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 新闻
说新闻,道文化——读《范敬宜文集》
一代新闻工作者与新闻教育家范敬宜,晚年念兹在兹的一件事,是新闻中的文化以及新闻人的文化。他以毕生新闻阅历以及“诗书画三绝”的文化底蕴,力倡新闻应有文化,新闻人更需有文化。他在《解放日报》第十届“文化讲坛”上发表演讲,题为《媒体的浮躁在于缺少文化》,并以广阔背景下的历史思考指出:
从近百年的中国新闻史来看,凡是杰出的新闻大家,几乎都是杰出的文化人。王韬、章太炎、梁启超、张季鸾,一直到毛泽东、瞿秋白、邹韬奋、恽逸群、胡乔木、乔冠华等,这些人既是杰出的政治家,又是学养丰厚、才华横溢的文化人,政治品质和文化修养在他们的身上和笔下都得到了完美的统一。他们的作品尽管时过境迁,但现在读起来仍然觉得有味道,有的甚至百读不厌。
我从30余年的新闻教育及研究体会中,也深感此类问题之重要,点中当下新闻界与新闻学之“命穴”。说得简单和直白一点,如今的媒体乱象,主要不在于“专业主义”“传播技术”“产业规模”云云,而在于文化及其缺失,包括与此相关的文化自觉、文化政治、文化领导权。2013年3月,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出访俄罗斯前夕,接受有关国家记者采访,谈到治国理政总是朝乾夕惕,如履薄冰,并引用古语“治大国如烹小鲜”。有的媒体在解读这句话时,不免想当然地理解为大刀阔斧什么的,而其原意恰恰相反,乃是说面对中国这样的大国,需要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就像烹调小鱼小虾。此事虽小,可以喻大。
作为清华大学新闻学院首任院长,范敬宜开设了数门本科生与研究生的专业课程,而有两门课是他病危之际特别嘱托的,一门是“马克思主义新闻观”,一门就叫“新闻中的文化”。前者已建成清华大学精品课,后者是面向全校大一新生的研讨课,学生分别来自不同专业。2012年4月,清华大学新闻学院建院10周年前夕,《范敬宜文集》全部出齐,包括《新闻作品选》《总编辑手记》《敬宜笔记》《新闻教育文选》,其中既荟萃了他一生办报的精华,也包含了新闻与文化的思考。每次翻阅这笔沉甸甸的精神遗产,都觉得这样的作品这样的人既是清华新闻之幸,也是中国新闻之幸。
犹记十年前,第一次同他探讨出版文集的事情。当时,他的新闻办学思想已经在清华产生明显成效,他为培养新闻学子所付的心血日渐得到各方关注与称许。忝为他的助手,我不由琢磨如何使他的一生襟抱与经验,一方面作为新闻珍宝广为传播,一方面作为学院“家产”代代传承,于是建议他整理出版一套新闻文集,并初步设想了这四部书。没想到,他婉言回绝了,理由很简单,也出乎意料,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东西,留之多余,弃之无憾。想想眼下有的年轻记者,做了点儿工作,混了点儿脸熟,便忙不迭地出书宣扬,恨不得“天下谁人不识君”,不由令人感慨。后来我们几经劝说,特别是谈及他的“如果有来生,还是做记者”“离基层越近,离真理越近”“多吃文化的‘五谷杂粮’,少吃精神的‘维生素’”等新闻理念,若无一套系统读本,怎么让更多新闻人、让一代代新闻学子普遍受益时,他才算勉强答应先试着出版一部“作品选”。
这部作品选反复打磨,终于在2009年付梓,收录了他在不同时期的新闻作品,包括《分清主流与支流,莫把“开头”当“过头”》、“睡”出来的新闻《月光如水照新村》、脍炙人口的“十三大手记”“十四大手记”“两会漫笔”,以及《追求新闻中的文化味儿》等名篇佳作,有的作品还附有背景说明。当年夏天在主持学院毕业典礼时,我就借这部内涵丰厚、装帧大气的新书,向即将走出清华的新闻学子提出最后寄语,希望他们至少看看其中的《〈岳阳楼记〉我心中的灯》。仅从这篇作品中,也可以多少体味一代新闻大家的道德文章:
人的一生,总是有顺境,也有逆境。顺境如何自处,逆境如何自安,这是一门终生学不完的学问。
有些朋友问我:在你的一生中,有过大的顺境,也有过大的逆境,而且逆境的时间长于顺境。但是看来你似乎往往保持着一种平常心态,既无大悲,也无大喜,不知何以使然?
