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
夜色开始暗淡起来,一辆公共汽车喘着粗气开进阳城县汽车中心站。不久,从车站里面走出一位戴一副透明眼镜,身背被子,手提包袱的精瘦斯文的年轻人。他是才从外地调回家乡,到阳城县文化馆工作的青年诗人许孝文。
许孝文刚走出汽车站,人力三轮车便上来招搅生意,心里顿时就产生了一种“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亲切感觉。他要仔细欣赏地看看这座县城的崭新面貌。干道两边楼房鳞次栉比,如同两道高耸的河岸;一条绿化带像曹操当年攻打东吴的连环长船,正躺在如河流般的干道里悠悠地朝城市中漂去。许孝文虽然也曾多次路过阳城县县城,但那时只是一个匆匆过客。他如今调入这座县城来工作,实现当初的入城梦了。
阳城县地处川西北龙门山脉和成都平原的结合部。三国时期的刘皇叔一夺下阳城县,成都的刘璋就惊恐万状。一过阳城县便是一马平川的成都平原,岂是兵微将寡的蜀主刘章和张任将领能顶得住的吗?军师庞统若不是被张任乱箭射死在落凤坡,取蜀的头功必是凤雏先生了。晋将邓艾偷渡阴平小道,一过阳城县,蜀国便摇摇欲坠,蜀主刘阿斗就只有举手投降一条生路了。这里当年不叫阳城县,只是通往成都平原的最后一道关隘。阳城县地处三国驿道上,这里不仅有众多的三国遗迹,对三国人物和故事,老百姓更是如数家:从白发苍苍的老人到三岁小儿都可以说上几段三国故事……许孝文从三岁起就听大人津津乐道地讲述三国故事,诸葛军师更是他幼小心灵中的智慧之神。
忽然,许孝文好像看见从绿化带里闪烁飞出一只萤火虫,那萤火虫子呈黄褐色,不时地发出带绿色的光。许孝文眼前又浮现出爷爷那张古铜色的脸……
许孝文在山坡上玩耍,忽然喊道:“爷爷,爷爷,那虫子在闪亮,那虫子在闪亮!”
爷爷正在山坡上的玉米地里锄草,听见孙子的叫喊声便将锄头放下,顺着孙子手指头的方向看了看,说:“孝文,爷爷的乖孙儿,那是萤火虫子。我们人可莫做萤火虫,只在夜晚闪亮一下就完了”。
“爷爷,那要做啥子?”
“要做个永远闪亮不熄的灯”。
“爷爷,我要做一个永远闪亮的灯”。
“这才是爷爷的乖孙儿……”
许孝文再一次抬起头来看那只萤火虫时,那只闪着绿色光亮的萤火虫子似乎早已经飞走了。萤火虫也许是绿化带中的光影闪出的幻影哩!他边走边看着漂亮的高楼,一排低矮的老房子,好像是一片贫民窟似的,他刚才的兴致大减。阳城县就如同一只骄傲的孔雀,在展示自己漂亮羽毛的同时,却不小心露出了丑陋的屁眼!
县文化馆坐落在一座老城隍庙院子里。城隍庙的房子大概是明清时期的建筑,只是门面进行了改造,墙体全换上了红砖墙,使古老和现代在这座建筑中并存着。
许孝文在那山沟里教小学时写了一些诗作,有几首诗歌竟然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许孝文倾其几年的工资积蓄共一万多元,将练习写作时留下来的,凡叫诗的东西全部收入一部诗歌集中,这部集子像砖头似的。他在堂兄许孝东的建议下,举起这个砖头便朝文化馆这座“文庙”砸去。文化馆的郝老师正值退休,文学辅导部这位置恰巧空着,好像正等着许孝文似的。许孝文环视了一下周边的环境:只见这个不太宽的老式大门旁,竟然开着一家现代歌舞厅。门楣上“银河歌舞厅”几个大字,闪烁的光仿佛给人一种艰难的“七·七”相会的遐想。门边上是文化馆的招牌,那字已经裂出了些许细纹,岁月好像刻意在这块招牌上留下了印迹。这就是许孝文将要在这里工作。
许孝文怀着喜悦的心情,一种终于到家的感觉使他的精神振奋,跨进了阳城县文化馆,他首先找到了曾联系过的刘馆长。许孝文晓得,刘馆长是一位厚道的中年人,如同三国时期孙权麾下的鲁子敬。他身穿一件土白布衬衫,像一个诚实的老农民。但刘馆长却是全县很有名气的书法家呀。刘馆长早就在等许孝文了。刘馆长先把许孝文的被子和包袱放在早已空出来的房间里,便拉许孝文到家里坐,安排妻子弄点下酒菜为许作家接风洗尘。
许孝文刚坐下,外面冲进一个风风火火的姑娘,走起路来就像刮起了旋风一般。她宽皮大脸,头上是波浪一般的卷发,两眼十分的机灵。她用不屑一顾的矜持目光扫了许孝文一眼,傲慢的神态令许孝文内心感到有些气短。城里的姑娘都该是这样傲慢,因为他们是真正的城里人嘞!刘馆长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女儿,名叫刘英,在商业局工作。”刘馆长再转过头去,对刘英介绍道:“英子,这位是刚从外地调回来的诗人作家,名叫许孝文!”
