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慢煎一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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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茶语人生(2)

什么浓腻的东西他们都喜欢吃,英人巴里船长(Capitaine Parry)遇见过一些爱斯基摩人把海豹的生油也抢着大吃特吃;英人皮袋里剩的油也被他们吸得一滴无存。就是三岁的孩子们也能吞食生鱼,吸饮生油和成年人的贪馋无异。所以罗士把爱斯基摩人比作猛兽一样,他最大的快乐就只吃,吃了又吃。但他们到底是人,惬意的自不止这一件事,不过这是享乐中最痛快的一件罢了。我们且看李容船长(Capitaine Lyon)如何给我们描写一餐爱斯基摩人的盛宴:“辜里杜克使我看见了另一种爱斯基摩人的新餐法。他一直吃到迷醉了,脸上发红,发烧,口也大张着。在他旁边坐的他的妻子阿尔纳鲁阿,看守着她的丈夫,替他用食指尽力塞到口里一大块一大块的半熟的肉。到他的嘴已塞满了,她就齐唇边把余肉割下。他慢慢地嚼,到刚觉有点空隙,又是一团生油塞了进去。在这样进餐的时候,这幸福的人动也不动,只有下巴才微微动着,连眼睛也不要睁;可是每逢他的食物能留出个空子使声音通得过时,他就要发出一种很有表情的哼声,以示他的满意。他嚼得油流到满脸满颈都是,我因而相信一个人若是吃得太过,喝得太多就越近乎禽兽了”。

这是美洲的爱斯基摩人,还有居在亚洲,和阿纳第尔河流(Anatir)相近,受了俄国化的朱赤(Tchoutches)族,也与他们的食欲不相上下。有一家八口的人家,每顿要吃二十公斤的鱼,用茶下着吃,单是一个老人就喝了十四碗。他们用腹部贴卧在他们的茅棚里,用极可怕的脏手抓着一块一块连刺都不除的鱼就放进嘴里,嚼食后才把骨刺吐在盘里。他们吃得来响声四起,直到两个钟头之久。

又有一个康查大勒(Kamtchadales)族比朱赤族稍进步一点,他们已知道豢养驯鹿,可是食量依然不肯多让他们的同种兄弟。我们且看他们大请客时的盛况。

在北极地带住的人,生活上有两种极大的痛苦,就是寒冷和饥饿。康查大勒族的礼节就要使请客时有极丰盛的饮食和极高度的暖气,直到受也受不住了才行。在这种时会,主人不吃,耐性地等着再也吃不下了的客人来向他告饶。在宴会开始时,主客都脱得精赤条条的,这是个内部的习惯,在所有的爱斯基摩人间都是一样。客人于是尽量大吃,吃得汗流,一直要到实在没有法再吃了,才肯宣告败阵,告退时呈现主人以相当的礼物。

假如是请的几个人呢?那么,火就可以烧得小点,但吃是一样地没让手的。主人用海豹或鲸鱼的油裹成像香肠样的长条敬客。主人自己跪在客人的面前,把油裹的长条向客人嘴里尽量地塞,然后用他的刀暂齐着嘴唇把留在外面的斩下,和上述的美洲爱斯基摩女人喂她的丈夫一样。

写到这里,那方块先生的背影恍惚还在我的眼前活动。

载第1卷第3期(1934年10月20日出版)

偶然

……

史卫斯

人和人的相值永远是属于偶然,和女人,尤其是。

偶然,你可以借了那凑巧的巧妙的机缘,手里捧着一束鲜花,送到你的爱人的唇边了;而偶然,你也可以看见你的爱人把你用一片虔诚供献她的花轻轻地撕碎,完全出于意外地,使你茫然、奇诧、颓丧……

这宇宙,和那一切另外的宇宙一样,每一件事物,是完全由神秘做成的。人像是个小小的游鱼,在那雾一样的大海里,沉默着,或是挣扎着……一张眼,就是那海水,那神秘!然而对于这神秘,我们是全没知道!对于那隐秘着的深奥,是谁也不曾参悟,而且是永不会参悟,甚至于永不会有那机会的。即使我们偶然看到了一点那可怪异的奇特,而使你想到了那以外的一切,那又是怎么偶然的事呢?偶然得自己也找不出自己的信仰的根据的所在。

对于爱情,懂得较多一点的人,则是更只能缄默的。你知道那颗幽深、有弹性的、殷红的小心,是藏在那样个深远、曲折、螺形的心腔里,你就够了。你看着那两只耸然的乳峰,你也就够了。无用的思索或是其他的行为,则全不用勇敢地去试验。因为那只足以引你到一个歧途上去,一个可怕或者是伪美的歧途。

某次接到一个朋友的信,和我谈起他和一个女人的事。他那信上运用了许多技巧,动人地、夸张地叙述着他的手段。关于在公园里的一幕,他是自己也感觉到趣味的。他用了那一切年轻人所运用过的勾引的方法,于是他轻轻把那对方抓到掌里了。他最后结束是用着那两句:“老斯,我是幸福的了,你该庆贺我一下吧!”