……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包括组织的开导、亲友的鼓励、同志的爱护等等,除此之外,可能还有一点:中西文化的熏陶,特别是中国古典诗文的影响。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诗文中,我学过的只能说如沧海一粟。即使这一点点,由于它内容的博大精深,影响的潜移默化,使我终生受用。这里只想提一篇名文对我一生的影响,这就是范仲淹的《岳阳楼记》。
……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的命运同国家的命运一样,发生了根本变化,走出逆境,跨入顺境,好事接踵而至,难免喜形于色。当我被任命为《经济日报》总编辑时,马上写信向上海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报喜,信中自谦地说:“多年荒疏,深恐难副重任”,本以为能使高堂高兴一番,不料母亲的回信却是:“我觉得你是‘其言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我劝你一句话:位高坠重,君可休矣!”一瓢冷水,把我浇得好心凉。冷静下来想想,母亲的话还是老祖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要我宠辱不惊,不要在顺境里冲昏头脑,忘乎所以。这番话,我至今难忘。
接下来问世的两部书稿《总编辑手记》与《敬宜笔记》,均属旧作翻新。《总编辑手记》原是他在人民日报总编辑任上,利用午休时间,写下的值班手记,就某个专业问题或社会话题,有感而发,点到即止,后经整理由人民日报出版社印行,遂在新闻界广为流传,成为许多编辑记者的案头参考书。书中的文字或长或短,一觞一咏,丰富多彩,挥洒自如,无论对新闻工作,还是对有关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背景,都颇有足观,启人心智,既是一位老记者深中肯綮的真知灼见,又是一位文化人直抒胸臆的笔墨春秋。仅看一些手记标题,就可略见一斑了:“新闻报道要有‘意蕴’”“着眼于静悄悄发生的变化”“部主任应是‘好主妇’”“没有‘鲜菜活鱼’不给付印”“学习冯骥才的提问方式”“惜墨如金的上乘之作”“‘通’然后才能‘俗’”“把‘题眼’拎出来”“让标题‘跳’出来!”“版面安排也有‘文武之道’”“评论三要素:思想·激情·文采”“读者来信上一版头条,很好!”“语言要‘活’不要‘油’”“这首〈满江红〉出了笑话”“先秦没有‘得意忘形’之说”“‘漫道’并非‘险道’”……再看一则手记“对张爱玲的评价要恰如其分”,寥寥数语而如四两拨千斤,以我有限的阅读,觉得胜似不少张爱玲评论:
今天十版《想起了傅雷先生》,立意是好的,但其中对张爱玲的评价过高,不符合历史。如说“四十年代的上海文坛,腾空而起一颗耀眼的彗星,天才奇女张爱玲的出现,使当时的上海文坛喜出望外,一时间好评如潮”。这样说太夸大了。事实是,张爱玲在当时并没有这样大的影响,她的作品的主要读者对象是中学生,特别是多愁善感的女学生。有点类似前几年的琼瑶或三毛。文笔比较优美,但生活圈子很狭小,因此真正的文学界并未给予很高的评价,解放以后几乎已无人提起她。想不到这两年又突然炒热起来,对她的评价竟然超过解放以前。这种现象并不正常。
1995年8月8日
与《总编辑手记》类似,《敬宜笔记》原是他为《新民晚报》“夜光杯”栏目撰写的随笔,题材更为广泛,文笔更为自如,后以《敬宜笔记》和《敬宜笔记续编》在文汇出版社结集出版,纳入《范敬宜文集》则合为一书。这部著作洋溢着浓郁的历史文化韵味,散发着鲜活的社会生活气息,内容淹博,思想清通,文采斐然,风流蕴藉,既是新闻名作,也是文坛佳构,堪比邓拓《燕山夜话》、秦牧《艺海拾贝》等传世之作。季羡林先生为之作序道:
近几年来,由于眼睛昏花,极少能读成本的书。可是,前些日子,范敬宜先生来舍下,送来他的《敬宜笔记》。我翻看了一遍,就被它吸引住,在诸事丛杂中,没用了很长的时间,就把全书读完了。我明白了很多人情事理,得到了极大的美感享受。
书中的文章都是非常短的,内容则比较多样。有的讲世界大事,有的讲国家大事,更多的则是市井小事,个人感受。没用半句假话、大话、空话、废话和套话。讲问题则是单刀直入,直抒胸臆。我想用四个“真”字来表示:真实、真切、真诚、真挚。可以称之为四真之境。
