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记清词写流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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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游目骋怀(1)

湖畔夜饮

……

丰子恺

前天晚上,四位来西湖游春的朋友,在我的湖畔小屋里饮酒。酒阑人散,皓月当空。湖水如镜,花影满堤。我送客出门,舍不得这湖上的春月,也向湖畔散步去了。柳荫下一条石凳,空着等我去坐。我就座了,想起小时在学校里唱的《春月歌》:“春夜有明月,都作欢喜相。每当灯火中,团团清辉上。人月交相庆,花月并生光。有酒不得饮,举杯献高堂。”觉得这歌词温柔敦厚,可爱得很!又念现在的小学生,唱的歌粗浅俚鄙,没有福分唱这样的好歌,可惜得很!回味那歌的最后两句,觉得我高堂俱亡,虽有美酒,无处可献,又感伤得很!三个“得很”逼得我立起身来,缓步回家。不然,恐怕把老泪掉在湖堤上,要被月魄花灵所笑了。

回进家门,家中人说,我送客出门之后,有一上海客人来访,其人名叫CT,住在葛岭饭店。家中人告诉他,我在湖畔看月,他就向湖畔去找我了。这是半小时以前的事,此刻时钟已指十时半。我想,CT找我不到,一定已经回旅馆去歇息了。当夜我就不去找他,管自睡觉了。第二天早晨,我到葛岭饭店去找他,他已经出门,茶役正在打扫他的房间。我留了一张名片,请他正午或晚上来我家共饮。正午,他没有来。晚上,他又没有来。料想他这上海人难得到杭州来,一见西湖,就整日寻花问柳,不回旅馆,没有看见我留在旅馆里的名片。我就独酌,照例倾尽一斤。

黄昏八点钟,我正在酩酊之余,CT来了。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反而胖了,反而年轻了。他说我也还是老样子,不过头发白些。“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这诗句虽好,我们可以不唱。略略几句寒暄之后,我问他吃夜饭没有。他说,他是在湖滨吃了夜饭,——也饮一斤酒——不回旅馆,一直来看我的。我留在他旅馆里名片,他根本没有看到。我肚里的一斤酒,在这位青年时代共我在上海豪酒的老朋友面前,立刻消解得干干净净,清清醒醒。我说,“我们再吃酒!”他说,“好,不要什么菜蔬。”窗外有些微雨,月色朦胧。西湖不像昨夜的开颜发艳,却有另一种轻颦浅笑、温润静穆的姿态。昨夜宜于到湖边步月,今夜宜于在灯前和老友共饮。“夜雨剪春韭”,多么动人的诗句!可惜我没有家园,不曾种韭。即使我有园种韭,这晚上也不想去剪来和CT下酒。因为实际的韭菜,远不及诗中的韭菜的好吃。照诗句实行,是多么愚笨的事呀!

女仆端了一壶酒和四支盆子出来,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放在收音机旁的方桌上。我和CT就对坐饮酒。收音机上面的墙上,正好贴着一首我手写的、数学家苏步青的诗:“草草杯盘共一欢,莫因柴米话辛酸。春风已绿门前草,且耐余寒放眼看。”有了这诗,酒味特别的好。我觉得世间最好的酒肴,莫如诗句。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因为我又觉得,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因为做诗就是做人。人做得好的,诗也做得好。倘说做诗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诗,就好比说做人有专家,非专家不能做人,岂不可笑?因此,有些“专家”的诗,我不爱读。因为他们往往爱用古典,蹈袭传统;咬文嚼字,卖弄玄虚;扭扭捏捏,装腔做势;甚至神经过敏,出神见鬼。而非专家的诗,倒是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樽前有了苏步青的诗,桌上的酱鸭、酱肉、皮蛋和花生米,味同嚼蜡;唾弃不足惜了!

