还不满意,我们还可以去广州、深圳、上海、北京……”
听见丈夫这么支持自己,郑芸的心里明亮温暖起来,她登时像个战士般地振奋起来,嘴唇坚毅地抿着,脸上也焕发出了昂扬的微笑。这一丝笑荡漾在会超的眼里,却激起他不可抑止的心痛。
他用手臂揽住妻子的肩膀,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医生选择了他,最后说了那样一番话,医生知道他是家庭的脊梁,他的性别、他的身份、他的学历,都注定了他必须承担起一切。如果可以回避,他也愿意回避,但他没有选择,对郑芸,不是他想残忍,而是,生活残忍的手,以他们最不想面对的方式揭开了血淋淋的面孔。在医生最后的交待中,他已经百般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他可以在诊室里理智,可以在妻子虚脱的时刻冷静,却在这一刻迟疑了,因为他不能无视妻子脸上那因为梦幻式的希望而浮现的不切现实的笑容,他不忍去戳破妻子拼尽了全身力量吹起来的七彩的肥皂泡,如此美丽,美丽得叫人心酸。
他的手在妻子的肩膀上揉啊揉,揉啊揉,就好像在抚摸自己的心脏,好像这样揉着,心就不会那么痛了。
“要是所有的专家都是一个诊断呢?”他说得很慢很低沉,小心翼翼却又凌厉万分,挑明了瘆人的结局。
“不会的。”郑芸抬手上肩,握住丈夫的手,斜过头来,轻声说:“我们不会运气那么差的。”
会超沉默许久,才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医生这个诊断已经是最保守的了?”
“医生总是拣最坏的情况说,只有这样,患者和家属才会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准备。”郑芸故作轻松地转开话题:“廖英也是这么说的……”
“廖英?”会超诧然:“谁呀?”
“我堂妹啊,堂姑的大女儿,在医院做高护的。你见过的呀,我们给牛牛办百日酒时候,她来喝酒,就坐我边上,当时说到剖腹产,医生找家属谈话的时候,说了手术可能出现的几种情况,居然还有大出血甚至导致死亡,你当时不也吓住了?现在剖腹产是很平常的手术,死亡率那么底,这种情况出现的概率微乎其微,我说医生至于那么吓人吗,”郑芸说:“当时廖英就是这么跟我解释的。”
“她在哪个医院做高护?”会超没理会郑芸的絮叨,冷不丁抓住了主题。
呀!郑芸一拍手,跳了起来:“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她就在省儿童医院呀,去儿童医院看精神科,那才是最对路的!”
这才是真正的兴奋剂,郑芸立马拿起电话左右开弓起来,堂妹已经几年没联系了,好在亲戚找起来并不难,先通过父亲找到堂姑,许久没有走动,开口就是求帮忙,还是有些赧然,好在堂姑很客气,一下就联系上了堂妹,谁知她又去新加坡学习了,最后落实到堂妹廖英的男朋友,同在儿童医院当外科医生的陈知行。
虽然拐了几个弯,事情到底还是安排好了,郑芸跟陈知行敲定了第二天的流程,正好婆婆叫吃饭。
回家本就晚了,菜上桌也早过了平时吃饭的时间,折腾一天都没有好好吃饭,牛牛看见自己最爱的西红柿炒蛋,大半个身子都趴上了桌子,不等奶奶喂饭,伸手就去抓菜,红红黄黄塞了满嘴巴。瞧着他一脸吃相,会超忍不住笑起来:“难道还不让你吃饱饭呀,急什么呀。”
郑芸看见婆婆的勺子伸向儿子的嘴巴,不悦道:“妈,都这么大了,让他自己吃吧,别老是喂。”
“再喂也就是这么几年,大了自然不喂了,”刘心美并没有把儿媳的话放在心上,不以为然道:“他饿了也不喊,饱了也不说,要吃什么也不讲,慢了半步直接用手抓,弄得一脸一手一身的,还不如喂来得省事。”
郑芸无奈地瘪瘪嘴,不说话了。夹一筷子菜进嘴,冬笋炒腊肉的香味顷刻间布满味蕾,也瞬间苏醒了她的胃,味道是从未有过的好,肚子也真的是饿了,她连着扒了好几大口饭,也没觉得肚子充实了多少,狼吞虎咽地扫光了两碗米饭,这才感觉空空的胃里头有了垫底。第三碗饭盛上了,郑芸开腔道:“爸妈,明天联系好了,还去儿童医院做检查。”
刘心美“啊”一声出来:“还去啊?不是都检查完了吗?”
“小孩子么,看病还是去儿童医院更专业些,再说了,有熟人,都安排好了,没今天这么麻烦,我们速战速决,就是求个安心。”郑芸夹一把青菜塞进嘴里,咀嚼着含糊出声:“瞅瞅儿童精神专家怎么说,不定我们牛牛就是好好的……”
会超心情复杂地看了母亲一样,刘心美愣了一下,忽地说:“那核磁共振的结果,不同医院认可不?不然再一检查,又是三千多……”
“到时候问问,这是个关系社会,有本院的医生带去,该不会那么强求吧,”郑芸几口扒完了饭,冲会超说:“你明天最好再请一天假。”一伸手,接过婆婆手中的碗:“妈你赶紧吃,菜都凉了,我来喂牛牛。”
勺子伸过去,牛牛似乎也饱了,将郑芸的手一推,滑下凳子,就跑到客厅里,赖在地上玩起大跳跳球来。
“牛牛,妈妈怎么教你的,下桌的时候,要跟大家说,你们慢吃……教了多少回,总是一声不吭,”郑芸拍着凳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牛牛,过来!过来!”