对的,我的朋友诚然是幸福了,因为他不久可以捧着那桃色的颊,把嘴唇印上对方的啊!于是诚如他所说,写信去恭维。我写的是那样巧妙的几句:

“朋友,你不要自大自夸吧,你要知道,你的手段只是个普通的技巧呵!你要知道并不是你的钩饵特别的美丽,而原因只是女人太饿了呵……”

这样,我再轻轻用了一点幽默的语句,取笑了我的老友一下。结果他恨得一个多月没有写信给我。我在这时还意想得起,他那脸上该是现出了怎样的一个羞怒的颜色……

人和人之间,是怎样一个可怕的周遭啊!而年青人仿佛始终没有偶然地明白过一次过。人,于是就这样的,有许多惨痛的不幸的事发生了。

让这记忆永远不可磨灭地印在我们的心里吧!女人,或着是爱情,这永远是个建筑在偶然上的神秘的怪物!我们还是安分地等着,让那可望而不可及的幸运说来偶然地碰一下我们的心。

机会的有意的寻求,在这世上,和寻梦一样,就偶然实现一次也是不肯的。

载《现代》5卷4期(1934年8月出版)

穷途

……

楼栖

智识青年对于出路问题是颇为迫切的,证据就在于书坊里的新杂志上都有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既有人害病,自然就有应急的灵药。但不知是先感到了病然后才有应急的灵药呢,还是先看见了卖药的广告,这才想起自己的病来?总之,这些应急的灵药就不很灵,找来找去还是没有一条好“出路”。

古时也有所谓“出路”问题,不过和现在不大相同。古之士大夫,有一位行吟泽畔的屈原,唉唉呀呀了好些日子,唉呀出一部《离骚》,因为有些文采,一直流传到今;但他本人却悲愤于穷途末路之余,纵身一跳,投汨罗江去了。

这位三闾大夫真的到了穷途末路了么?并不是的。他是暂时失去了主子的欢心,高等奴才做不稳了,于是乎痛哭流涕。而痛哭流涕还讨不回主子的欢心,便索性跳汨罗江,拉倒。

后代公卿大臣的尸谏、死谏,都是属于这一类的作风。至于稍不得志,便抑郁寡欢:写《离骚》无此才,投汨罗无此胆的白面书生,已是等而下之的了。

今之士大夫,便和这不同。他会变,扭身一闪,忽然土行孙似的不见了;然而用不着担心,通一通电,写一篇文章,又有了新的主子,也就有了新的“出路”。既不必抱怨主子的埋没才能,又不必悲愤自己的穷途厄运。近两年来,这种情形更甚。这边下野,那边升官,连电也不必通,文章也不必写,新的主子便赏识有加。“调整纲要”、“卖国协定”又算什么呢?人有护卫,出有汽车,行坐不怕危险,就只渐渐失去了一件:自由。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今之士大夫的穷途。

常人却与士大夫不同:他既不徬徨,也不苦闷,他不急急于找出路,而是脚踏实地的在走。倘使没有路呢?便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遇荆棘则披斩。到了真的途穷时,勒紧裤带,还是走。最后总有一条出路在眼前:迫上梁山,别有天地。

自然也有倒在中途,死于沟壑的;但这是弱者,也就是为一般所诟病的没出息的人,毫不足道。

然而,关心世道人心的正人君子之流,却又担心青年人的误入歧途了。只要青年一走动,他们便惊心动魄,连忙喝住。即使是救国之道吧,他们也有话可说的:什么“国固然要救,而偏激却不应该”等等。他们最大的目的,便是不要走,把所有青年人愿意走的路都封塞起来,用人工造成处处是“穷途”,然后留下了一条出路:向上爬。

可惜青年人又仿佛不愿意爬,他宁可踏破铁鞋地走。没有办法,只好封路,竖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然而“本来就没有路,路是给踏践出来的”。奈何?