我和CT共饮,另外还有一种美味的酒肴!就是话旧。阔别十年,身经浩劫。他沦陷在孤岛上,我奔走于万山中。可惊可喜,可歌可泣的话,越谈越多。谈到酒酣耳热的时候,话声都变了呼号叫啸,把睡在隔壁房间里的人都惊醒。谈到二十余年前他在宝山路商务印书馆当编辑,我在江湾立达学园教课时的事,他要看看我的子女阿宝、软软和瞻瞻——《子恺漫画》里的三个主角,幼时他都见过的。瞻瞻现在叫做丰华瞻,正在北平北大研究院,我叫不到;阿宝和软软现在叫做丰陈宝和丰宁馨,已经大学毕业而在中学教课了,此刻正在厢房里和他们的弟妹们练习平剧!我就喊她们来“参见”。CT用手在桌子旁边的地上比比,说:“我在江湾看见你们时,只有这么高。”她们笑了,我们也笑了。这种笑的滋味,半甜半苦,半喜半悲。所谓“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可以浓烈地尝到。CT叫阿宝“大小姐”,叫软软“三小姐”。我说:“花生米不满足、瞻瞻新官人,软软新娘子,宝姊姊做媒人、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等画,都是你从我的墙壁上揭去,铸了锌板在《文学周报》上发表的。你这老前辈对她们小孩子又有什么客气?依旧叫‘阿宝’、‘软软’好了。”大家都笑。人生的滋味,在这里又浓烈地尝到了。我们就默默地干了两杯。我见CT的豪饮,不减二十余年前。我回忆起了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有一天,我在日升楼走,遇见CT。他拉住我的手说:“子恺,我们吃西菜去。”我说“好的”。他就同我向西走,走到新世界对面的晋隆西菜馆楼上,点了两客公司菜,外加一瓶白兰地。吃完之后,仆欧送账单来。CT对我说:“你身上有钱吗?”我说:“有!”摸出一张五元钞票来,把账付了。于是一同下楼,各自回家——他回到闸北,我回到江湾。过了一天,CT到江湾来看我,摸出一张拾元钞票来,说:“前天要你付账,今天我还你。”我惊奇而又发笑,说:“账回过算了,何必还我?更何必加倍还我呢?”我定要把拾元钞票塞进他的西装袋里去,他定要拒绝。坐在旁边的立达同事刘薰宇,就过来抢了这张钞票去,说:“不要客气,拿到新江湾小店里去吃酒吧!”大家赞成。于是号召了七八个人,夏丏尊先生、匡互生、方光焘都在内,到新江湾的小酒店里去吃酒。吃完这张拾元钞票时,大家都已烂醉了。此情此景,憬然在目。如今夏先生和匡互生均已作古,刘薰宇远在贵阳,方光焘不知又在何处。只有CT仍旧在这里和我共饮。这岂非人世难得之事!我们又浮两大白。

夜阑饮散,春雨绵绵。我留CT宿在我家,他一定要回旅馆。我给他一把伞,看他的高大的身子在湖畔柳荫下的细雨中渐渐地消失了。我想:“他明天不要拿两把伞来还我!”

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日夜于湖畔小屋

载第151期(1948年4月16日出版)

渔村

……

许幸之

苏州真是东方的最幽美的水乡。

当我们的篷船走过山塘的时候,我们可以看见两岸的屋宇,都是用石基建筑在水上;从石基缝中伸出层层的石坡,有许多妇女们在那儿洗浣衣纱。篷船由穹窿形的桥洞中穿过竹竿碰在桥石上,发出寂寞的音响。两岸间,那些复杂的角楼里有时送出些歌女的歌声,还有搭着路栅的酒肆间堆满着酒坛,更令人憧憬着中世纪的威尼斯的往事。

篷船穿过了密如蛛网的桥梁,便渐渐地离开城市了,经过十二里的水路,远远地看见一丛树林和村落,俯视着静僻的湖面。村上立着许多农家的夫妇和孩子,都在举手望我们的篷船欢呼,船夫摇慢了他的橹,把船靠紧了岸边,放好跳板,并且跑来告诉我:

“先生,这就是渔村北庄基了。”

我们由村童的引导,得游览了这渔村的全部。全部的面积共有五十亩的陆地,其余都是环绕村庄的河流。全村共有三百零八家,连婴儿在内共有一千五百多人口,并且各人都有着自己的职业。村上没有警队,但也不听见有什么恐怖的案件发生。因为村上的人口有限,所以各人的姓名和家族关系都互相熟识。虽然离开城市只有十二里的路程,但是乡民的风俗人性却很简朴,对岸有十数家村落互相凝视,两岸的村民隔河可以谈心。他们真和世外的桃源一般,过着那单纯而原始的牧歌的生活。

虽然乡下人总不免有些粗野,但他们却受着良好的教育,村上的学者们给他们创办了贫民夜校,通俗演讲所,民众阅报社,和民众图书馆的设备,这是普及一般年长者的教育机关。此外,还有一个素朴的小学校,可以容纳全村的儿童在那儿读书,虽然房屋不很宽大,可是教师和学生都充满着活泼的精神。一时上课铃响了,小学生们都麇集在那较大的课堂里,凝听着那位先生教授“常识”。一位小学教师带着滑稽的面孔提出许多极浅近的问题,小学生们举起他污秽的小手争相答复。有时一些白须齐胸的农父,搀着他们的孙儿走进小学校来,带着他们和霭而健康的笑颜和那年青的教师们攀谈。学校成了他们的家庭,渔村是一个安静的和平的世界。

在村里,我们还看到农父们坐在茶馆饮茶、谈心,有的架着眼镜在看城里的报纸。据说,这简陋的茶馆,也就是全村村民的俱乐部。村妇们有些抱着孩子们倚在门前,有些坐在树荫下刺绣或纺纱,常常听到她们在闲谈别村的趣事。当然我们穿过村巷的时候,鸡鸭和鹅群往往从脚边绕过,村犬并不咬人,耕牛伏在稻场上打盹。在稻场上我们还看见许多船底向天的渔船和渔网摊在阳光下曝露,因此我带着好奇心地发问了:

“孩子,这些渔船都是村上居民的吗?”