刘英眼里流星般地闪过一线亮光,她刚才那种矜持和桀骜不驯的神光已经消失殆尽,满面春风又浮现在了脸蛋上,随后来到许孝文的身边,伸出一只热情大方、白皙细嫩的手来,惊呼道:“啊,诗人作家,久仰,久仰!”
许孝文慌忙站起身来伸手迎接着,姑娘的手有点温暖,热流迅速涌进了他的心房。“作家”这个称谓在刘英姑娘的眼里幻化出魔力来,吸引着姑娘那两个美丽的眼球。能握一下姑娘的手是幸福的,往日没有机会同漂亮姑娘握手,那所山村学校被人戏称为独庙独和尚。刘英对许孝文说:“我也喜欢文学,以后许作家可要多指点呀!”
“互相学习”。许孝文嘴上说着,心里却很庆幸自己一回到阳城县就结识了一位热情大方的女文友,真是一个好兆头啊。
刘馆长邀请刘英一起吃饭,她摇头,只进屋去跟婶婶讲了些悄悄话,便又是一阵旋风似的往门外走去。许孝文清楚地看见,刘英姑娘即将出门的一刹那间,回眸时给了他一个阳光灿烂的笑脸。
刘馆长一边陪许孝文喝酒,一边向许孝文介绍文化馆的有关情况……
一个人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刘、刘馆长!外头歌舞厅打起来了”。
刘馆长问道:“谁跟谁打起来啦?”
“一个跳舞的烂账跟保安打起来了”。
“这还了得!”刘馆长气愤地站了起来。
许孝文也站起身来说:“我也出去看看!”
二
银河歌舞厅天没黑便响起了音乐。一首首情歌使路人情不自禁地想站下来侧耳细听。外面一个矮个子胖老板似乎也是被港台音乐声吸引了进去的。他很随便地将一件T恤衫搭在肩头上,光光的身子全是肥膘,如同一条不干活的蛮牛。那一根皮带拴在肚脐眼下,皮带上挂着呼机和大哥大手机,还有一个真皮裹肚好像装满了现钞似的。他跨进歌舞厅,见舞场子里还没有人,便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吐出了一圈烟圈儿来。然后又猛吸一口,迅速将烟从嘴里喷出,那烟柱就像一根滚动的棒子从先前吐的那烟圈中穿过。其技巧纯熟而老练,自得其乐睁着微笑的双眼,自我在欣赏娴熟技艺,直到那根烟棒子和烟圈消失殆尽为止……
“今晚咋就没有几个穿裙子的靓妹来跳舞喃?把人弄来凉拌起嗦?那有啥子耍头?还不如找地方睡一觉安逸些嘞。”听这个胖老板的口气,纯粹是个社会上的癞皮。
服务生立即过来招呼道:“先生,先喝杯茶等等嘛”。
癞皮点点头,慢腾腾地来到茶几前的沙发上坐下来,把两条腿架在沙发的另一头,一双锃亮的皮鞋翘得老高,像是故意抖他凛凛款爷的威风。
跳舞的男女陆续跨进了歌舞厅,已有人开始点歌了。歌声伴着舞步,使整个歌舞厅顿时就热闹起来了。癞皮还斜躺在沙发上,嘴里叼着香烟,那双皮鞋尖也随着音乐声在向舞场上的人们不动声色地致意。但眼睛却不停地在舞场上的人群中穿梭,捕逮他需要的目标。一曲终了,人们纷纷往周围的沙发座位走去。癞皮也把他那双没有达到任何目的锃亮皮鞋放到了阴暗的茶几下面。他将烟头也放进了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又将身上那件T恤衫揉成一个拳头般大小的布疙瘩塞进裤兜内,等音乐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便朝一个穿花裙子的姑娘跨过去。
“小姐,本老板请你跳盘舞。”
小姐忽然看见他那光光的身子,几乎要张大嘴惊叫起来。癞皮一把将惊恐万状的小姐拉了起来,并迅速走向舞场。小姐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但却不知怎样发作。幸好天花板上吊挂的那盏摇滚灯闪出不同色彩的光束,将姑娘一脸惊慌失措的颜色掩盖起来了。癞皮那双手像铁钳似的不断地加强了搂抱的力度。小姐忍无可忍地从癞皮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并大声地骂道:“流氓!”便朝刚才坐过的沙发上跑去。
舞场上的人听到这位小姐的尖叫声,便纷纷停止了跳舞,一起朝这一对舞伴围了过来,音乐也很快停了下来。但在众目睽睽之下,癞皮竟是这般沉着冷静。他大声地说道:“老子又不是刘德华,有啥子好看的?”