牛牛在那头充耳未闻,郑芸连着喊了几声,也是无趣,便起身走了过去,一把抢过跳跳球,牛牛也不争,干脆不要球了,抬起胳膊,自顾自地转起圈来。
“妈妈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郑芸一把提溜起牛牛的衣领,牛牛扭了几下,挣脱开,迅速跑到客厅角落里的挂衣架下,掩进了长长的外套当中。
算了,算了,郑芸嘟嚷着,真是叫人不省心。
会超一边注视着客厅这头母子俩的举动,一边心不在焉地吃着饭,刘心美看儿子只晓得扒饭,不记得夹菜,心知他心思重,忍不住给他连着夹了几筷子菜,淡淡道:“别急,有病咱就治。”
会超喉头一紧,压低了声音:“你知道牛牛?”
“牛牛一岁半的时候,我不是带回老家去带了半年吗,那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别人孩子坐在推车里,到处东张西望,指这里点那里,可牛牛就是静静地靠着,也不咿咿呀呀地叫,别人逗他,也没什么反应……”刘心美低头下去,不说了。
“那你早不说呢?”会超叹口气。
“哪能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呢,亏你还是当老师的。”周建设这时候插话进来:“就你多心!”
“今天医生……”会超话说了一半,赶紧岔开,又转向母亲:“那你跟郑芸说过这些不对劲没?”
“说了,带回来时候就跟郑芸说了,她说,生下来是巨大儿,也许后头就比别人长得慢……”刘心美用筷子拨弄着饭,幽幽道:“再说了,每次去做发育评定,我也去了,什么指标都正常啊,谁往这上面想……”
“别说了!”周建设虎起脸,低吼道:“好的不灵坏的灵,呸呸呸,铁定没这事。”
会超瞥了父亲一眼,不吭声了。
“有些医生也是狗屁,明天去儿童医院,熟人才会说实话。”周建设将碗一搁,忿忿地走了。
“那医生最后扯住你,说了些什么呀?”刘心美殷殷地问。
会超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正要开口,刘心美看着郑芸走过来,赶紧在桌子下踢儿子一下:“明天我和你爸也还去,如果要跑动跑西,多个人也方便些。”抬头望向郑芸正把病历从包里掏出来,于是便问:“拿出来干嘛?明天还要用的哟。”
“明天买本新病历,”郑芸摇头:“这个不带去,怕医生看了之前的诊断,影响判断。”
刘心美赶紧起身,拿过病历本,郑芸说:“扔了吧。”
哦,刘心美捏着病历朝厨房走,作势要往垃圾桶里扔,却在背转身的一刻,将病历从棉袄下摆塞了进去,再哗啦啦扯得塑料垃圾袋一阵响,扎好了,说:“等会我下楼就去扔了。”
7
第二天早上,又是全家出动,依约在儿童医院挂号大厅见到了陈知行,以为可以直接去窗口拿号子,没想到人太多,挤都挤不进去。本是休息一身便装的陈知行看情形赶紧回科室换了白大褂出来,带着郑芸一行呼啦啦直奔儿童保健中心,路上跟一家人解释:“现在就是看病难,每天的专家号提前预约都要提早半个月,网络预订的改不了,内部人员都不能随便插队要号子,病人也精明警惕,看见白大褂往挂号窗口去就开骂,算了,我还是直接带你们走后门,在本院当个医生也就这点特权了。”
儿童医院很大,如果不是知行带路,郑芸只怕会转晕。儿童保健科有三层楼,汪教授的诊室在一楼最里头,想必是出于让她安静看病的考虑,估计没想到一整条走廊都成了候诊室,孩子和家长都排满了走廊两侧,或坐或站,只剩下中间断断续续的空间,叫号的护士在队伍中间穿来穿去维持秩序,细碎的嘈杂声嗡嗡不息,夹杂着护士的高声。伴随着诊室的门一开,总是会激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走廊上会有片刻的静默,然后蜜蜂一般翘首过去,看护士把应号子的人带进去,便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等待。
知行在护士跟前嘀咕了一阵,护士边点头边打量着郑芸,回头跟另一个护士交代一下,便带着一大家子往诊室里走。穿过走廊比想象中困难,人多,护士不停地喊“让让,让让……”人们在避让的同时也用略带敌意的眼光注视着他们,隐隐中的敢怒不敢言令郑芸有些心虚,低头耷拉着眼皮紧跟着脚步走,眼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些坐着的人,并非她刻意,却带着强迫症似的去关注那些孩子。
他们有的睡着了,有的神情木然,有些忙着做各种各样的鬼脸,另一些则呈现出活动着的形态各异的造型,郑芸的眼睛精准地捕捉着他们的脸,继而下意识地停留在他们的眼睛上。通过这几天看病的经历,还有对网络上相关医学知识的突击学习,她或多或少地有些心得,眼神、眼光是一个重要的判定指标,自闭症的孩子不同于脑瘫和智障,不是那么容易地被目测出来,但总体来说,眼睛不够亮,眼神飘移涣散,是能够看出端倪的。每看一个孩子,她都能迅速地做出初步判断,每一次判断都让她心生欢喜——因为这些孩子看起来都跟牛牛不一样,牛牛眼睛亮,表情正常,怎么比较,牛牛都要强过他们,换句话说,牛牛是没有自闭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