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书谭:新闻与文化的交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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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二

梁衡

清华大学李彬教授研究新闻与文化,在他的著作出版前嘱写几句话。我曾应他之约到学校讲过两次课,这个题目也是有话想说的。

谈到新闻与文化的关系,先说说什么是新闻。关于新闻,学者给出的定义很多,但核心都离不开“新近发生的事情”,新闻的本质是信息。我主张的新闻定义是:“受众所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播。”这里面有受众、时效、事实、信息和传播五个要素。信息怎样传播,近几十年大学里已经有了一个专门的课程:传播学。在国外,上世纪40年代出现信息论,70年代出现传播学,后逐渐引入中国。在没有信息论与传播学之前,中国课堂里的新闻学是连内容带形式一齐讲,而且更重内容,像一门政治宣传学。新闻的内容是什么?是各种信息,各种文化的信息。这就要说到什么是文化。

文化的定义是:一切社会财富和总和,但一般特指精神财富。既然是总和,它就能概括一个时代、地区,代表一个高度。如汉代文化、中国文化、美国文化、农耕文化等。但这还不具体,我们还可以从内容和形态的角度细分为六种,即信息、知识、思想、道德、审美和制度文化。信息是文化的第一层。风起青萍之末,无论文化的何种内容总是先从信息开始显露、传播,然后才沉淀为知识,提炼为思想,升华为审美,规范为道德,最后固定在法律制度的框架内,如校规、军纪、国法等,一个国家最大的框架就是宪法。可以看出,在文化这个大系里,新闻只负责信息这一小块(正如图书主要负责知识、思想这一块),只占六分之一,而且是最初始的表面的皮毛的文化。信息还不是知识、思想,是“毛知识”、“毛思想”。但是,百丈之木发于毫末,没有信息的披露、传播,就没有后来知识、思想等各阶段文化的积累、形成。从这个意义上说,信息又是文化的胚芽、花粉、种子。而新闻则是它们的载体,是吹撒花粉的春风,是育苗的土壤。它是一个举重若轻,以轻带重的行业。

像其他事物都有先进落后之分一样,文化也有先进落后之分。这是比较而言的。在同一种文化形态中更适应生产力的发展,适应人的生存,适应历史进步的文化就是先进文化。比如,在制度文化中民主比专制先进,经济管理中股份制比单纯雇用制先进;道德文化中人与人的平等比封建等级、依附关系先进。知识文化中新知识更是不断地淘汰旧知识。先进文化的形成有四个条件,或曰四个步骤:一是要充分地积累;二是要批判、扬弃旧的东西;三是要创新;四是普及推广,去为实践所检验。可以看出在这四个步骤中,文化每前进一步,都离不开新闻传播的推动。远的不说,1978年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为打破过去僵化的政治、经济体制和陈旧的思想观念,报纸上关于真理标准的大讨论,无数激动人心的改革事例的报道,大大促进了这一时期新文化的诞生。中国社会在知识、思想、道德、审美、制度,各个层面都焕然一新。因为信息的本质是推陈出新,新闻总是传播新事物,摧枯拉朽,是新文化、新时代的接生婆。

过去社会上曾有一种说法,新闻无学,新闻浮浅,是狗熊掰棒子。这是一种偏见,一种误解,没有看到新闻的文化潜力。没有看到它于无声处的存在,润物无声的功力和以轻举重,四两拨千斤的作用。没有看到新闻信息在暗中推动文化进步的作用。新闻学和信息论都是到了近现代,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才出现的。一般说,世界上第一张报纸是1615年德国人办的《法兰克福报》,中国人办的第一张报是1857年的《香港船头货价纸》。中国的新闻学出现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1919年徐宝璜在北京大学开讲《新闻学》。可以看出,新闻是文化大潮的弄潮儿。潘阆的词《酒泉子》:“弄潮儿向潮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与身后的滚滚大潮相比,一面小红旗不算什么,但它却立于潮头在引领大潮,是方向,是坐标。我在当记者时曾写过一篇采访体会,《在春风中寻找破土的新芽》,新闻记者永是新信息的发现者、鼓动者。这就是新闻与文化的关系,信息文化与整体文化的关系。

信息经新闻传播后,就立即发酵、生长,它可以悄无声息地推动其他五种文化形态中的任何一种。比如当年发了一条好战士雷锋的消息,推动了社会道德文化的变化;发了一条学习焦裕禄的消息,推动了政治思想文化的进步。新闻信息是一只看不见的手,是一种冥冥中的力,信息文化力。所以随着社会的进步,在实际操作中信息文化又从第一层上升到第六层,从最低层的原始文化形态上升到最高层的制度文化形态。各先进国家都懂得用硬制度来保护软信息,专门制定有保护信息(新闻)传播的法律。1766年瑞典制定《出版自由法》, 1966年美国制定《信息自由法》,2010年中国公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信息公开条例》。在文化大家庭中新闻传播既是一种信息层面的无形流动,又是一种制度层面的有形约束。这流动和约束,即新闻传播和用制度来保证新闻的传播,都是社会文化的需要。是为了形成和保护文化进步的良性生态。

研究新闻与文化的关系,除了研究社会大文化的结构,还离不开新闻人的小文化结构。在文化的六个形态中,信息是最浮浅、最短暂、最易变易逝的。因此新闻人不可能如学者、专家、政治家、艺术家那样业务专深。但是,为了能把握、识别、传播信息于一瞬,他又必须有非凡的鉴别、决断能力与表达力。这就要说到新闻人的文化修养。他虽从事文化形态中的六分之一的工作,却要以其余的六分之五为基础。他虽从事表面信息的采集、传播,“风起于青萍之末”,但自己不是随风吹的浮萍。他有深深扎在文化土壤中的根。一般来讲要有一条主根,比如你是时政记者,你要通晓政治知识;你是金融记者,你要通晓金融知识。还得有许多毛根、须根,文学、历史、哲学、美学、社会学等等,用各方面的知识来濡养自己。弄潮儿在潮头能“手把红旗旗不湿”,功夫不在手上,而是脚下对大潮的把握。他虽然报道的是“春风中破土的新芽”,但他深知冬去春来的规律。他站在田垅上望着天安门,甚至望着全世界。他是一个全科医生,手中一管墨,胸中墨一桶。纸上十分钟,纸下十年功。而许多新闻人长期实践的结果也真的变成了学有所长的专家或可驾驭全局的帅才。一个好的新闻人最后必定是一个文化人。

新闻人是时代和社会的弄潮儿,他手中的那面红旗虽然不重,很容易举起,但是要练就立在潮头,“手把红旗旗不湿”的功夫,却不是一蹴而就的。这是新闻人与文化的关系。

2015年10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