有人小声地说道:“咋进来一个农豁皮?”
谁知这癞皮一听,竟朝发出声音的地方跨了过去,嘴里同时愤怒地说道:“哪个在说老子是农豁皮!哪个?给老子站出来!”癞皮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吼叫声把整个舞厅里的人都怔住了。
摇滚灯停止了转动,白亮的灯光顿时照亮了整个舞厅。场上的人这才看见癞皮长了一脸的横肉,分明是一个亡命之徒,谁也不敢伸出脑壳来跟他叫板。舞厅里沉寂了一阵,才有人劝道:“算了、算了,都是晚上没事在这里找乐,何必搞阶级斗争喃?”
癞皮有了下台的台阶,还凶煞恶煞地吼道:“妈哟,只要你进了这个舞场子,老子就有权力跟你跳一盘舞,少跟老子踩怪教!”
癞皮耍够了余威正要收拾下台,忽然从外面走进两个保安。那大声地叫喊,又把整个舞场子再一次震惊了。“哪个?哪个在这里闹事?哪个?”
众人都不说话,只把那半身光光的癞皮看着。保安便知道就是他在舞厅里耍横,便上前去抓。癞皮被拉得火起,便一掌将保安推出老远。说:“你拉啥子?老子是买了票的!”
两个保安见他一副蛮牛的样子,知道这不是一个怕人的角色。况且,这舞场里吵架必然影响生意,老板曾再三要他们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保安走上前去对癞皮说:“哥子,舞厅是做生意的,你有啥事情我们出去好说好商量”。
“是呀,我们这里要营业呀,哥子!”两个保安的口气几乎是在向癞皮求饶,简直给足了癞皮的面子。癞皮见状便骂骂咧咧地往外面走去了。两个保安松了一口大气,大声喊道:“涛声依旧!灯光!灯光!大家请继续跳舞,继续跳吧!音乐,开音乐!”
舞厅里的摇滚灯重新闪亮起来了,音乐也响了起来,两个保安跟着这癞皮往外走去。
癞皮又回过头来往刚才那位小姐身边跨去,训诉道:“敢跟老子踩怪教!”
眼看场子又要给这个癞皮搞乱了,两个保安又气又急,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一起上前,一人拖一条膀子就把这光膀子癞皮拖出了舞厅。
癞皮在门口挣脱了两个保安的手,愤怒地问:“想打架是不是?”一边说着,一边就摆开了打架的样式。
保安说道:“哥子莫提虚劲,我们要不是为了做生意,哪个龟儿子愿意跟你过不去?”
癞皮又说道:“格老子!今天硬是咽不下这口气,这婊子竟敢不跟老子跳舞,硬是要她认得我许爷爷的厉害!”他还想去舞厅生事。两个保安顿时着忙了,便各拉着一条光膀子正要开打起来。恰在这时候,只听有人高声地喊道:“刘馆长来了”。
三
许孝文跟着刘馆长来到银河歌舞厅的门口,只见两个保安正拉着一个光膀子男人要打。刘馆长一晃便走到了前面,大声地吼道:“都给我放开手!”
两个保安已经放手了,那癞皮还想抓住保安要继续打架。刘馆长又一次吼道:“你再打就把你送派出所!”