既然本来就没有路,也就没有所谓“穷途”了。这穷途,其实也是心造的幻影。大胆的迈步跨过去,懦怯的便畏缩不前,终而停了下来。

可见辟路时需要智慧,走路时需要勇气,否则到底还是不行的。

一九四○年十二月于柳州山中

载一卷五期(1941年1月出版)

都会之音

……

丰子恺

都会常把物质文明所产生的精巧、玲珑、而便利的种种用品输送到乡村去,或显示给乡村看。这好像是都会对乡村的福音,其实却害苦了乡村的人!他们在粗陋、简朴、荒凉、寂寥的环境里受了这种进步的物品的诱惑,便热烈地憧景于繁华的都会生活的幸福,而在相形之下愈见自己这环境的荒寂与生活的不幸;然而不能插翅飞向都会去。这好比把胭脂、花粉、弓鞋、月绵投进无期徒刑的男牢里。

从前有一句俗语,形容局部与全体的关系的,叫做“拾得了苏州袜带儿”。意思是说:布衣草裳的乡下穷人拾得了一只当时认为服装最时髦的苏州人的袜带儿,须得把原有的袜、鞋、裤、衣、帽,以至房子、老婆等统统换过,方才配用。不换过时,用了这袜带儿不配得可笑。现在都会把物质文明所产生的各种精巧、玲珑而便利的用品输送到穷乡去,正同教乡下人拾得苏州袜带儿一样。若要使他们配用,须得把乡村全部改造,不改造时,其不配也可笑。

小小的一匣火柴,在乡村里有时被显衬得异常精巧。因为在那里还有火钵头的存在。烧饭时放些火灰在钵头里,种两个柴头在里面,便可一天到晚有火,而不费一文。所以他们非不得已时不擦火柴,买了一匣火柴可以用个把月。然而近来都会里输送过来的火柴,忽然匣子扁了,分量减少而价钱增贵了。这在都会人看来原是物品的进步,塞在洋装或摩登服装的袋里比前便利得多。至于量少价贵,差一两个铜板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乡下人想不通这个用意,享不到这种便利。不得已时,也只得买一匣扁火柴来和火钵头并列着。都会人对于扁火柴还不满足,又造出精巧玲珑的打火灯来,也把它们输送到乡村去。有时打火灯也同火钵头会在一块,看了觉得好笑。又如香烟这种消耗品,近年来流行的普遍实在可惊。乡村里的老太太出街上时,为了手头找不到水烟筒,有时也用拇指和食指撮住了一根香烟而塞在扁嘴里吸,样子怪新奇。至于乡下毛头小伙子,吸香烟已成常事。三个铜板买两支,把一支储藏在耳朵里,拿一支来吸。一时用脱三个铜板数目原也不大,然而连日累月地计算起来,香烟的用费比从前吸老烟贵到数倍,乡下人暗中被香烟的诱惑骗去不少的钱!在没有流行这种便利的烟草以前,乡下人出街时自带老烟筒,不带的也可到店家去白吸几筒水烟。然而现在与前不同:身上有几个铜板的人出门就不带烟筒,店家也不再备烟请客。因为巷口、市梢,处处都有香烟的另售处了。原匣的香烟,里面有灿烂发光的锡纸包,五彩精印的画片,外面有精确华丽的纸匣儿。这些装璜都是在物质文明的都会里用进步的机器制出来的。然而放在土岸上芦菲棚下的茶摊上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所围着的板桌上,其不调和也很可笑。若拿这些吃茶的人和画片上所绘的摩登女子比较起来,前者都好像是石器时代的原始人;不然,后者便好像不是人而是一种玩具。都会人当作果壳儿抛弃的香烟罐头,乡下老太太讨得了一只视同无价之宝,供在灶山上当作茶叶瓶,令子孙世世代代地实用下去。

小小一粒洋纽扣,在乡村里也难得妥当的地方可以安置。这是机器的产物,原为洋装的衬衫、“大英皮”的皮鞋等服装而制造。一到乡村里,就被装在老布棉衣的襟上,三寸金莲的高高的脚山上。还有什么“摩登”的衣料,上面织着与都会里舞场上的环境相配的图案,也被输送到穷乡僻壤里去推销。有时披在跪在城隍菩萨面前求签的女子的身上,有时裹在扶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上花轿的女傧相身上。这种地方有时还有洋装人物出现,使人看了兴起时代错误之感。洋装的人在这种环境里真被待[怠]慢:冬天,乡村的房子前后通风,又不装火炉,在室内不脱帽子和大衣有乖洋风,脱了实在冷不可当。夏天,乡村里既无风扇,又无刨冰,更无冷气。重重叠叠的汗衫、衬衫和上衣,外加枷锁链条一般的硬领和领带,穿了几天可以使人发痧,大英皮鞋走在尖角石子的路上要擦破皮,走在泥路上要滑交,脚趾儿非时时用劲不可。我推想他们在艰苦的时候一定会惦记起都会来:冬暖夏凉的洋房,开阔的水门汀,平整的柏油路,闪亮的漆地板,以及软软的地毯。也许他们自认为都会的人,不幸而暂时流落在这破陋的乡的;也许他们抱着大志,要改造全部乡村的环境来适应他们的服装,同换过全身衣服和房子、老婆来配用苏州袜带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