“是格,”那年轻的向导用苏州的土白回答我:“这村上的人大半的靠养鱼过活格。”

“难道一年四季都靠养鱼过活吗?”

“不,一年有三季打鱼,冬季就可以马马虎虎过活了。”

原来捕鱼的工作只有从春暮到深秋,严冬和初春之间,因为小鱼还没有长大,不能捕捉,所以大家都在空闲着。有些年轻的人们,往往利用这个机会出外经商去,或是临时出外帮工。一到了春夏之交,大家都回来,全村的渔夫便开始动员了。他们为了生活,早晨天明就下鱼池,年轻的渔妇们为了帮助他们丈夫的工作,不得不把孩子交给她们的翁姑,没有翁姑的,便交给小犬为他们看照。等到鱼尾装满了渔船时,渔夫便把他们的妻子送回村上,然后满载着船负摇向城里去。

直到傍晚或是明月初升时,渔夫们摇着空船,沿路高谈着市价,或是互唱着调情的山歌归来,渔船停在灯火如萤的村前,渔夫们由船舱里取出从城市里沽来的老酒,扣好船索,缓步穿过村巷,走进矮小的瓦屋。有时妻子们立门前鹄候着,接过丈夫的酒瓶,走进绿光如豆的火油灯前,渔夫在朦胧地饮着老酒,妻子立在桌边剥着花生,听他的丈夫高谈着从城市听来的闲事

后来,向导又把我们引到村后名三角洲的湖面去游览,那儿和蛛网一般密的鱼池,布满在三角湖的周围。池边插着无数的白杨,湖水被风吹起了微波,中午的太阳正射在那儿远山之上。这时,我们又在湖岸的白杨丛中,发见了一所孤零无靠的茅屋,茅屋的周遭长着深深的草,生满了许多野花,湖水里反射着茅屋的倒影,但是那茅屋的门是静静地锁着。

“这是什么人家呢?”我禁不住地发问,“这样孤零无靠的住在这里。”

“这是一个外乡人陈大力的住屋,”那年轻的向导告诉我:“因为他白天给人家帮工,所以门总是牢牢地锁着。”

然而,我心里正在怀疑,难道这渔村里对于外乡人就应该如此待遇吗?这时那向导好像知道我的心理似的,便开始说那陈大力的身世了。

原来,那茅屋的主人是安徽桐城县人,年轻的时候是个非常强壮的壮汉,他一个人能担负两三个人的工作,所以人便给他起了一个插号叫陈大力。他本来在城厢里一家徐姓的富豪家里种菜园,后来那家主人因为奸情的关系暗杀了一个美好的丫头,私下把那丫头的尸体埋在自家的园里。两年后,陈大力因为锄地,在榆树根下发见了那丫头的尸骨。可是,当这丫头未死以前,早就和陈大力发生过情爱的,大力便带着尸骨到官厅呼冤,但他不知道当时的县官,就是他主人的未来的女婿。县官当时便把大力押起,一方面拿这案件要挟他的主人,主人畏罪,答应县官的条件,便把这不白的冤案推在大力的身上,以杀人罪判处了他无期徒刑。可是大力因得了外援和内应,便越狱脱逃了。一直流落到这里来求他的朋友帮助,可是他的朋友已经死去多年。初来这里正是工忙的时候,人家看他力大,便找他临时帮工,后来他很勇敢地打退了一个偷鱼的恶汉,于是村人发起捐给他那所茅屋,托他看管全村的渔池。他已经来到这儿二十八年,现在已经衰老,头发已经斑白,并且已经帮工不动,有时自家在公共的湖里钓些鱼,自做自食罢了。

“好了,”那年轻的向导继续着说,“老头子也没有孩子望他要饭吃,先生,这样多不好呢?”

当我们的篷船离开岸边不到半里的路程,远远地看见那边堤上走来一个衰老的渔父,他背着鱼篓和竹竿,蹒跚地向那锁闭着的茅屋走去,向导的孩童顽皮地望他打着招呼:

“大力伯伯,你又钓得几头鱼哪?”

“五六头,”那老者远远地回答道:“好孩子,你又带人来游湖吗?”

这隔水谈话的喉音不久就在湖上消失了,向导的孩童虽然没有向我说明那个老人是谁,但我已经明白,这大概就是那锁闭着的茅屋的主人吧!

载《现代》第4卷第5期(193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