癞皮一听要送派出所,这才停止了拉扯。刘馆长压低了声音说道:“有啥子理由就说嘛,为啥子要在歌舞厅里打架?”
癞皮大声地质问刘馆长:“我买票跳舞把哪个遭惹了?兴这样对待顾客?刘馆长,我可是文化馆银河歌舞厅的上帝,你们兴用这种态度对待你们的上帝顾客嗦?”
刘馆长一时被这癞皮问得词穷,便问保安。“你们说,咋引起的纠纷?”
一个保安向刘馆长介绍情况,又被光膀子癞皮打断了。他质问道:“刘馆长,你说我进歌舞厅有没得权力请人跳舞?”
“有”。刘馆长肯定地说,“既然进了歌舞厅当然是为了跳舞嘛!”
“怎么样?”癞皮得理不饶人,洋洋得意地说道:“大官好见,狗腿子难打整!”
刘馆长又接着说道:“进舞厅固然是为了跳舞,但也要文明娱乐。你请人家跳舞总得要别人同意嘛,哪能强迫?”
“我不管,进了舞场老子就有权力跟她跳一盘舞!”
刘馆长说:“你这是流氓行为!”癞皮又朝刘馆长扑了过来。
癞皮正要出手时,站在刘馆长身后的许孝文忽然喊道:“你是许孝西哥哥吗?”
癞皮愣住了,像被武功高强的人点了穴。他怔了怔,问:“你是哪个?”
许孝文从阴暗中走到亮光下,取下眼镜来对癞皮说道:“孝西哥,我是孝文呀!”
“孝文。”当看见站在跟前的年轻人的确是他的堂兄弟许孝文,上前一把抓住兄弟说:“哎呀,你当真是我的兄弟许孝文呀,你是啥时来县城的?”
许孝文说:“我已经调到县文化馆了”。
许孝西惊喜道:“你已经调到文化馆了?我晓得你会调进城来的,只是不晓得来得这么快。”忽然,许孝西嘴里又溢出一串“哈哈”的笑声来。许孝西很自得地对刘馆长和两个保安说:“如何,你们还以为我许某人是坏人不是?我兄弟许孝文,他是诗人作家,作家就是写书的。他都调到文化馆来工作了,你们还想在我面前冒杂音吗?”
这一戏剧性变化把在场所有的人都弄得哑口无言了。许孝文更是感到无地自容,恨不得钻进地下去。他今天可是刚到文化馆报到呀!他以后如何能在众人面前抬得起头,咋刚来就给人留下这种糟糕的印象!
刘馆长先愣了一下便转过身来问许孝文:“他真是你的哥哥吗?”
许孝文艰难地回答说:“是,是我伯伯的儿子名叫许孝西”。
许孝西大声武气地说:“刘馆长,这认兄弟也敢来打冒诈嗦?安逸!”
刘馆长回过头来对许孝西不客气地训斥说:“你既然晓得兄弟在文化馆工作,还来我们文化馆的歌舞厅里骚扰?”
“刘馆长,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认不得自家人?”许孝西觉得今天也做得太过分了。如其不摆平今晚的事,孝文兄弟将来可要在这里上班呀!想到这里,许孝西眨了眨眼睛,又开始拍他那光光的胸口对刘馆长说:“刘馆长,今晚实在对不起了,我多喝了两杯,给你馆长大人惹祸了。二天我来帮你们维持治安,将功补过如何?我兄弟在你这儿上班呀!”
许孝文心想,别看孝西哥小学也没毕业,说起话来竟是这样有条有理。刘馆长见事已至此,便对两个保安和所有看闹热的人喊道:“走吧,走吧,你们都回去跳舞”。
人们原以为今晚有好戏看,没想到这家伙还有一个当作家的兄弟。既然这癞皮认了亲,把戏也没看头了,还不如回到舞厅里去跳几曲舞哩。刚才闹哄哄的大门口随后就清静了。刘馆长才对许孝文说:“许老师,你就陪你哥哥好好谈谈吧!”