范敬宜的“笔记”是他自己的谦称,实际上都是美妙的散文或小品文。他几十年从事报纸编辑工作,有丰富的惨淡经营的经验。现在的“笔记”就是在这个基础上信手拈来的。敬宜不但在写作上有坚实的基础,他实际上是一位中国古代称之为“三绝”的人物,诗、书、画无不精妙。他还有胜于古代“三绝”之处,他精通西方文化必是古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我杜撰一个名词,称之为“四绝”。
对此,我也颇有同感。第一次读《敬宜笔记》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忙碌一天,午夜时分准备入睡,随手拿起新买的《敬宜笔记》,想着翻两篇就昏昏睡去了,哪曾想越看越上瘾,竟至一夜未眠,不知东方之既白。后来我对他说:你的书可把我“害惨了”!这等“大手笔,小文章”,不仅意蕴丰赡,但觉春风杨柳万千条,而且文辞隽永,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随举其中《莫把“大资”当“小资”》为例。近些年,民国热、民国范儿似乎沸沸扬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把个长夜难明赤县天、百年魔怪舞翩跹、人民五亿不团圆的旧中国,弄得貌似“比西施还美,比王昭君还美,还比得上杨贵妃”,仿佛“中国人民蒙受了外国侵略和内部战乱的百年苦难”,都随着一片氤氲朦胧的清风明月以及“高等华人”的风流雅事而飘散了。这篇文章即从当下小资对旧上海的花样想象谈起,以自己的亲身经历与生活记忆说明,看上去很美的旧中国、旧上海的小资生活,其实都属于当时的“大资”——“外国的大商贾和冒险家,中国的大富翁和暴发户,洋行的买办,帮会的大亨以及形形色色的吸血虫”。文中娓娓写道:
我是三十年代就开始在上海生活的,住过法租界,也住过英租界。家庭成员中既有收入不薄的留美医师、教授,也有收入一般的中学教员,从经济状况来说,该能代表当时的“小资”吧。可是我家住的既不是花园洋房,也不是新式公寓,而是没有煤气、没有浴室的普通“弄堂房子”,更谈不上自备汽车(现在叫私家汽车)。上班、上学乘的都是有轨电车(而且总坐三等),难得坐一回黄包车。一日三餐,早餐照例是泡饭、腐乳、酱瓜,午晚一般是一荤两素,假日才加点排骨、黄鱼之类。在我们周围的“小资”们,生活大致如此。我去过大名鼎鼎的王蘧常教授家里,早餐同样只有一碗稀饭、一碟腐乳,偶然有一点肉松。在当时老百姓眼里,这就算是过的“好日脚”了。
那么,像现在那些小说里描写的豪华生活是不是事实呢?确是事实,可惜不属于靠工薪生活的“小资”们。即使在我上过学的著名贵族化学校——圣约翰大学里,坐着自备汽车来上课、晚上出入于夜总会、跳舞厅、咖啡馆的也只是极少数富家子弟,大多数同学生活和我差不多。当时我也在霞飞路、迈尔西爱路一带幽静的街道散散步,看见过夜上海的“各种神秘和放纵”,可是说实话,直到我二十岁离开上海,还从没有进过一次舞厅、咖啡馆,甚至连国际饭店的大门都没有跨进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这种生活隔着太大的距离,而且比起闸北、南市一带的广大平民来,自己已经生活在“天堂”里了。
贫富的极度悬殊才是三十年代上海(其实也是旧中国——引者注)的真实“风景线”,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上海会成为中国革命的策源地。
文章末尾的点睛之笔,真可谓一语中的,直指要害:“莫把‘大资’当‘小资’!颠倒这个次序,就会颠倒了历史。”
范敬宜不仅一生痴迷新闻,钟爱办报,而且余生又为新闻教育开辟了新的路径,一时间形成虎虎有生气的局面。他这方面的作为,通过《范敬宜文集》特别是其中的《新闻教育文选》而得到部分的展现和遗存,包括《新闻岂无学 典范在咫尺》《清华园的“孩子们”》《新闻敏感与文化积累》《关于马克思主义新闻观教育的一点粗浅体会》等。如《试着说点新鲜话》,针对的既是清华学子的问题,也是当下业界学界的一些普遍状况:
当代大学生接触的新事物多,知识面广,思维敏捷,这些特点决定了他们的思想观念比我们那一代大学生复杂得多。在这种新情况下,沿袭习惯使用的灌输、说教那一套方式越来越不灵了。形势逼着我们必须去探索新途径,研究新方法。我最近两年在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课,深切感到要想使思想政治教育在课堂上取得成效,必须放下架子,先当学生,陪着他们一起成长,了解他们的现实思想状况,了解他们困惑的来源,然后结合自己几十年的新闻实践和人生经历,试着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对他们说点新鲜话。
比如,新闻专业学生经常不理解的是,为什么要强调新闻媒体的“喉舌”作用。他们认为,新闻应当客观公正,而“喉舌”是没有独立见解的“传声筒”。面对这种质疑,光讲一般的定义、概念是收效不大的,就要试着从新闻史和语言学的角度进行辨析:只要翻翻中国新闻史,就可以知道“喉舌”并不是我们今天的发明创造,从王韬、梁启超、章太炎一直到孙中山,都曾把报刊称为“喉舌”。喉舌者,无非是代表政党、人民、团体发出的声音,并没有任何贬义。问题是西方攻击我们的根据,是我们讲的喉舌,翻译成英语便是“organ”,即人体的器官,我们的社会舆论载体也翻译成organs of public opinion。这确实是很难听的,即使不是出于故意歪曲,起码也是不懂得中国文字的特点之一,是经常用人体的器官指代某种特定概念。比如:手足(之情)、唇齿(相依)、肝胆(相照)、耳目(灵通)、咽喉(要地)、心腹(大患)、股肱(之臣)……都另有其特定的涵义。如果直译,都可以让外国人摸不着头脑。所以,我们不但不必为当“喉舌”难受,还应该感谢智慧的老祖宗为我们创造了那么多丰富、传神的词汇……
“导向”也是学生们经常感到不理解的问题。“新闻要求用事实说话,强调导向会导致脱离事实,强加于人。”
我的“答辩”是:“其实,导向并不神秘。人的一生,都离不开导向。小孩学走路的时候,大人告诉他:不要往那边走,那边有坑。这是人之初的导向。长大了,随时随地都要按老师、朋友、组织指导的方向去为人、做事,连旅游也要听从导游的小黄旗指引方向。我们讲的舆论导向当然比这些生活导向复杂得多,但归根到底是指导人们按照正确的方向去行事,去认识世界。西方何尝不讲导向?——leading opinion, guilding opinion,都是引导舆论的意思。所不同的是,我们从来认为‘隐瞒自己的观点是可耻的’,强调要旗帜鲜明,而西方则强调把观点隐藏在事实的叙述之中。当然,我并不为某些生硬、僵化的‘导向’护短,而始终认为,我们的舆论引导应该更讲究方法,讲究艺术。”
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文化人梁衡,2008年写了一篇《饱学与忧心——读范敬宜》,将范敬宜与两位历史名人相提并论,一位是其先祖范仲淹,一位是当年《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黄钟大吕,气象高古,那么就以此作结吧:
年前我在刊物上读到他的《重修望海楼记》,大喜。其结尾处的六个排比,气势之宏,忧怀天下之切,令人过目难忘,真正是一个《岳阳楼记》的现代版。当世之人,我还少见可与并驾之笔。现抄于后:“望其澎湃奔腾之势,则感世界潮流之变,而思何以应之;望其浩瀚广袤之状,则感孕育万物之德,而思何以敬之;望其吸纳百川之广,则感有容乃大之量,而思何以效之;望其神秘莫测之深,则感宇宙无尽之藏,而思何以宝之;望其波澜不惊之静,则感一碧万顷之美,而思何以致之;望其咆哮震怒之威,则感裂岸决堤之险,而思何以安之。”没有一生坎坷、满腹诗书、一腔忧心,何能有这样的文字?
人民日报十多位总编,自邓拓之后,其才学堪与其比者,唯老范一人;范仲淹倡“先忧后乐”已千年,我身边亲历亲见,能躬行其道,又发之为文的新闻高官,唯老范一人。我只有用《岳阳楼记》的最后一句话来说:“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范敬宜文集》之《新闻作品选》(2009)《总编辑手记》(2010)《敬宜笔记》(2011)《新闻教育文选》(2011),清华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