许孝西不禁又敞开嗓门说:“刘馆长,我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证,再也……”
许孝文也连忙说道:“刘馆长你先进去吧,我马上就进来”。
“好吧。”刘馆长便朝里面走去了。
许孝文正要问孝西哥,咋会在城里?是来县城办事夜晚也该回去,咋有时间到这银河歌舞厅来跳舞咧?他正要开口,许孝西却先问道:“孝文,你调来文化馆工作咋不打声招呼?你看,我今晚里外都不是人,给你丢脸面了,我真对不起你。”
“孝西哥,以前的事就别提啦,我正要问你,你是……”
许孝西又打断兄弟孝文的话头,说:“你莫问我了。我还没看见你住在啥子地方。”许孝文觉得孝西哥说的也是,便带着孝西往他的住屋里走去。
四
许孝西走进孝文那间寝室里,他在这十来平方米的屋子里站了许久。这屋子很是老式就不用说了,还是一副家徒四壁的穷样子。许孝西看了好一阵,才回过头来问道:“孝文,这就是姓刘的馆长给你分的房子?”
许孝文没有立即回答,见孝西哥进屋时已经穿上了一件T恤衫,还很时髦的那种。孝文觉得,孝西哥现在这样的形象还基本像个老板,刚才在大门口的样子真太……
许孝西不禁迷惑起来:“你在看啥子?我在问你,龟儿子馆长给你分这一间房子?”
许孝文不经意回答说:“我刚来,刘馆长叫我暂时住在这里。”
“那还差不多。”许孝西又接着说道,“当真话我们孝文兄弟是秀才作家,咋才分这种住不得人的房子喃?只是我今晚丢你的脸啦!”
许孝文转过话头问:“孝西哥,你在舞厅里跳舞咋会闹出事来?”
经孝文兄弟这一问,许孝西的眼里顿时就露出凶光来……
许孝西刚进城做生意的时候,他粗手笨脚的不说,说出的话也是土里土气的。特别是有些城里的女人对他简直看不上眼。不但办事为难他,还骂他“农豁皮,”不懂城里的规矩,并欺诈骗取他的血汗钱。许孝西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毫无办法。他因为受了太多城里人的欺辱,发誓自己将来富裕了要报复他们,特别是城里的女人们。许孝西要她们认得“农豁皮”的厉害……
许孝文只得转过话题说:“孝西哥,你是晓得的,我从许家湾考起师范学校,后来又在一百多里的边远山村教书。现在终于调回到故乡的阳城县来工作。况且,这住宿条件还是暂时的,比起我教书住的地方我已经很满足了,真的。”他见孝西哥还站在屋子里,有点勉为其难地对堂兄说道:“只有坐床边了,电风扇也没得,给你拿本书扇扇风。”
许孝西刚才到底跟人吵架站了太长的时间,便一屁股坐在床边上,那床立刻就“吱呀”一声呻吟。许孝西还是坚定不移地坐了下来,并接过许孝文递过来的“扇子”,一边扇着风一边说:“我都好久没见过你了,没想到今天在歌舞厅门口相见了,好没面子”。
孝文又问起伯伯婶婶来:“孝西哥,大伯和大婶子还有嫂子他们都好吗?”
“好啊。我记得你还是去年清明节回来跟二爷爷上坟回过许家湾的,我们连面也没有见,这些年硬是难得见到你咧!孝东还晓得给你写信,我可是两眼一抹黑。”
唉!许孝文暗自叹息了一声,四年前爷爷去世后,孝文惟一的亲人离开了人世,他在许家湾几乎没什么牵挂了,只是许孝文的出身地而已。去年他回许家湾给父亲和爷爷奶奶上坟时,正是午后,人们都在屋里歇息,孝东哥又不在,他直接去了官山,给父亲、爷爷和奶奶三座坟上了香,垒了土便离开了许家湾。他必须赶回去做那山沟里惟一的娃娃王。许孝西见孝文兄弟有些伤感,连忙自己打住了话头说:“不说哪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啦。孝文二天有啥子麻烦事就尽量来找哥们,不管啥事也能给你摆得平。”
许孝文也真的就从灰暗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孝西哥在他面前夸下这样大的海口,感觉得有些吃惊。他抬起头来,又很认真地打量孝西哥,仿佛就像看陌生人似的。许孝西晓得孝文兄弟不信,又说:“咋个,你不相信哥子能帮忙?”
许孝文竟被孝西哥问得不好意思起来,完全想不到孝西哥竟是这般自信。他难道真的发了横财?还是……
“孝文兄弟,我不是吹壳子,这阳城县县城里头红黑两道,我许孝西还是走得通的。再高的衙门也是怕‘黄金子弹’的,就这么一炸就成”。
许孝文被孝西哥说得云里雾里去了,他真想不到,孝西哥口气这样大。他真成了大款也未可知?想到此,许孝文说道:“谢谢孝西哥。真没想到你这几年发展得这么快。”
许孝西自得地说道:“凭点鸡毛运气吧!”
许孝文本想问问他都做些啥子生意赚的钱。但另外一个聪明绝顶的人跳到了他的眼前,他就是堂兄许孝东,不知他现在咋样?他跟自己一样地读书。后来他考上了县高中,第一年高考他名落孙山,第二年因家里没钱再没有再去补习,他也就永远失去了上大学的机会。听说他心太大,一定要上清华、北大这些名校。因此,心理负担也大,临场发挥又不好,最终回到了许家湾当了一个农民。孝东哥只在信里简明扼要地说在做小生意。许孝文便问:“孝西哥,不知孝东哥在做啥生意?”
谁知,许孝西一听孝文提起孝东,便一拍大腿说:“哎呀,我咋尽在这里跟你摆闲龙门阵,孝东他也在城里呀!”许孝文眼里顿时闪出了一束亮光来,兴奋不已。
许孝西又说:“孝文,我带你到我们住的地方去?我跟孝东在城里租了房子,我们在城里开了一家废品回收公司,是挂靠在县废旧物资回收总公司的名下。孝柱也在我们分公司哩。”
许孝文顿时有些吃惊,他不相信地问道:“孝柱也来城里做生意?你搞错没得哟?他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能做生意吗?”
许孝西叹了一口气说:“孝东看他那么大岁数了还没有娶婆娘,孝东跟我商量就带他出来了,都是些堂兄弟嘛!”许孝西又看了看兄弟单薄的身板子,说:“你二天可以当我们‘东西分公司’的诸葛亮”。
许孝文听到几个堂兄弟都在城里混得这样好,还开办了公司,心里顿时产生了一丝安慰。当啥子诸葛亮,他想也不敢想。孔明先生是“未出隆中,已知三分天下”的神人。许孝文自知没有这种运筹帷幄的经商才能,他只能算一个文弱的,没有多少自我保护能力的穷文人。他希望许家湾的兄弟们都有出息,这是许家湾的光荣,同时也是他许孝文的光荣。
五
许孝西见孝文又不去他们“公司”了,就说:“你不去也算了,我明天跟孝东为你调阳城县工作摆庆贺宴席。”
孝西哥要走,孝文便送他往外走去。外面“银河歌舞厅”还在营业,阵阵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孝文一直看见孝西哥坐上人力三轮车完全消失在路灯的阴影里。他抬头便看见这阳城县的街道两边无数霓虹灯在闪烁,脑海里忽然跳出了郭老那首《街灯》来:“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
许孝文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崭新的生活已经开始了。原来,他以为自己调到了一个新的工作单位,一切都要从零开始。但他真想不到,天随人愿。他今晚刚到这座县城,孝西哥就出现了。谁说许孝文在县城里没有一个熟人?他可以自豪地向整个阳城县城里的人宣布,许孝文有几位堂兄在这县城里,而且是大款!
孝文此刻又有些埋怨孝东哥没早点将这些情况写信告诉自己。还好,明天就与孝东哥见面了。他坐了一阵,觉得今天旅途也实在太劳累了,便起身用带来的塑料盆从外面打水进来洗漱后,很不讲究地上床睡了。然而,许孝文怎么睡得着呢?他又想起了许家湾那几间草房,那几间草房曾经是他许孝文出生的地方……
许孝文还不到一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丢下他们母子走了。婆婆也正病倒在床上。那一天,母亲再也过不了这种日子,也跟着一个放蜂人走了。出门时,他被母亲背在背上一起跟着放蜂人要出远门去。爷爷赴爬斤斗追来了。老人家从儿媳背上来抢孙子。母亲却不肯放下儿子,爷爷几乎是给儿媳跪下了,哭泣说:“你把孝文给我们留下吧,他是我们这一房人的香火呀!”那哭泣的哀求声好凄凉、好悲伤,几乎震撼了许家湾。孝文的母亲也流着眼泪,但最终将儿子留下了。许孝文被爷爷抱着,眼看着妈妈毅然回过头去走了。孝文舞动着那双小手,凄哀的叫喊:“妈妈,妈妈呀……”
周围的许姓婶婶们都在悄悄地抹眼泪……
许孝文现在一想起那时的情景,眼眶里就会潮湿起来。当然,这都是后来婶婶们告诉他当时的情景。但是,每当他想起婶婶们描绘的那一幕情景,他眼角边便会悄然地流出悲伤的眼泪来……这些年来,许孝文一直在心里想象着母亲的形象,他好想去江浙寻母。可是江浙那么大,他到哪里去寻找?特别是爷爷奶奶去世后,在他特别孤独的时候,可是一想起母亲毅然不回头的那一刻,他就……
爷爷经常教导他不要当萤火虫,要他像金子般永远地发光。许孝文也不负爷爷的厚望,他在全村第一个考取了师范学校,吃上商品粮。虽然,他被分配在外县一个边远的山沟里当了娃娃王。山村小学校是那么的边远,那么的闭塞,许家湾的人也难得走到那儿去看许孝文生的存状态和工作环境。在许家湾人的眼里,许孝文是第一个跳出了农门的许家后生,是个有出息的娃子。然而,他们哪里晓得,许孝文在山沟里除那些山娃学生,再也没有什么了。特别是夜晚,那孤独就不用说了,他竟连一个漂亮一点的姑娘都难得看见,就不用说谈情说爱了。也有好心的学生家长要给他说媳妇,但许孝文宁愿打单身也不同意。他好不容易从许家湾那条山沟里跳出来,却又在更边远的山沟里安家,往日那些奋斗不是泡汤了吗?百无聊赖之际,许孝文对着孤灯,便开始了写诗……凭着他积砂成塔的勤奋,滴水穿石的毅力,终于在创作上有所成就了。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故乡的阳城县。凭着山里人的坚韧,凭着许孝文的才智,理直气壮地走进了文化馆来工作啦!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是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好工作。许孝文想到这里,他的嘴角边就流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虽然自己囊中羞涩,但他还要继续写诗,这是他立身立言的根本。他忽然又想到孝东哥和孝西哥,他们是怎样在城里做生意呢?想起孝东哥,孝文就很是激动。他有高中文化,个子也高,还有几分英俊,现在还没有成家。孝东哥有些心高气傲,才显得与众不同,很是特别。小时候,孝东曾经是孝文的保护人,是孝文的依赖。还是在区中学读书时,那一天,孝文被几个同学欺负。孝文哭着去报告了比自己高两年级的孝东哥。许孝东硬是带着几个人找到了那几个同学,叫几个人当面给孝文认了错方才罢休。后来,孝东哥对他说:“本来要松他几个鬼豆子的排骨,可明年我就要毕业了,以后他们找你报复咋办?我只训了他们一顿,你以后还是尽量让他们些,都是同学,搞好关系为好。”孝文没想到孝东哥替他想得这么周到,连他以后的事都想到了,从心里感激孝东哥。虽然这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孝文却在心里牢牢地记住了这件事。他从孝东的教诲中学会了自我保护。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欺负他了。现在,许孝文回忆起这些事情,他心中又有了一种立刻就去见孝东哥的冲动。刚才真该跟孝西哥去见孝东哥和孝柱哥,也懒得在这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哎,想那么多干啥?还是睡吧!许孝文又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闭上。还是睡不着。哎,今晚这是怎么啦?也许在这城里听不见山梁上的山风了吧。或许再也听不见哪家山民在找他家的羊儿了吧!许孝文今晚好像忽然觉得缺少了什么。缺少什么呢?难道是那些徐徐吹拂的山风吗?或是山民呼唤羊儿的声音呢?许孝文屏住气,他在搜索学校后山上的一切声响。但是,哪里有这样的声响呢?传进来的声响是外面银河舞厅里传出的舞曲声。这城市的喧嚣不知啥时候才能停止下来。许孝文又翻了一个身,仍然难以成眠。他又想到暑假后,谁是他那所学校的接班人呢?假如能跟未来的接班人交待一些事情该多好呀。小牛娃的数学很好,要防止他偏科。魏小菊的语文成绩特佳,将来一定有培养前途。虽然只有十几个学生,可是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哪一门课程都不得马虎啊。许孝文想离开那里,但谁说许孝文对那儿没有一点感情,那里可是许孝文工作生活过五年的地方呀!
不要想了,睡吧!许孝文命令着自己。他又翻了一个身,朦胧中,一首“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便悠然地伴随他进入了梦乡。